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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似龍眼——談談比喻思維和比喻修辭

發布時間:2022-12-02 10:19: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蔣成峰(中國傳(chuan) 媒大學人文學院教師)

  傳(chuan) 統上一般將比喻看成一種修辭手法,近年來,學界流行著這樣一種觀點:比喻(隱喻)不僅(jin) 是一種語言表達的技巧,而且是一種基本的思維方式。

  然而這種說法存在一個(ge) 問題:如果說比喻是我們(men) 的思維方式,甚至連語言本身都是比喻性的,那麽(me) 作為(wei) 表達手段的比喻修辭,其特殊性又體(ti) 現在哪裏呢?如果這個(ge) 問題得不到解決(jue) ,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比喻”修辭就等於(yu) 從(cong) 理論上被取消了。

  實際上,對於(yu) 這個(ge) 問題,中國人早就有了自己的思考,這集中體(ti) 現在古人的兩(liang) 段文字中。一段出自漢代劉向的《說苑》:

  客謂梁王曰:“惠子之言事也善譬。王使無譬,則不能言矣。”王曰:“諾。”明日見,謂惠子曰:“先生言事則直言耳,無譬也。”惠子曰:“今有人於(yu) 此而不知彈者,曰:‘彈之狀何若?’應曰:‘彈之狀如彈。’諭乎?”王曰:“未諭也。”“於(yu) 是更應曰‘彈之狀如弓,而以竹為(wei) 弦’,則知乎?”王曰:“可知矣。”惠子曰:“夫說者固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無譬,則不可矣。”王曰:“善。”

  “譬”就是比喻。在梁王看來,比喻隻是言語中一種可有可無的修飾,因此說話時可以“直言”而不用比喻。但惠子卻坦然地承認,要是不用比喻,自己就沒辦法說話,因為(wei) 要說明一個(ge) 新的事物(如“彈”),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其與(yu) 已知的事物(如“弓”)進行比較,通過“比”實現“喻”。惠子這裏所說的“譬”就是比喻思維,它不是言語表達的技巧,而是認識事物的方式。其本質在於(yu) 通過比較,發現不同事物之間的相似性,建立彼此之間的聯係,從(cong) 而實現對新事物的理解。漢語中一多半的新詞語都是通過比喻的方式創造的,如“電腦”“網絡”“雲(yun) 計算”“宇宙飛船”等等;甚至很多基本詞語,最初也是比喻,如“山腰”“菜心”“醞釀”“基礎”等等。實際上,除了采用這種“比喻”的方式,很多時候我們(men) 甚至找不到別的辦法來理解、命名這些新事物,難怪就連惠子這樣能言善辯的人也承認自己離不開比喻。

  比喻思維既然是人類的一種基本認知方式,就有其普遍性的一麵:所有語言中,表達抽象的意義(yi) (如時間、感情)都要借助具體(ti) 的事物(如空間、身體(ti) );不同語言甚至能看到很多相同的比喻,如:“時間像金錢”,“女人像花”,“狡猾的人像狐狸”,等等。與(yu) 此同時,不同民族的比喻思維又往往體(ti) 現出鮮明的文化特色,例如:中國人用狗來比喻壞人,用龍來比喻強人、帝王;而英語中則用dog比喻普通人,用dragon比喻惡人,等等。

  中國古人特別擅長比喻思維,他們(men) 借此建立了一整套關(guan) 於(yu) 世界的概念係統:一切事物都可分為(wei) “陰、陽”;所有事物的屬性都不外乎“金、木、水、火、土”五種(即“五行”);而自然與(yu) 社會(hui) 的運轉都可以用“天、地、風、雷、山、澤、水、火”八種自然現象(即“八卦”)的互動來解釋,等等。孔子認為(wei) :“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施行仁德的根本途徑是以己度人,這可以說是比喻思維在倫(lun) 理學上的體(ti) 現。許慎《說文解字敘》引《周易係辭》說:“古者庖犧氏……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yu) 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這是講文字符號的起源,其實也是詞語的起源,即:人類從(cong) 自身以及身邊熟悉的事物出發,利用比喻思維來理解和認識周圍紛繁複雜的世界。

  古人關(guan) 於(yu) 比喻的另一段文字出自宋代蘇軾的《東(dong) 坡誌林》:

  仆嚐問:“荔枝何所似?”或曰:“似龍眼。”坐客皆笑其陋。荔枝實無所似也。仆曰:“荔枝似江瑤柱。”應者皆憮然。仆亦不辨。昨日見畢仲遊。仆問:“杜甫似何人?”仲遊雲(yun) :“似司馬遷。”仆喜而不答,蓋與(yu) 曩言會(hui) 也。

