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在拓展的背後
作者:彭程(光明日報高級編輯)
讀書(shu) 無止境,在卷帙浩繁的書(shu) 海中,書(shu) 與(yu) 書(shu) 之間時常構成某種關(guan) 聯,它們(men) 跨越時空相互映照、呼應。尋找到這種關(guan) 聯,閱讀的邊界就會(hui) 不斷拓展,閱讀者就會(hui) 努力敞開胸懷擁抱廣闊,擁抱世界。
壹
一個(ge) 醉心閱讀的人,隨著目光的不斷擴展,他心中將會(hui) 浮出這樣的發問:他讀過的成百上千本圖書(shu) 之間,有沒有建構起來某種關(guan) 係?是楚雲(yun) 燕雨,相互隔絕遙遙無緣,還是吳山越水,彼此呼應地脈相連?
不論開始時情形如何,這早晚會(hui) 是他將遇到的問題。在某個(ge) 時辰也許他會(hui) 發現,伴隨著這種發問,某一個(ge) 可能的答案,會(hui) 以一種訴諸畫麵的形象的方式,在他的想象中緩緩浮現和展開。
這幅畫麵可能是一幅山水風景,他讀過的每一本書(shu) ,都是這個(ge) 畫麵上的一個(ge) 細節,一道筆畫,一處局部。哪一本猶如岩石兀立,哪一本好像修竹搖曳,哪一本看似出岫之雲(yun) ,哪一本仿佛高翔之鳥?
它也可能讓人想到一張剛剛被拉出水麵的漁網,在陽光下水珠閃閃發亮。眾(zhong) 多絲(si) 線和輔料,被編織連綴為(wei) 一體(ti) ,以完成捕獲魚類的任務。在諸多彼此勾連交織的線繩中,誰來作為(wei) 著手編織時的網綱?誰來充當連綴眾(zhong) 多網片的一個(ge) 個(ge) 繩結?誰又是卡住落網之魚胸鰭的網囊?那一串串沉重的鉛墜又是如何封入?閱讀的行為(wei) ,有時也會(hui) 讓人想到仿佛是在編織一張漁網,每一本書(shu) 都作為(wei) 零部件被嵌入相應的位置。
如果將想象的尺幅放大一些,那麽(me) 你可能麵對一片廣袤的田野,阡陌交錯,原隰相連。田埂區分開不同的作物區域,而一排排樹木連同其所掩映的道路,則成為(wei) 相鄰村莊的分界。這樣的每一條路徑,是在阻隔中完成了連接。閱讀中不是也常有這樣的情形發生?你以為(wei) 腳步是在某一個(ge) 知識領域,卻不覺邁入了另外的領地。
這並非出現在閱讀者眼前的真實空間,但對於(yu) 一個(ge) 得其三昧者,在他的心中,那種連通卻是真切的。就像暗物質、三維空間、量子糾纏等物理世界中的物質及其結構和運動一樣,平時難以感知,但卻是確鑿存在的。
如果他不滿足於(yu) 僅(jin) 僅(jin) 從(cong) 遠處觀賞這一幅幅場景,而是走入其間,行走端詳,他會(hui) 有源源不斷的發現,會(hui) 認識到這些畫麵中諸種元素之間的勾連、糾結和纏繞,都可以歸屬於(yu) 一個(ge) 關(guan) 係的範疇之內(nei) 。它們(men) 別有洞天,豐(feng) 富多彩,真實而又玄妙。
貳
中國古代文學史中,有一個(ge) 頗為(wei) 突出的現象。一位作家詩人,因為(wei) 氣質稟賦相近,或身世遭遇類似,對前代的某一位同行格外傾(qing) 慕,倍感投契,將其尊奉為(wei) 心目中的良師益友。仿佛一隻野獸(shou) ,能夠隔著茂密的樹叢(cong) 嗅到同類發出的氣味。
陶淵明作為(wei) “隱逸詩人之宗”“田園詩派之鼻祖”,於(yu) 今無人不曉,但在他生活的晉宋時代,以及身後數百年裏,卻是寂寂無名。盡管梁代昭明太子蕭統在其所編《文選》序言中對他大加褒揚,唐代李白、孟浩然、白居易等詩人也都表達過仰慕之情,但總體(ti) 上並不廣為(wei) 人知。一直到了北宋,因為(wei) 蘇東(dong) 坡無以複加的推崇,他的價(jia) 值才獲得了深入的認識,真正確立了文學史上的地位。蘇東(dong) 坡樂(le) 觀豁達的天性,對於(yu) 平淡衝(chong) 和生活的向往,讓他格外喜愛灑脫淡泊、委運任化的陶淵明,準確地把握了陶詩“質而實綺,臒而實腴”的風格特質,並寫(xie) 下了一百多首“和陶詩”。蘇東(dong) 坡堪稱當時的超級文化宗師,他的喜好自然會(hui) 影響到民眾(zhong) 的欣賞趣味。
