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筆記:旅人徐霞客
作者:徐剛(作家、詩人,曾獲魯迅文學獎等)
明代地理學家、旅行家和文學家徐霞客一生誌在四方,足跡遍及21個(ge) 省區市,“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經過30年遊曆考察,撰成60萬(wan) 字的地理名著《徐霞客遊記》。梁啟超稱讚其“以科學精神研治地理,一切皆以真實為(wei) 基礎”。《徐霞客遊記》以文學兼容地理,為(wei) 時人及後人,提供了一部在大地山川自然領域,至今不可複得的審美傑作。
遊曆簡史
當今中國和世界,旅遊不僅(jin) 是一種時尚,而且已成為(wei) 獲利可觀的產(chan) 業(ye) 。我經常困惑的是,旅遊的本義(yi) 是什麽(me) ?我查看一些資料後得知,從(cong) 字義(yi) 而言,“旅”乃旅行、外出、遊走也,有時空的突破與(yu) 差別,比如從(cong) 北京到雲(yun) 南的行進過程;遊者,由此地及彼處,山也,水也,林木花草也,如是遊興(xing) 勃發。高攀龍《可樓記》:“‘吾與(yu) 山有穆然之思焉,於(yu) 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風之爽,可以負日之暄,可以賓月之來而餞其往,優(you) 哉遊哉!可以卒歲矣!’於(yu) 是名之曰‘可樓’,謂吾意之所可也。”
高攀龍(1562年-1626年),江蘇無錫人,明朝政治家,思想家,世稱“景逸先生”,萬(wan) 曆十七年(1589)高中進士,倡治國平天下的“有用之學”,反對“空虛玄妙”。其治學之要,致用為(wei) 先,他認為(wei) “無用便是落空學問”“立本正要致用”,後人對高攀龍的評價(jia) 中,有一句話很重要:“居與(yu) 遊無出乎家國天下。”
徐霞客(1587-1641),名弘祖,字振之,號霞客,比高攀龍大五歲。出生於(yu) 江陰的一個(ge) 富庶之家,祖上都是讀書(shu) 人。父親(qin) 徐有勉飽讀詩書(shu) ,精通章句,卻一生不仕,也不同權貴交往。好耕讀,好遊曆,好賞景,好山水。受父親(qin) 及耕讀世家的熏陶,徐霞客幼年即好學,且聰慧,博覽群書(shu) 之外,尤其鍾情於(yu) 曆史、地理、遊記、方誌,為(wei) 《山海經》陶醉。少年時心中便想“朝碧海而暮蒼梧”,向往遠遊,問奇山川。
萬(wan) 曆三十三年(1605),徐霞客19歲,父親(qin) 去世,服孝三年。霞客畢生為(wei) 兩(liang) 句座右銘所影響,一是徐父之“誌行純潔”,二是徐母之“勤勉通達”,而以徐母的影響更為(wei) 深遠,史書(shu) 有記,“弘祖之奇,孺人成之”,孺人,霞客之母王孺人也。知子莫如母,萬(wan) 曆三十六年,霞客服孝畢。
其母曰:“兒(er) 可遊矣!”
霞客答:“我母在堂,不忍遠去。”
“身為(wei) 男子,誌在天下,天下者,山川也;羈留家園,一如籬中小雞,車轅小馬。兒(er) 能為(wei) 乎?”