  這段文字中,荔枝和杜甫都不是新事物,不需要借助與(yu) 之相似的已知事物來理解,說話者將之與(yu) 其他事物進行比較的目的並不是一般性地介紹它們(men) ,而是為(wei) 了某種趣味性、哲理性的討論。從(cong) 外在的特點來看,說“荔枝似龍眼”當然沒有錯,但對很多人來講,這種正確的表述顯得淺陋直白、了無趣味。蘇軾拿江瑤柱(即幹貝)來和荔枝相比較,單從(cong) 外形看,二者顯然沒有共性,但仔細一想,便可找到二者的相似性,如它們(men) 都味道鮮美、令人難忘,都是同類食物中的珍品,等等。如此一來,就在兩(liang) 個(ge) 外形不相似的事物之間發現了有趣的相似性。同樣的,杜甫和司馬遷一位是唐代詩人,一位是漢代史家,本來缺乏可比性;然而,如果考慮到兩(liang) 人都是各自領域的“聖”級人物,都真實地記錄了社會(hui) 曆史,都將人生的痛苦化作了著述的動力,那麽(me) 這種比較就無疑是十分深刻的。這種解讀的過程就是發現相似性的比喻思維。現實中,並非每個(ge) 人都具有良好的比喻思維能力,所以有時就會(hui) 出現應者“憮然”(茫然)的狀況。但唯其如此,才更會(hui) 使那些能理解它的人覺得韻味悠長、妙趣橫生。

  這段文字實際上揭示了“比喻”作為(wei) 一種修辭現象的實質:它不是發現相似性的比喻思維本身,而是為(wei) 了造成某種特殊表達效果而有意為(wei) 之的言語偏離。蘇軾的兩(liang) 個(ge) 例子,將一般不能比較的兩(liang) 個(ge) 事物進行比較,將外表不相似的說成“像”,這種比較關(guan) 係的偏離就構成了所謂“明喻”。

  而通常說的“暗喻”則可以看成對邏輯關(guan) 係的偏離,如《論語》中這兩(liang) 個(ge) 句子: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

  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wei) 木鐸。

  從(cong) 一般的邏輯來說,這裏的判斷和敘述都是不能成立的。但在一定的環境中,接受者可以利用比喻思維發現相關(guan) 事物之間的相似性,從(cong) 而解讀句子表達的偏離,感受到表達的形象性,引發深刻的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君子之德是風”隻有在“小人之德是草”的背景下才能得到準確的理解,反之亦然;同樣,隻有在“天下無道”的背景下,孔子成為(wei) “木鐸”才有意義(yi) 。如果不考慮語境,這些句子的偏離其實都是很難理解的。這顯示出比喻修辭對於(yu) 語境的依賴性,而語境依賴正是修辭現象區別於(yu) 一般語言現象的重要特征。

  比喻修辭有時會(hui) 表現為(wei) 短語形式,如:“鋼鐵長城”“榆木腦袋”“心靈雞湯”等,本來都是言語的偏離,因為(wei) 按照字麵意義(yi) ,這些組合一般都是不可能發生的,隻能通過比喻思維來解讀它們(men) ,理解它們(men) 的特殊含義(yi) 。這類比喻短語往往很容易發生熟語化,作為(wei) 一個(ge) 整體(ti) 在語言中固定下來,也就不能再被視為(wei) 修辭現象了。

  所有的比喻修辭都是偏離,但偏離的程度是不一樣的。外在形象的相似性伸縮性較大,而邏輯關(guan) 係的伸縮性就很小。例如“小孩像猴子”不一定是偏離,而“小孩是猴子”則一定是偏離。有論者認為(wei) 暗喻比明喻更耐人尋味,應該就是由於(yu) 暗喻的偏離程度更高一點。當然偏離與(yu) 否主要還是體(ti) 現為(wei) 本體(ti) 和喻體(ti) 的選擇,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將比喻分成“比義(yi) ”和“比類”兩(liang) 種,前者如“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用具體(ti) 的事物來比喻抽象的事理,偏離程度較高;後者如“麻衣如雪”“兩(liang) 驂如舞”等,本體(ti) 和喻體(ti) 是同類的事物,偏離程度較低。從(cong) 效果來說,前者更多地體(ti) 現了表達的含蓄性,而後者則更側(ce) 重於(yu) 突顯描述對象(本體(ti) )在某一方麵的形象特點,往往和普通的比較句區別不大。

  總之,作為(wei) 術語的“比喻”一詞有兩(liang) 個(ge) 不同的含義(yi) :一個(ge) 是比喻思維,另一個(ge) 是比喻修辭,二者不能混為(wei) 一談。比喻修辭固然是以比喻思維為(wei) 基礎的,但它本質上是一種以特定語境為(wei) 背景的言語偏離現象,不應該僅(jin) 以“相似性”作為(wei) 定義(yi) 的條件。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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