“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詩賦動江關(guan) ”。杜甫在自己的詩篇中,多次提到兩(liang) 百年前南北朝時期的詩人庾信,這兩(liang) 句詩更是被後人廣泛引用。北魏降將侯景的叛亂(luan) ,導致梁朝覆滅,江南繁華盡毀於(yu) 連年兵燹。作為(wei) 梁朝使者的庾信,被迫長期滯留北朝的西魏和北周,無法回到故鄉(xiang) 。社稷傾(qing) 覆,身世蹭蹬,兒(er) 女夭亡,血淚交織的沉痛感慨,在其晚年的名篇《哀江南賦》中表達得淋漓盡致。杜甫經曆了開元天寶的盛唐時代,遽然遭逢安史之亂(luan) ,陵穀變遷,流離失所,與(yu) 庾信的遭遇格外相似。這位充任了時代的書(shu) 記官角色,寫(xie) 出了“三吏”“三別”等泣血詩篇的悲愁詩人,時刻為(wei) 國家的前途憂慮,為(wei) 百姓的苦難哀憫,見花開而濺淚,聞鳥啼而驚心,因此很自然地會(hui) 對庾信其人其作產(chan) 生共鳴,可謂異代而同慨。
作為(wei) 後來者,他們(men) 傾(qing) 慕仿效的文字仿佛一道道火燭,照亮了幽暗中的一條通道,顯現了昏昧時光中彼此之間的感應和映照。這是一個(ge) 長時段的故事,緩慢地展開在千百年浩漫的時光中,你仿佛看到一個(ge) 佇(zhu) 立在田野中向著遠方拜謁的人,身影被日光投射在地麵上,拉得很長。因此,對於(yu) 一位閱讀者來說,這些前人仿佛是一個(ge) 個(ge) 路標,矗立在他的閱讀之路的旁側(ce) ,指示他邁步的方向。
這樣一種穿越歲月的聯係,有時呈現為(wei) 一種群體(ti) 行為(wei) ,時代精神的激蕩,成為(wei) 背後最強有力的推手。以韓愈、歐陽修為(wei) 旗手的唐宋古文運動,力求擺脫六朝駢儷(li) 文章的浮華靡弱,向先秦兩(liang) 漢散文的樸質厚重汲取營養(yang) 。幾百年後的明代中期,類似的一幕再次搬演,前後七子的複古運動,抨擊的目標則是當時流行的內(nei) 容貧乏、形式雍容的台閣體(ti) 文風。雖然這一思潮主要體(ti) 現為(wei) 詩歌的變革,其成就和影響也無法比肩前者,但就其本質而言,卻同樣是一次名為(wei) 複古而旨在創新的對於(yu) 時弊的反撥。
沿著這種路徑而展開的閱讀,其實質是一種尋找和呼喚,仿佛鳥翔於(yu) 野,“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詩經·小雅·伐木》)。從(cong) 某個(ge) 立腳之處,他望向四方,尋找視野中的相關(guan) 風景,在心中為(wei) 它們(men) 歸類。而隨著不停地邁步行進,他會(hui) 擁有眾(zhong) 多的站立處,也因此會(hui) 不斷地擴大和累積眼中所見。
對於(yu) 一位真正的閱讀者,這種行為(wei) 在時間中的展開,是視野的步步擴展,書(shu) 籍的不斷積累。這一種狀態可以伴隨他很長時間,也許是終身。在某個(ge) 時候,他會(hui) 驚歎於(yu) 自己豐(feng) 富的擁有。那一份坐擁書(shu) 城的感覺,不亞(ya) 於(yu) 南麵而王。
這種現象,會(hui) 讓人想到南方山野裏經常見到的風景,一棵榕樹陸續地滋生出新的氣根,向周圍延伸,幾十上百年後,原來的獨木已經繁衍成為(wei) 一片樹林。
叁
金克木先生寫(xie) 過一篇文章,題目叫作《書(shu) 讀完了》。他提到一則軼事,大學者陳寅恪年輕時曾拜訪一位曆史學家,老先生對他說:你能讀外國書(shu) ,很好;我隻能讀中國書(shu) ,都讀完了,沒得讀了。