於(yu) 是,徐霞客拜別母親(qin) 及妻兒(er) ,出門遊矣,時年22歲。他頭戴母親(qin) 親(qin) 手縫製的遠遊冠,肩擔行李和散碎銀兩(liang) ,母親(qin) 揮手,妻子揮手,霞客回頭、再揮手,出得家門,成為(wei) 旅人。從(cong) 《徐霞客遊記》可知:霞客遊曆的第一階段,是在28歲以前,他訪太湖,登泰山等地;並同時研讀各種中國地理文化古籍,可稱為(wei) 遠遊之準備期,沒有留下文字記錄。第二階段為(wei) 萬(wan) 曆四十一年(1613)至崇禎六年(1633),即徐霞客28歲至48歲,曆時二十載,一路走來,走過了千山萬(wan) 水,走過了自己的少年而青年而壯年。光陰似箭,旅程漫漫,從(cong) 浙江到武夷山和嵩山、五台山、華山、恒山,得遊記一卷為(wei) 《徐霞客遊記》十卷之一。斯時也,名山山自在,遊人人不見,山上無路,或有山民采藥伐薪者的履痕,徐霞客無不手足並用,攀爬而上。然後記地理大勢、山川走向、動植物等等,此種遊曆,此等旅人,有明一代不作第二人想。有無感慨?倘有,也留在山水間了,留在山上的長成了一根野草;留在水中的化作了一圈漣漪。一年前我去訪武夷山,當地的朋友以徐霞客《遊武夷山日記》出示。其開首謂:
二月二十一日,出崇安南門,覓舟。西北一溪自分水關(guan) ,東(dong) 北一溪自溫嶺關(guan) ,合注於(yu) 縣南,通郡省而入海。順流三十裏,見溪邊一峰橫欹,一峰獨聳。餘(yu) 吒而矚目,則欹者幔亭峰,聳者大王峰也。峰南一溪,東(dong) 向而入大溪者,即武夷溪也。衝(chong) 佑宮傍峰臨(lin) 溪。餘(yu) 欲先抵九曲,然後順流探曆,遂舍宮不登,逆流而進,流甚駛,舟子跣行溪間以挽舟。
縱觀本文,它具有《徐霞客遊記》不作雕飾、天趣橫溢、軼事趣聞、娓娓道來的代表性。其文筆之靈動,乃自然流淌,非千錘百煉,推敲所得。千錘百煉的功夫早在童子時、讀書(shu) 習(xi) 文時已在心中。而短短不及160字,則又告訴讀者:在遊武夷山之前,徐霞客做足了功課,心中已有武夷山水,熟知武夷山水,否則何能知“西北一溪自分水關(guan) ,東(dong) 北一溪自溫嶺關(guan) ,合注縣南,通郡省而入海?”1987年,我寫(xie) 《伐木者,醒來》時訪陳建霖,上武夷山,走的是武夷山風景區最早的一條旅遊小道,傍岩臨(lin) 石,曲徑幽深,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地拜見大王峰、九曲溪。徐霞客在文中省略的,是從(cong) 崇安南門怎麽(me) 到的九曲溪。攀登無路,無路攀登之艱難險苦,隻以“出崇安南門,覓舟”概而言之。小我乃至無我而大山水,霞客之境界,即文字之境界,亦即旅人之境界,噫嘻!從(cong) 古至今有出其右者乎?徐霞客坐小舟,舟行武夷風光間:
第一曲,右為(wei) 幔亭峰、大王峰,左為(wei) 獅子峰、觀音岩;而溪右之瀕水者,曰水光石,上題刻殆遍。二曲之右為(wei) 鐵板嶂、翰墨岩,左為(wei) 兜鍪峰、玉女峰;而板嶂之旁,崖壁峭立,間有三孔,作“品”字狀。三曲右為(wei) 會(hui) 仙岩,左為(wei) 小藏峰、大藏峰;大藏壁立千仞,崖端穴數孔。亂(luan) 插木板如機杼。一小舟架穴口木末,號曰“架壑舟”。四曲右為(wei) 釣魚台、希真岩,左為(wei) 雞棲岩、晏仙岩;雞棲岩半有洞,外溢中宏,橫插木板,宛然塒榤,下一潭深碧,為(wei) 臥龍潭;其右大隱屏、接筍峰,左更衣台、天柱峰者,五曲也;文公書(shu) 院正在大隱屏下;抵六曲,右為(wei) 仙掌岩、天遊峰,左為(wei) 晚對峰、響聲岩。回望隱屏、天遊之間,危梯飛閣懸其上,不勝神往!而舟亦以溜急不得進,還泊曹家石。
六溪之敘,不假修飾,質樸天成,然細品之,卻前後有別:霞客筆下一曲為(wei) “第一曲”,二曲、三曲、四曲,無“第”字,但同以曲之右、左風光循序寫(xie) 來,到五曲時,筆鋒稍稍轉動,先寫(xie) 風景,後寫(xie) “五曲也”。武夷遊記開卷480字,隻“不勝神往”直寫(xie) 已懷詠歎,然融情感於(yu) 筆端,山川勝景,脈脈臚列,讀者如我,所感者,山猶山也山有情,水猶水也水纏綿。
