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動機

　　近日，#北京一外賣騎手違法超車致人死亡#衝(chong) 上熱搜。北京交管部門披露稱，一名外賣員駕車在西城區一路段超越小轎車時，撞上了一名過馬路的行人，送醫後，行人經搶救無效死亡。事發當時，外賣員超速行駛，且未靠右行駛，存在多項過錯。

　　對此，很多網友留言稱，在生活中，外賣騎手闖紅燈、逆行、超速等交通違法行為(wei) 已司空見慣，嚴(yan) 重影響交通秩序，亟待整治。公開報道顯示，外賣騎手因交通違法導致的交通事故乃至亡人事故也是屢見不鮮。

　　外賣騎手上路為(wei) 何“玩命”飛馳？如何解決(jue) 這一亂(luan) 象？對此，記者進行了調查采訪。

　　本報記者　文麗(li) 娟

　　本報實習(xi) 生 鄭婷

　　“騎手們(men) 送外賣時經常上演生死時速，我們(men) 根本攔不住。”北京市朝陽區某十字路口的交通勸導員王麗(li) 如是說。每天午高峰和晚高峰時段，王麗(li) 總能見到許多外賣騎手從(cong) 眼前“一閃而過”——不論紅燈還是綠燈；也見過不少外賣騎手因此發生交通事故。

　　騎手郭坤就是其中一名“超速行家”，他向《法治日報》記者坦言：自己曾在一次配送過程中，2次闖紅燈、3次逆行，全程時速多次超過50公裏。“我當然知道這樣不安全，可如果不這麽(me) 做，就無法按時送到。如果配送超時，扣的錢比該掙的還多。”他說，“做騎手的，哪個(ge) 沒闖過紅燈，哪個(ge) 沒超過速？”

　　隨著互聯網訂餐行業(ye) 的發展，外賣送餐越來越方便人們(men) 的生活，但與(yu) 此同時，對速度的追求導致騎手們(men) 無視交通法規，事故發生率呈高發態勢。記者近日走訪北京多個(ge) 十字路口發現，外賣騎手闖紅燈、逆向行駛、超速等交通違法行為(wei) 突出，部分騎手在駕駛過程中還存在看手機、接電話等分心駕駛行為(wei) 。

　　騎手路口無視紅燈

　　超速逆行極為(wei) 常見

　　7月17日下午6時許，外賣騎手送餐的高峰時段。在北京市朝陽區一個(ge) 連著商場與(yu) 眾(zhong) 多寫(xie) 字樓、居民樓的十字交叉路口，記者觀察發現，30分鍾內(nei) 有70多名騎手從(cong) 路口經過，其中逆行、斜穿馬路、闖紅燈的多達35人。

　　該路口四周有很多餐飲店，數十輛外賣電動車將人行道占滿，行人通行隻能沿著馬路邊走。騎手們(men) 接單取餐後，騎著電動車直接沿人行道逆行駛入馬路。

　　隻見，幾名騎手往左側(ce) 看了下，見汽車與(yu) 自己還有一段距離，便駛上人行道衝(chong) 向馬路對麵，全然不顧紅燈的警示；到馬路中央時，因右側(ce) 車輛多且速度較快，騎手們(men) 停了下來，有的拿出手機低頭查看信息，有的趴在電動車頭上等待，有的則時刻觀察著路況，一旦有“空檔”立即加大馬力“衝(chong) 刺”過去。

　　郭坤經常在這一帶送外賣，配送半徑最遠達5公裏，一筆訂單的配送時長在30分鍾至60分鍾不等。他告訴記者，一個(ge) 騎手在送餐高峰期，手上可能同時有六七個(ge) 訂單，配送時間幾乎重疊，要想不超時，隻能盡量壓縮每一單的配送時間。係統會(hui) 給每一單提供路線導航，但配送時間是根據最短路線計算出來的，有的最短路線甚至包含了逆行路段。如果不逆行、不超速，就不可能每單都按時送到。

　　一旦送單超時，代價(jia) 高昂：根據超時時長，扣取一定比例的配送費，有時扣取比例高達70%。“大家都是掙辛苦錢，不得不快。”郭坤說。

　　在北京從(cong) 事保安工作的張毅，假期會(hui) 去做兼職騎手。“肯定想多送幾單，多賺點錢。”他說，國標電動車最高車速隻有25碼，正常最多一次隻能拿2單至3單，如果想多送幾單，速度再快點，就得鋌而走險改裝電動車，為(wei) 了不超時，送單過程中必須時刻盯著時間，闖紅燈和逆行在所難免。