估計很多讀者乍一看到這個(ge) 說法,會(hui) 感到不可思議。中國古籍圖書(shu) 浩如煙海,誰敢說自己能夠窮盡?這個(ge) 說法不啻一個(ge) 挑戰,一種對於(yu) 常識的顛覆。但一個(ge) 對閱讀饒有心得的人,大概率會(hui) 像金克木先生一樣會(hui) 心一笑。他不認為(wei) 這是嘩眾(zhong) 取寵,為(wei) 了吸引眼球而故作驚人之論。這種反應,來自他在閱讀實踐中獲得的對於(yu) 書(shu) 籍之間關(guan) 係的認識。
書(shu) 籍固然數量浩如煙海,但其輕重分量不同,不可等量齊觀。大量的書(shu) 實際上可有可無,不讀也沒有明顯的損失。隻有極少數才真正具有原創意義(yi) ,是那種被稱為(wei) 經典的書(shu) 籍,是書(shu) 中之書(shu) 。作者是這樣說的:“總有些書(shu) 是絕大部分的書(shu) 的基礎,離了這些書(shu) ,其他書(shu) 就無所依附,因為(wei) 書(shu) 籍和文化一樣總是累積起來的”,“因此,有些不依附其他而為(wei) 其他所依附的書(shu) ,應當是少不了的必讀書(shu) 或者說必備的知識基礎”。
金克木先生列出了一個(ge) 符合這種標準的書(shu) 籍:《詩經》《左傳(chuan) 》《禮記》《論語》《孟子》《莊子》《道德經》《史記》《資治通鑒》《文選》……作為(wei) 一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他同時也把目光投向域外:柏拉圖、笛卡爾、康德、荷馬、但丁、莎士比亞(ya) 、塞萬(wan) 提斯、歌德……這些大思想家、大作家的著作,作為(wei) 不同文化的根源和基礎,都具有元典的意義(yi) 。
這一類的書(shu) 籍,在每一種文化中,也不過幾十種。圍繞著這些書(shu) ,又會(hui) 產(chan) 生很多注解和闡釋,然後是注解之注解、闡釋之闡釋。後者都是依附之書(shu) ,數量成倍地增加,仿佛水麵上一圈圈擴散的漣漪。這種現象,按照金克木先生的說法,就是構成了一種“古書(shu) 間的關(guan) 係”。那麽(me) ,對老學者的“書(shu) 讀完了”,就可以這樣來理解:“顯然他們(men) 是看出了古書(shu) 間的關(guan) 係,發現了其中的頭緒、結構、係統,也可以說是找到了密碼本”。這個(ge) 密碼本在手,可以有效地辨識出彼此間是否屬於(yu) 同一陣營。
在同一篇文章中,金克木先生還寫(xie) 道:“這些書(shu) 好比宇宙中的白矮星,質量極高,又像堡壘,很難攻進去。”但如果想進入一種文化精神的內(nei) 部,洞悉其基本結構和質地,就別無選擇,隻能迎難而上。
試著運用這種眼光,就會(hui) 獲得新的發現或者理解。像儒家思想,無疑是綿亙(gen) 於(yu) 中國文化精神的廣闊原野上的一條主幹道。早在先秦,孔子、孟子、荀子等人為(wei) 這條大路立下了奠基開辟之功,漢代董仲舒則推動了心性儒學向政治儒學的轉變,大幅度地拓寬了路麵。到了宋明時代,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給予了創造性的發展,彌補了傳(chuan) 統儒學在本體(ti) 論和思辨性方麵的不足,構建了更為(wei) 精致和係統化的哲學及信仰體(ti) 係,仿佛在將一條年久失修的老路重新加固時,采用了新的技術和材質。一條通和變、繼承和創新的清晰可見的線索,貫通於(yu) 兩(liang) 千年的漫漫時空中。