楊名時在《徐霞客遊記》序中說:“時複雅麗(li) 自賞,足怡人情”。《徐霞客遊記》是一部地理教科書(shu) 式的存在,但它又不是一般的簡單的地理教科書(shu) ,它是文學兼容地理,它是遊記,厘正了“向來山徑地誌之誤”。它為(wei) 時人及後人,提供了一部在大地山川自然領域,至今不可複得的審美傑作。霞客寫(xie) 武夷山仙掌岩:“岩壁屹立雄展,中有斑痕如人掌,長盈丈者數十行。循崖北上,至巔,落照侵鬆,山光水曲,交加入覽。”三十八字把仙掌岩寫(xie) 得活靈活現,徐霞客以“屹立雄展”——展開也;“落照侵鬆”——進入也;八個(ge) 字,變靜態為(wei) 動態,讀者能不攜岩壁斑痕心動神搖?寫(xie) 水簾洞:“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從(cong) 岩頂墮下。岩既雄擴,泉亦高散,千條萬(wan) 縷,懸空傾(qing) 瀉,亦大觀也。”餘(yu) 再三品讀,時或吟誦,想從(cong) 這些似乎熟悉,而又奇崛的文字中多吮吸語言純美之味,發現徐霞客文章無生僻語,卻在組成詞句時,由他自己自由自在組合,如:“岩既雄擴,泉亦高散”,雄擴、高散語,非常人可得也。文由句成,句由詞成,詞由字成。字是文章最基礎、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所謂文字之美,落到實處是字。字新則詞新,這裏的“新”,指新意,指少用或不用他人已用之語,指遠離俗套。如“雄擴”之“雄”與(yu) “擴”,“高散”之“高”與(yu) “散”,徐霞客之外,孤陋如我未曾見識也。
徐霞客好登山,不辭萬(wan) 難地登山,一是多少名山少有登臨(lin) 者,山中藏有多少石頭、動物、植物的奧秘?二是登山為(wei) 尋水,尋水為(wei) 尋源也。徐霞客旅行的不二法寶,先是芒鞋竹杖行走於(yu) 山道;山道路絕,無路可走時,則雇舟走水路。徐霞客對水道的探求,源於(yu) 他的一種認知:原上平川一望可知,然水從(cong) 何來?源於(yu) 何處?水在它流動中的相當部分隱而不見,是世間第一大“隱士”,隱於(yu) 山,“善下之”“利萬(wan) 物而不爭(zheng) ”(老子語)。如金沙江,咬碎頑石,劈出水道,兩(liang) 山夾峙,落差懸殊,如帶如線,時隱時現,江之奧秘在山中矣!或曰:山中無所有,隻有一線水。
徐霞客獨行三十多年,在沒有他人資助的情況下,足跡遍及相當於(yu) 現在的江蘇、浙江、山東(dong) 、山西、陝西、河北、河南、安徽、江西、福建、廣東(dong) 、湖南、湖北、廣西、貴州、北京、天津、上海等21個(ge) 省區市,足跡遍及大半個(ge) 中國。徐霞客的腳步停下了嗎?沒有,他停不下來。
攀岩爬坡,浮槎於(yu) 水,餐風宿露。物質極度缺乏,精神極度豐(feng) 富。他自得其樂(le) ,他習(xi) 慣了,他喜歡。
萬(wan) 裏遐征
在路上,在翻山越嶺的路上,徐霞客五十歲了。五十,知天命之年也,他卻另有所思:“餘(yu) 久擬西遊,遷延二載,老病將至,必難再遲。”從(cong) 明崇禎九年(1636)九月至崇禎十三年(1640)六月,作一生中為(wei) 時最長、行程最遠的遠行——“萬(wan) 裏遐征”是也。他遊走廣西、貴州、雲(yun) 南等西南地區,從(cong) 湖南永州東(dong) 安縣進入廣西桂林全州,桂林之遊一個(ge) 多月由是開篇。徐霞客稱漓江為(wei) “此行之最勝者”,何以故?水清也,水中倒影恍惚迷人也。而遊記中的象鼻山,靈妙活現:“插江之涯,下跨於(yu) 水,上屬於(yu) 山,中垂外掀,有卷鼻之勢。”徐霞客用自己的語言說桂林是“山水青蓮,亭亭直上”。直上者何?山峰連綿迤邐,城之外入城之內(nei) ,與(yu) 桂林這座城,這座城裏的人聲氣相通,宛若雲(yun) 間蓮花,亭亭玉立。至於(yu) 陽朔,“縣之四圍,攢作碧蓮玉筍世界矣!”
