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生態危機的多元反思
作者:吳羚靖 (中國人民大學曆史學院講師)、夏明方(生態史研究中心教授)
21世紀初提出的“人新世”概念在全球範圍內(nei) 引發了廣泛的學術討論。“人新世”意在強調人類進入了“全新世”之後最新的地質時代,成為(wei) 決(jue) 定地球未來的關(guan) 鍵性力量。
隨後,全球學者就行星尺度的人類文明與(yu) 生態變遷的曆時性關(guan) 係,展開了愈益廣泛且深入的爭(zheng) 論,以期更新人類對當前全球生態危機及其走向的思考與(yu) 闡釋。盡管圍繞新地質時代起點的象征問題,學者們(men) 眾(zhong) 說紛紜,提出過新石器時代農(nong) 業(ye) 生產(chan) 、18—19世紀煤炭成為(wei) 核心能源的工業(ye) 革命、1945年後核能的應用以及全球環境變遷的大加速等觀點,並且爭(zheng) 論不休,但都基本同意“人新世”是一種解釋當前全球生態危機的有效敘事。與(yu) 此同時,也有不少學者開始反思“人新世”學說的局限性,並努力尋找替代性概念,以便更加準確地把握全球生態危機的根源。於(yu) 是,“資新世”“種植園新世”“經濟新世”“技術新世”“廢新世”等替代性稱謂層出不窮。這些新術語雖然並未推翻“人新世”學說的基本推論——人類已經成為(wei) 一種影響地質的重要力量,卻有力地批評了“人新世”學說對種族、階級、性別、帝國、資本等社會(hui) 關(guan) 係要素的忽視。
其中,歐洲環境史學者馬可·阿米埃羅新近提出的“廢新世”概念,可謂獨辟蹊徑。他在2021年出版的新作《廢新世:全球垃圾場的故事》中,基於(yu) 社會(hui) 差異和環境正義(yi) 的視角,從(cong) 社會(hui) —生態關(guan) 係之無處不在、無時或缺的廢棄化過程入手,將“人新世”具象為(wei) “廢新世”,呼籲學界從(cong) 另一種視角重新理解全球生態危機,進而形成新的曆史記憶與(yu) 社會(hui) 公共實踐。在其看來,“廢新世”的核心不僅(jin) 是遍布的實體(ti) 廢棄物,而且是整個(ge) 行星尺度的廢棄關(guan) 係。廢棄關(guan) 係創造了被廢棄的人與(yu) 地方,尤其人為(wei) 地造成有價(jia) 值/無價(jia) 值、清潔/汙染、廢棄/共容、施害/受害的二元區隔。由此看來,造成全球生態危機的並不是二氧化碳排放,而是產(chan) 生二氧化碳的社會(hui) —生態關(guan) 係,而此類關(guan) 係始終鑲嵌在階級、種族、性別、帝國等不同社會(hui) 語境之中。由此出發,路易斯安那州癌症巷的化學工人、西弗吉尼亞(ya) 州的煤礦工人、紐約和那不勒斯等地工人階級的母親(qin) 及其孩子、美國南部黑人工人階級社區以及位於(yu) “全球南方”的大量人口,都是因全球資本而犧牲的“被廢棄之人”。他們(men) 因貧困、肮髒、疾病被驅逐出貴族林蔭道和中產(chan) 階級街區,用自己的身體(ti) 消化了全球電子和化工產(chan) 業(ye) 所留下的廢棄物。這些被廢棄之人所生活的地方,也成了被全球資本主義(yi) 馴化的“廢墟”。
顯然,“廢新世”概念直接抨擊了“人新世”去政治化的環境想象。它指出“人新世”學說的矛盾之處:一邊是人類活動造成全球環境問題日益嚴(yan) 峻並亟須出台相應的治理措施,一邊是無差別的、具有泛化危險的“人”似乎在暗示所有人類要為(wei) 當前全球生態危機承擔相同的責任。為(wei) 了批判並克服“人新世”學說中模糊不清的“人”的內(nei) 涵,阿米埃羅通過意大利大壩之災、美國南部癌症巷、加納垃圾場、巴西采礦業(ye) 等案例,清晰地呈現了全球範圍內(nei) 普遍存在的不公平的社會(hui) —生態關(guan) 係,並記錄了存活於(yu) “廢新世”之中的鮮活個(ge) 體(ti) 的生命史。“全球北方”的人類活動既給地質環境帶來了數之不盡的碳沉積物、放射性核元素和微塑料等廢棄物質,打造了一個(ge) “巨型全球垃圾場”,同時也在緊密互聯的人類之網中撕開了裂口,進一步強化了不同時空人與(yu) 人之間的不平等關(guan) 係,最終引發了世界各地民眾(zhong) 追求環境正義(yi) 的鬥爭(zheng) 。可以說,“廢新世”概念宛如一把鋒利的思想之刃,可以穿透“人新世”學說含混不清的理論迷霧,直麵被全球資本主義(yi) 所遮蔽和掩蓋的殘酷現實。