這些經典所闡揚的精神,又寄寓在包括文學在內(nei) 的各種門類的書(shu) 籍中,以不同方式得到播揚。詩言誌,心聲的發抒化為(wei) 詩詞歌賦。就行仁道、安斯民、固社稷這一儒家精神的核心內(nei) 容而言,屈原的“亦餘(yu) 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範仲淹《嶽陽樓記》裏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le) 而樂(le) ”,文天祥《正氣歌》中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都是這種理念激發出的情感表達。它們(men) 在曆代人的口中不停地吟誦,成為(wei) 一種集體(ti) 的潛意識,作用於(yu) 世道人心,潛移默化地實現著人格的鑄造。
因此,如果將這一個(ge) 豐(feng) 富的中國傳(chuan) 統思想文化係統,比擬為(wei) 一個(ge) 廣闊的園林,那麽(me) 四書(shu) 和五經是參天大樹,眾(zhong) 多的集解注疏仿佛其下茂盛的灌木叢(cong) ,至於(yu) 那些開蒙家訓等讀物,則不妨看作林下的一叢(cong) 叢(cong) 野草雜花,而卷帙浩繁的詩詞文賦,不是可以想象為(wei) 一陣掠過林間的風,挾帶著鬆脂的香氣和葉片的簌簌聲?
從(cong) 這些不同的作品和書(shu) 籍中,我們(men) 看到了母體(ti) 和子嗣,源頭和水流,樹幹和枝葉,樞紐和節點,核心和外圍,懂得了綱舉(ju) 而目張,看到了牽一發而動全身,了解了種種繁複紛紜的邏輯關(guan) 係。“振葉以尋根,觀瀾以索源”,劉勰《文心雕龍》中對文學的本末源流的探討,正可以看作是對這種聯係的特點、方式與(yu) 途徑的寫(xie) 照。
我們(men) 恐怕永遠沒有資格說出“書(shu) 讀完了”這樣的話,但卻可以借助這個(ge) 說法裏透露出的那種思路,對所讀和將讀的書(shu) 籍進行辨識和甄別、篩選和歸類,讓彼此之間脈絡宛然,眉目清晰。
肆
很多時候,書(shu) 籍之間的聯係是天然的,是一種先期的預設,是閱讀者不假外求就可以獲致的認識。從(cong) 根本上講,它起源於(yu) 事物本身的多維屬性,來自世界構成的混同狀態。
最常見也是最直觀的聯係,往往體(ti) 現於(yu) 同一本書(shu) 的內(nei) 部。這樣的一本書(shu) 會(hui) 顯示出不同的麵相,就仿佛東(dong) 南亞(ya) 國家的四麵佛雕像,向著四方投送出慈悲的微笑,又像是一棟公司大廈裏眾(zhong) 多外觀完全相同的房間,其實承擔了不同的科室功能。尤其在知識尚未被細致分工的時代,這種情況十分普遍。許多書(shu) 籍就其文體(ti) 形式而言,沒有涇渭分明的清晰界定,非此即彼,而是經常體(ti) 現為(wei) 一種交錯融合狀態,亦此亦彼。譬如在中國古籍中,《左傳(chuan) 》和《史記》是曆史著作的典範,《水經注》和《洛陽伽藍記》是地理誌書(shu) 的楷模,但同時它們(men) 也是文學作品,是古典散文的巔峰,是一代代後人追摹的範本。更不必說《莊子》的汗漫恣肆,《老子》的言簡意賅,各自折射出一種極致狀態的美學風貌。所謂文史哲不分家,就是對此現象的一種通俗的表達,而其實質正是知識形態的相互滲透,難分軒輊。
麵對這樣的情況,與(yu) 其說閱讀者要建立不同知識形態之間的聯係,不如說是要努力發現這種聯係。就像一個(ge) 人走進莽莽蒼蒼的原始密林,看到一棵苔蘚遍布的粗壯大樹上,纏繞蒙絡了不同的藤蔓,對他來說,重要的是分辨出植物分類學意義(yi) 上它們(men) 各自的科屬。
文學作為(wei) 對生活的複雜而生動的提煉整合,這一特點表達得最為(wei) 明晰。陸遊把恢複被金人占據的中原作為(wei) 畢生誌向,用情之深,執念之重,世罕其匹,浮現在深夜的夢境裏,也發抒於(yu) 絕筆之作中。“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夙願難酬的沉痛,被發抒得淋漓沉痛。吟誦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仿佛望見一個(ge) 孤獨英雄佇(zhu) 立秋風的悲涼身影:“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無人會(hui) ,登臨(lin) 意。”