他在桂林逗留一月有餘(yu) ,山水美景中徐霞客開中國岩溶地貌研究之先河,領先西方地理學者一百多年。380餘(yu) 年前,徐霞客到廣西彌勒州,東(dong) 行約九十裏,過大麻子哨到廣西府城(今瀘西縣),停留十天,隻為(wei) 一洞——瀘源溶洞的考察。徐霞客記道:“滬源之洞,辟於(yu) 層崖,有三洞焉。上洞東(dong) 南向,前有亭;下洞南向,在上洞西五十步,皆在前山之南崖;後洞在後山之北岡(gang) ,其上如眢幹枯井。從(cong) 井北墜穴而下二十步,底界而成脊,一穴東(dong) 北下而小,一穴東(dong) 南下而廓,此三洞之分向也。”次日一早,霞客興(xing) 猶未盡,再進瀘源洞考察,隻因火把熄滅,無法深入,“聊一趨後洞之內(nei) ,披其外扃門,還入下洞之底,探其中門而已”。
在廣西府,徐霞客查閱資料,采訪有關(guan) 人等,了解南盤江流向情況。又從(cong) 廣西府到師宗、羅平,一直走到黃草壩,珠江之源南盤江流向奔流在目矣,寫(xie) 《盤江考》,糾正了《大明一統誌》所記認為(wei) 南盤江、北盤江均源出沾益州東(dong) 南二百裏處,北流則是北盤江源頭;南北盤江在普安州、泅城州相匯合,又各自流行千裏,終在廣西南寧合江鎮匯合之錯誤。徐霞客經過實地、徒步考察後指出:南盤江和北盤江隻是名稱相同而已。它們(men) 的源頭不是同一座山流出的水,沾益州可渡河就是北盤江的上遊,南盤江源出沾益交水。兩(liang) 江沒有在普安州、泅城州匯合,直到貴州得州府黔江、鬱江合流時才匯合,然得州匯合的南北盤江,已分別名為(wei) 鬱江、黔江矣!徐霞客遊記中寫(xie) 道:“是南盤出南寧,北盤出象州,相去不下千裏。而南寧合江鎮,乃南盤與(yu) 交趾麗(li) 江合,非北盤與(yu) 南盤合也。”
廣西府的考察,是徐霞客在滇南大地山川考察記遊的序幕。在近兩(liang) 年的時間裏,徐霞客對雲(yun) 南的岩溶地貌、山嶽湖泊、長江源流等皆有考察日記。其中對當時及後世影響最大、文筆最精美、思辨最精彩的,莫過於(yu) 《江源考》,有關(guan) 長江上遊之論,深入長江尋源矣!徐霞客特別留意的是金沙江,他從(cong) 滇中昆明地區經楚雄州,再遊,至滇西的大理州,再遊至滇西北的石鼓、麗(li) 江,對金沙江水係進行實地勘察。在元謀,徐霞客取金沙江幹流河段,在江邊行走,到水上漂流,明確認定,金沙江是長江上源,徹底否定了儒家典籍中的“岷山導江”說。這一發現和明文宣告,具轟動性,引來了諸多討伐聲:儒家經典豈容駁論?千年定說豈容懷疑?徐霞客一介布衣對壘經典,其為(wei) 狂人乎?徐霞客在《江源考》有此一問:“餘(yu) 按岷江經成都至敘今之宜賓,不及千裏,金沙江經麗(li) 江、雲(yun) 南、烏(wu) 蒙至敘,共二千餘(yu) 裏,舍遠而宗近,豈其源獨與(yu) 河異乎?”又問:“何江源短而河源長也?豈河之大更倍於(yu) 江乎?”“計其吐納,江既倍於(yu) 河,其大固宜也。”
河即黃河,世人對黃河源頭、長度的認識遠過於(yu) 長江,為(wei) 什麽(me) ?因為(wei) 金沙江盤折溪峒間,水陸俱莫能溯,故不知其詳。而“河源屢經尋討,故始知其遠;江源無從(cong) 問津,故僅(jin) 宗其近”。徐霞客明確指出:“推江源者,必當以金沙江為(wei) 首”,把“岷山導江”說徹底推翻。徐霞客的結論來自親(qin) 為(wei) 勘察、調查,有岷江到宜賓之不及千裏,而金沙江則兩(liang) 千餘(yu) 裏的統計學上的鐵證。但從(cong) 明到清,指徐霞客離經叛道者紛紛。