與(yu) 其相類似的“資新世”(或譯“資本世”)一樣,“廢新世”將當前全球生態危機歸因於(yu) 資本主義(yi) 的根本性缺陷,將“廢新世”的普遍景觀視為(wei) 資本主義(yi) 的惡果、經濟管理效率低下的“環境”產(chan) 物。“資新世”的倡導者是美國學者傑森·摩爾。他將全球生態危機追溯至1492年後資本主義(yi) 世界體(ti) 係的誕生,並提出資本主義(yi) 創造了一種組織自然的全新方式,資本主義(yi) 的“世界—生態”將人與(yu) 自然皆變為(wei) 廉價(jia) 的資源。在此基礎上,阿米埃羅的“廢新世”概念則巧妙地聚焦於(yu) 資本主義(yi) 帶來的汙染及其對多物種生命的侵犯,揭示了資本主義(yi) 在價(jia) 值規律下貶低人類與(yu) 非人類生命價(jia) 值的荒謬邏輯,闡明了生態極限正是資本主義(yi) 存在局限性的核心論據。此類觀點的提出是對近來複興(xing) 的意大利政治生態學辯論的一次卓有成效的參與(yu) 。政治生態學自20世紀後半葉興(xing) 起並發展,側(ce) 重關(guan) 注環境危機中的代際公平問題和社會(hui) 變革性力量。“廢新世”概念從(cong) 廢物轉移、資源開采、災害發生、生態退化等具體(ti) 問題入手,展現了全球、國家、地方三個(ge) 不同空間維度上的社會(hui) —生態關(guan) 係。1963年意大利瓦伊昂大壩之災和1976年意大利塞維索小鎮跨國化工廠爆炸案,更是直接說明了廢棄化的邏輯和手段——先將災難視為(wei) 偶然的結果,壓製災難背後的資本主義(yi) 誘因,以“共同利益”為(wei) 名犧牲某些生命與(yu) 地方,將關(guan) 於(yu) 災難的曆史記憶抹去,最終摒棄任何類型的知識和經驗。
共同化是“廢新世”理論的另一核心,也是其區別於(yu) 其他“新世”概念最關(guan) 鍵的特征。如果說此前諸多“新世”概念乃至整個(ge) 環境人文學在理論與(yu) 實踐之間存在空白,那麽(me) 阿米埃羅所堅稱的“共同化”無疑提供了一種更加務實的、可操作的集體(ti) 實踐策略。既然不公正的社會(hui) —生態關(guan) 係造就了全球垃圾場和大量被廢棄者,那麽(me) 隻有通過社會(hui) 群體(ti) 的自我組織和團結互助等方式才能打破這種廢棄化邏輯。不過,值得反思的是,如果共同化的基礎是價(jia) 值與(yu) 無價(jia) 值、清潔與(yu) 汙染、廢棄與(yu) 共容、施害與(yu) 受害的二元對立,那麽(me) 是否還有可能超越“被廢棄者”同盟,在更大範圍內(nei) 尋求團結互助力量?或許,趨向多元的對話和協商才能更好地加強危機時刻合作的可持續性,才能更有效地應對當前全球生態危機。
毫無疑問,目前“廢新世”理論中的“我們(men) ”仍然以人類中心為(wei) 視角,然而,在這種大背景之下,其他非人類生物也難逃厄運。事實上,廢棄化和他者化的邏輯,既影響著那些暴露在有毒廢棄物危害下的勞工,也作用於(yu) 受毒性擴散影響的非人類物種。在一定意義(yi) 上,動物與(yu) 垃圾之間的相關(guan) 性比人與(yu) 動物之間更大。以牛為(wei) 例,無論是加納電子垃圾場上的牛,還是印度城市垃圾堆裏吃塑料的“塑料牛”,它們(men) 都深受“廢新世”人類製造的化學垃圾影響。尤其是作為(wei) 支撐印度成為(wei) 世界最大牛肉出口市場根基的印度牛,有的因長期吃人類殘餘(yu) 垃圾和無法消化的塑料而死亡,有的甚至通過國際肉類交易市場將人類製造的垃圾重新還給人類。如此具有諷刺意義(yi) 的物質循環,無疑是“廢新世”的真實寫(xie) 照。
總之,從(cong) “人新世”到“廢新世”的理論轉換,反映了全球環境人文學界反思當前生態危機的多元路徑。聚焦廢棄式社會(hui) —生態關(guan) 係的“廢新世”理論,有助於(yu) 我們(men) 更深刻地理解當前全球規模的生態危機之根源以及相應的可能自救路徑。此類學說對於(yu) 我國生態文明建設、構建人與(yu) 自然生命共同體(ti) 也頗有啟示。我國自2017年宣布拒絕“洋垃圾”入境,打斷了全球垃圾流動的鏈條,也及時叫停了全球資本主義(yi) 給我國帶來的環境負擔。近年來,全球極端氣候加劇、生物多樣性減少、自然資源消耗迅速,推動人與(yu) 自然和諧共生,構建合作開放、互利共贏的人類命運共同體(ti) 日益成為(wei) 時代之需、國際共識。由此,構建全球環境正義(yi) 必然成為(wei) 未來全球環境治理無法回避的關(guan) 鍵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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