這位開創一代詞風的大家,更是一位既有勇氣又富韜略的將帥之才,但皇室苟且偷安於(yu) 殘山剩水,不以光複為(wei) 念。他壯誌難酬,被迫賦閑數十年,“卻將萬(wan) 字平戎策,換得東(dong) 家種樹書(shu) ”,愁悶隻能向山水間排遣。即便是僅(jin) 僅(jin) 為(wei) 了深入理解上述詩句,也需要了解這一段先之以宋遼對峙、繼之以宋金仇怨的曆史,了解楊家將的民間傳(chuan) 說,徽欽二帝屈辱的“北狩”,嶽飛《滿江紅》中的壯懷激烈。這是發生於(yu) 閱讀中的一種自然的催迫,驅使你的目光穿梭於(yu) 諸多領域,就像腳步跨越廣闊原野間的一道道田埂。
也有另外一種縮斂退隱的人生,向著大自然的深處,草木茂盛的桑間陌上,雲(yun) 靄繚繞的山中澤畔,緩緩邁開步履,歸去來兮。欲熟諳陶淵明,怎麽(me) 能不去了解一番莊子?“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死去何所道,托體(ti) 同山阿”,喜怒哀樂(le) 不入於(yu) 胸次,讓人想到莊周在妻子去世時的鼓盆而歌。想讀透王維,如何能夠對佛教一無所知?“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行到水窮處,坐看雲(yun) 起時”,澄懷靜慮,風神蕭散,仿佛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或樸素平淡或清新明麗(li) 的詩句後麵,關(guan) 聯了不同的智慧資源。
一種書(shu) 籍的內(nei) 部是這樣,那麽(me) 在同一時代的不同書(shu) 籍之間,最為(wei) 常見的情形,是彼此都受著相同的時代精神的浸潤。仿佛盛夏季節的一陣豪雨,落在樹叢(cong) 間,落在江河裏,落在田壟中,濕潤的氣息更是彌漫於(yu) 天地之間。
東(dong) 漢末年,皇室衰微,軍(jun) 閥混戰,白骨蔽野,民不聊生。以三曹父子和“建安七子”為(wei) 代表的政治家和文學家,發出了匡扶社稷、救民於(yu) 水火的呐喊。“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e) ,流金石之功。”曹植的這番豪氣幹雲(yun) 的話,表達的也是集體(ti) 的心聲,發為(wei) 詩文,便形成了悲涼慷慨、極具感染力的整體(ti) 風格,被後世譽為(wei) “建安風骨”。到了唐代初年,在新興(xing) 王朝開放昂揚的時代氛圍中,以王勃、陳子昂等“初唐四傑”為(wei) 代表的年輕詩人,滿懷建功立業(ye) 的豪情,為(wei) 詩歌注入了剛勁豪放的精神,其睥睨古今的倜儻(tang) 意氣,也讓人想到建安風骨的梗概多氣。二者都是特定的時代精神產(chan) 物。博爾赫斯曾經反複表達過一個(ge) 觀點,“曆史總是不斷地再現”,這兩(liang) 個(ge) 前後相隔四百多年的作家群體(ti) ,也為(wei) 這一觀點提供了一個(ge) 文學角度的佐證。
總之,隻要開始了閱讀,一種機製便自動開啟運行,在這個(ge) 過程中,與(yu) 閱讀者的心馳神騖相同步,一些想象中的樊籬被撤除,屏障不複存在。一種範疇會(hui) 自動延伸,與(yu) 另一種範疇連接,一個(ge) 時代的聲音,在另一個(ge) 時代發出回響。它們(men) 會(hui) 主動地尋找和辨識,呼朋喚友,連類比物,聲氣相投,惺惺相惜。