在《尚書(shu) ·禹貢》的“岷山導江”說和徐霞客的“推江源者,必當以金沙江為(wei) 首”之間,對前說擁護者眾(zhong) ,而認為(wei) “霞客不足道”,因為(wei) “經有明文”也。譚其驤先生說:“霞客所知前人無不知之,然而前人從(cong) 無以金沙江為(wei) 江源者,以岷山導江為(wei) 聖經之文,不敢輕言改易耳。霞客以真理駁聖經,敢言前人所不敢言,其正名之功,誠有足多,若雲(yun) 發見,則不知其可。”譚先生所言,公正而客觀:在江與(yu) 河的長度比較上,在江源的推斷上,徐霞客不是發現者,“霞客所知前人無不知之”,但徐霞客是首先發聲者、直言者,是“敢言前人所不敢言”者。
在麗(li) 江
明崇禎十二年(1639)正月二十五日,徐霞客到麗(li) 江,《徐霞客遊記》卷13記當時當地形勝:
北瞻雪山,在重塢之外,雪幕其頂,雲(yun) 氣鬱勃,未睹晶瑩。西瞻烏(wu) 龍,在大壑之南,尖峭獨拔,為(wei) 大脊之宗,郡中取以為(wei) 文筆山者也。路北一塢,窈窕東(dong) 北入,是為(wei) 東(dong) 塢。中有水南下,萬(wan) 字橋水西北來會(hui) 之,與(yu) 三生橋下水同出邱塘東(dong) 者也。共五裏,有柳輕抱,聳立田間,為(wei) 士人折柳送行之所。路北即萬(wan) 字橋水,瀠流而東(dong) ,水北即象鼻山……象鼻水從(cong) 橋南下,合中海之水而東(dong) 泄於(yu) 東(dong) 橋,蓋象鼻之水,士人名為(wei) 玉河雲(yun) ……郡署居其南,東(dong) 向臨(lin) 玉河,後幕山頂而上,所謂黃峰也,俗又稱為(wei) 天生寨。木氏居此二千載,宮室之麗(li) ,擬於(yu) 王者。
木氏者,納西土司也。應納西王第13代土司木增之邀,徐霞客住解脫林藏經閣右廂房。《徐霞客遊記》謂:“二十九日晨起,早飯甚早。”木增,字長卿,一字生白,號嶽華。他親(qin) 往陪同,並以“大肴八十品”款待,有龍眼荔枝、酥餅油線等點心美味。徐霞客對油線甚為(wei) 訝異:“細若發絲(si) ,中纏鬆子,肉為(wei) 片,甚為(wei) 鬆脆。”徐霞客稱為(wei) “奇點”的還有“發糖”,“白糖為(wei) 絲(si) ,細過於(yu) 發,千條萬(wan) 線,合揉為(wei) 一,以細麵拌之,合而不膩。”
筆者猜想:木增的筵席是徐霞客獨行三十多年間,享受到的最豐(feng) 盛的招待。徐霞客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者,他享受這一切時幾乎像個(ge) 美食家,而且顯然是認真品味過的。他把太多的大好歲月用在路上,用在燃燈寫(xie) 遊記上,他甚至連粗茶淡飯也求之不得,隻能忍饑挨餓……那是對自己的一種理想的追求使然:山水風景,美色可餐,夫複何求?但徐霞客仍沒有停下腳步,正是這一年——1639年,是徐霞客遊曆生涯中非同凡響的一年,他完成了《盤江考》《江源考》的巨著,麗(li) 江之行,與(yu) 木增及一眾(zhong) 文人的交往,使徐霞客認識了一個(ge) 對儒家文化、漢文學有著極高修養(yang) 的特殊的少數民族。正是在麗(li) 江,徐霞客完成了他的研究者們(men) 鮮有提及的、不同種族文化之間的碰撞和交流,從(cong) 這一意義(yi) 上說,徐霞客又是文化使者。麗(li) 江納西族至明代,有一種文化現象發人深思:納西族人在完好保存自己民族語言、文字、音樂(le) 等東(dong) 巴文化的同時,卻又好習(xi) 漢字讀儒家經典。有明一代,是中國封建社會(hui) 史上,漢文化對麗(li) 江納西族影響最廣的朝代,這一切與(yu) 其世襲首領密切相關(guan) 。
木氏土司中名震中土的漢學家有:木泰精通《周易》,木東(dong) 精研理學,木旺的儒學成就直追古代漢人,木高、木青、木增則熟讀《詩經》,唐詩宋詞,而長於(yu) 詩文。木公與(yu) 有明代三才子之首、東(dong) 閣大學士楊升庵有唱和。《登望湖樓》是其名著之一:
山廓雨初收,湖光迥入樓。
日殘魚集岸,天冷雁橫秋。
樹響驚愁思,村春急暮收。
孤吟憶王粲,望斷碧雲(yun) 浮。