精神的產(chan) 生和發育,在每一個(ge) 地方都有跡可循。生態文學在今天的美國已經蔚為(wei) 大觀,其理論淵源是哲學家愛默生在《論自然》中所表達的超驗主義(yi) 思想,其摯友梭羅又在散文名著《瓦爾登湖》中,給予了形象化的闡釋,強調了大自然對個(ge) 人成長的啟發。一百年後,生態倫(lun) 理學的奠基人利奧波德,在代表作《沙鄉(xiang) 年鑒》中強調自然環境的主體(ti) 地位,進一步將人的姿態放低,認為(wei) 人類作為(wei) 土地共同體(ti) 的一員並沒有特殊的權利,任何僭越的行為(wei) 都是對大自然和諧狀態的戕害。接下來又是蕾切爾·卡森,她的劃時代的《寂靜的春天》,直麵技術畸形發展導致的生態汙染惡果,大聲疾呼停止飲鴆止渴的行為(wei) 。近兩(liang) 百年間,以這三部被譽為(wei) “美國自然文學三部曲”的作品為(wei) 代表,幾代作家用數量可觀的作品,豐(feng) 富並提升了這一後起的文學流派,使得這一文學新樹種不斷地開枝散葉,茁壯生長,成為(wei) 文學園林中一角美麗(li) 別致的風景。
伍
如果說在上麵的情形中,聯係體(ti) 現在同一個(ge) 民族、同一種文化的內(nei) 部,隨著時光的延伸而生長繁育,是一種時間維度中的存在,那麽(me) 它同樣也具備跨越地域的屬性,構成空間維度上的映照與(yu) 呼應。
基於(yu) 人性的相通,不同民族和文化之間,相同遠遠大過相異,共性明顯多於(yu) 個(ge) 性。這一點也成為(wei) 彼此間產(chan) 生關(guan) 聯的一條情感紐帶,為(wei) 文化交流的可能性奠立了基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個(ge) 樸素的說法,正可以作為(wei) 統攝這種相通性的總綱。一根琴弦,埋設在不同的文字之間,等待被心靈的手指彈撥,琮琤作響。
一衣帶水的東(dong) 鄰日本,曾經受到中國文化長久而深刻的哺育,因此讀《方丈記》《徒然草》等日本古典隨筆時,每每感受到一種頗為(wei) 熟悉的情味。白雪消融、殘月在天、櫻花凋零,都能喚起作者們(men) 內(nei) 心的憐惜和哀愁,大自然景物的變遷,讓他們(men) 感悟生老病死、諸行無常。一種被稱為(wei) “物哀”的美學意識,彌漫在眾(zhong) 多篇頁之間。這些豈不令人想到東(dong) 漢末年《古詩十九首》中反複吟詠的主題?就像那首《驅車上東(dong) 門》中所詠歎的:“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如果說後者更為(wei) 沉痛淒愴,該是與(yu) 彼時的社會(hui) 背景有關(guan) ,天下板蕩,世積亂(luan) 離,命如草芥,朝不慮夕,讓思索變得更加深切和尖銳。
生死事大,死亡永遠是一個(ge) 凝重的話題。還是同樣的喟歎,這次目光自中土開始,向著西方挪移。西晉時代的豪富兼文人石崇,在其洛陽金穀園別墅舉(ju) 辦“金穀之會(hui) ”,邀召著名文士宴飲歌詠,興(xing) 盡悲來之時,各自賦詩並結為(wei) 一集。石崇在為(wei) 其所作的《金穀詩序》中,揭示了這些作品背後的核心情感:“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幾十年之後的東(dong) 晉永和年間,另一場遠比它更為(wei) 出名的文人雅集,在浙東(dong) 會(hui) 稽山下的蘭(lan) 亭舉(ju) 行,作品亦匯集成冊(ce) ,王羲之為(wei) 之作《蘭(lan) 亭集序》,表達了類似的悵惘感慨:“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成陳跡。”自華夏一路迢遙向西,走入群山環繞的伊朗高原,古代波斯的詩人奧瑪爾·海亞(ya) 姆,在《魯拜集》中的一百多首四行詩中,感慨人生如寄、盛衰無常。“天地是飄搖的逆旅,晝夜是逆旅的門戶;多少蘇丹與(yu) 榮華,住不多時,又匆匆離去。”郭沫若的譯文,流溢著中國古典詩詞的韻味。對於(yu) 作為(wei) 讀者的我們(men) ,這樣的關(guan) 注應該是必要的:如何發現辨識其間的同與(yu) 異,它們(men) 分別來自所屬文化中的哪一種規定性?
另一方麵,有焦慮憂懼,同樣也有豁達從(cong) 容。“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這是先秦時代莊子的曠放達觀。一千多年後,北宋理學家張載則有這樣的說法:“存,吾順事,沒,吾寧也。”這種順生安命的姿態,是時間之流中的延續,也是儒道學派的共識,可謂是中國智慧達成的一個(ge) 公約數。萬(wan) 裏之外地中海旁的古代希臘,一個(ge) 被稱為(wei) 斯多葛主義(yi) 的哲學學派的生死觀,也會(hui) 讓人嗅到同樣的氣味。這一學派後期的重要人物,古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在其《沉思錄》中表達了對生命必將走向消亡的鎮定泰然:“請自然地通過這一小段時間,滿意地結束你的旅行,就像一顆橄欖成熟時掉落一樣。”
上麵都是屬於(yu) 生命與(yu) 生活的根本層麵的問題,當涉及某些專(zhuan) 門領域和具體(ti) 話題時,這種連通就更是毫無阻隔。像前述已經成為(wei) 西方社會(hui) 主流思想的生態保護意識,在東(dong) 方這一片信奉“天人合一”的廣袤土地上,也正在被如火如荼地傳(chuan) 播和實踐。“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便是一種形象化的表述。當然,它能夠獲得呼應,首先因為(wei) 它的許多理念原本也屬於(yu) 本土固有的精神資源,如《孟子·梁惠王上》中就涉及這一內(nei) 容:“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當代眾(zhong) 多秉持這一理念的寫(xie) 作者,也正在熱情地描繪屬於(yu) 中國自己的生態自然文學景觀。
如果能夠梳理出這樣的脈絡,閱讀就不會(hui) 故步自封,就沒有藩籬邊界,就會(hui) 努力敞開胸懷擁抱廣闊。某一顆靈魂發出的信號,會(hui) 跨越高山大洋的距離,穿透語言文字的障礙,被遙遠地方的心靈發現和接受。
陸
凡此種種,最終都會(hui) 通向這樣的認識:閱讀行為(wei) 的實質之一,便是發現和建立聯係。
這個(ge) 過程,是一種從(cong) 不止歇的積累和開辟,仿佛一股水流,從(cong) 一口泉眼中汩汩湧出,向前流淌,一路上不斷有新的水流次第匯入,它們(men) 分別來自許多個(ge) 另外的泉眼。
每一個(ge) 最初的泉眼,對於(yu) 閱讀者,便是開始時的某一部或某一類讀物,它因人而異,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仿佛一個(ge) 人降生在不同地域,牙牙學語時說的當地的土語方言,但隨著他長大成人,就需要使用一種通用的語言和文字,因此它又總是通往必然性。一個(ge) 真正的閱讀過程也是如此,初始時可以林林總總良莠錯雜,但到了某個(ge) 階段,便會(hui) 向著一些世有定論的經典之作進發。這個(ge) 過程是殊途同歸,是萬(wan) 法歸一,是條條大路通羅馬。
閱讀中的聯係,體(ti) 現為(wei) 因果接續的無數次循環,手頭的每一本書(shu) ,都是這個(ge) 進程中的一個(ge) 環節。它常常會(hui) 是此前一本書(shu) 的結果,又成為(wei) 後麵的一本書(shu) 的原因。這樣的閱讀的開展,早晚會(hui) 接近於(yu) 一種廣闊渾然的境界,就好像大地上眾(zhong) 多的河流,在流淌中不斷地交融匯集,直到有一天匯聚成為(wei) 一片浩渺無垠的水麵。那是《莊子·秋水》裏描繪的場景:“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徑流之大,兩(liang) 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在那樣的時候,一個(ge) 閱讀者會(hui) 發現自己進入了一種澄明之境。那種舒卷自由、毫無拘囿的感覺,借用南宋詞人張孝祥的名篇《念奴嬌·過洞庭》,差可比擬。時近中秋,他月夜泛舟於(yu) 洞庭湖上,月光雲(yun) 色,倒映在明鏡般的浩瀚水麵上,欣然中他寫(xie) 下了這樣的句子:“玉鑒瓊田三萬(wan) 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hui) ,妙處難與(yu) 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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