木青的《題竹》:
森森萬(wan) 個(ge) 入雲(yun) 高,
風過依稀響翠濤。
欲借青陰來入硯,
任人和露寫(xie) 離騷。
木增《山趣吟·第十五首》:
我愛山幽逸,梅芳雪壓林。
嚼梅消俗氣,齧雪洗煩襟。
足酒數畦秫,無弦三尺琴。
柴桑陶處士,千古一知音。
木增請徐霞客整理編校自己所著《雲(yun) 薖淡墨》並為(wei) 之序,同時還教導其子木宿寫(xie) 作。木增,這個(ge) 胸懷儒釋道三家之學的納西王,其實是個(ge) 一心向往陶潛的心靈愁苦者。徐霞客之行,轟動雲(yun) 南各路名流,詩人、畫家唐泰,引徐霞客為(wei) 知己互有唱和,傳(chuan) 世之作有《留徐霞客小坐》:
我曾曆遍幾間關(guan) ,
落得烏(wu) 藤杖不閑。
從(cong) 此未須勞淡想,
留君一坐即名山。
徐霞客以詩回贈:
朝履霜晨暮雪湖,
陽春寡和影猶過。
知君足下無知己,
除卻青山隻有吾。
潘次耕先生為(wei) 《徐霞客遊記》序中說徐霞客:“不避風雨,不憚虎狼,以性靈遊,以驅命遊,亙(gen) 古以來,一人而已。”又“讀其記而後知西南區域之廣、山川多奇,遠過中夏”。又“霞客果何所為(wei) ?夫惟無所為(wei) 而為(wei) ,故專(zhuan) 誌;專(zhuan) 誌,故行獨;行獨,故來去自如,無所不達意”。
崇禎十三年,徐霞客雙足俱廢壞,困於(yu) 雞足山,這個(ge) 走了千山萬(wan) 水的旅人實在走不動了。木增聞訊,派一眾(zhong) 壯漢用滑竿抬著徐霞客共150天,再坐船抵江陰。徐霞客終於(yu) 回家了,次年即1641年駕鶴西去。對徐霞客的諸多評價(jia) 中,梁啟超說:“蓋以科學精神研治地理,一切皆以真實為(wei) 基礎,如霞客者真獨有千古矣!”(《飲冰室合集》)為(wei) 徐霞客作傳(chuan) 者不少,潘次耕指出:“但傳(chuan) 中頗有失實者,如出玉門關(guan) 、上昆侖(lun) 窮星宿海諸事,皆無之。足跡至雞足山而止。”“造物者不欲使山川靈異,久秘不宣,故生斯人以揭露之耶?要之,宇宙間不可無此奇人,竹素中不可無此異書(shu) 。惜吾衰老,不複能褰裳奮袂,躡其清塵,遂令斯人獨擅奇千古矣。”
旅人之名
明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6月,徐霞客遊覽福建九鯉湖畢,回故裏籌備母親(qin) 八十壽慶,築一室名“晴山堂”。徐霞客趕赴華亭東(dong) 佘山拜訪書(shu) 畫巨擘陳繼儒,為(wei) 母壽求墨寶為(wei) 晴山堂增輝。陳繼儒特修書(shu) 兩(liang) 封,一為(wei) 蘇州張靈石,一為(wei) 無錫陳伯符,當時吳地才子,有唐伯虎、祝枝山遺風。兩(liang) 人一見徐霞客便心生向往,又有前輩陳繼儒手書(shu) 相邀,同曰:“快哉!江陰之行也。”便跟著徐霞客到江陰徐宅,拜見徐母,又去晴山堂瀏覽後住在徐家三日,畫《秋圃晨機圖》。並根據霞客之願多留白,邀請好友名士題詩唱和。
徐霞客好友,學者、詩人、都察院左都禦史高攀龍在《秋圃晨機圖》題詩曰:“吾聞東(dong) 海有賢母,不藝春園藝秋圃。凡木雖陰不耐霜,獨愛離離豆花吐。菽水由來展孝思,於(yu) 今更可添慈譜。白首晨興(xing) 課女工,勤儉(jian) 為(wei) 箴自千古。風前有子進霞觴,更挾文孫共斑舞。手授遺書(shu) 禪冶弓,杼聲似寫(xie) 丸熊苦。異日書(shu) 錦煌煌輝彩衣,亦知動自斷機能作祖!”
徐霞客一生,所獲之各種榮譽、稱號,皆為(wei) 實至名歸者。因為(wei) 霞客之淡泊、寧靜、從(cong) 容,我隻以“旅人”名之,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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