　　尤其是在最易“爆單”的雨天，騎手們(men) 往往要一邊趕路一邊安撫著急的顧客。有一次趕上暴雨天，顧客下單1個(ge) 小時左右，張毅才接到這一單，接單後，顧客立刻給他打電話，催問為(wei) 何下單1個(ge) 小時了還沒送達。而實際上，騎手配送時間是從(cong) 接單開始計算的。

　　“雨天路不好走，車速過20碼，刹車就容易打滑、摔倒，加上下雨影響視線，所以配送時間比晴天會(hui) 長一些。”張毅說。

　　來自廣東(dong) 廣州的兼職騎手羅宇麵臨(lin) 同樣的困境。他每天隻跑三四個(ge) 小時，集中在午餐和晚餐時段，平均一天完成十幾單，有係統派單，也有自己搶單。雖然多接單存在超時風險，但羅宇仍然希望能夠多接一些，因為(wei) 多接單才意味著有錢賺。而當手上單子多起來時，闖紅燈、逆行對他來說也成了家常便飯。

　　交通事故數量上升

　　雙方權益難獲保障

　　騎手超速、逆行、闖紅燈，導致交通事故數量不斷上升。

　　據湖南長沙交通事故處理中心工作人員介紹，交通事故中有很大一部分涉及外賣騎手，多數情況為(wei) 闖紅燈、逆向行駛，尤其騎行時看手機的現象比較普遍。近年來，外賣騎手的交通事故率呈上升趨勢。

　　王麗(li) 在執勤時見過不少騎手因橫衝(chong) 直撞發生事故，“特別是十字路口，交通事故率較高”。

　　8月1日晚上，天空正下著雨，記者在北京市朝陽區一小區內(nei) 目睹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名外賣騎手穿著雨衣，雨帽半遮眼，一邊接電話一邊騎行，完全沒有注意到前方行走的路人，等他反應過來後急速轉彎，電動車直接滑倒，保溫箱內(nei) 的外賣撒落一地。

　　而對於(yu) 騎手來說，一旦出了事故，賠償(chang) 往往很難實現。

　　在北京做騎手的劉林，有次送外賣時被汽車撞傷(shang) ，手臂外側(ce) 留下一道長達5厘米的傷(shang) 疤。“司機有保險，保險公司讓我提供收入證明計算誤工費。我當時的月收入是1萬(wan) 元左右，可找平台開收入證明時，平台卻說這與(yu) 他們(men) 沒有關(guan) 係，最後保險公司根據最低工資標準賠付的。”

　　權益無法得到保障的，還有被外賣騎手撞傷(shang) 的路人。

　　北京攝影師王萍萍曾在工作途中被一名外賣騎手撞傷(shang) 。事故發生後，交警認定騎手承擔事故全部責任，可騎手個(ge) 人負擔不起，於(yu) 是找平台公司，對方卻將責任撇得一幹二淨，“為(wei) 了避免傷(shang) 害，以後隻能盡量離‘飛馳的’外賣騎手遠一點”。

　　多種因素導致亂(luan) 象

　　平台算法有待完善

　　“玩命”求快的原因，多名受訪騎手提到，一方麵是自己為(wei) 了多接單多賺錢，另一方麵是為(wei) 了平台績效考核以及避免超時被懲罰。

　　記者了解到，目前大部分外賣平台推行計件工資，騎手收入主要來源於(yu) “跑單量”提成，接單量越多賺得越多。此外，騎手的身份等級取決(jue) 於(yu) 騎手的“蜂值”，而“蜂值”是通過出勤率、接單量、響應率、好評率等多個(ge) 維度計算出來的，“蜂值”越高，派單量越多。騎手們(men) 拚命跑單保數據，爭(zheng) “蜂值”，因為(wei) 它和收入息息相關(guan) 。

　　吳傑是某外賣平台外包配送公司山東(dong) 泰安站點的站長。他告訴記者，外賣平台通常隻負責商家入駐和商家訂單生成，配送服務外包給各配送公司，再由各配送公司下麵的地方站點提供配送服務。

　　“不同配送公司的獎懲製度基本相似，隻是計算規則各不相同。比如山東(dong) 地區平均單價(jia) 4元，在此基礎上獎懲製度較為(wei) 寬鬆，北京地區平均單價(jia) 6元至8元，獎罰製度更為(wei) 嚴(yan) 格。騎手績效考核，最重要的是準時率、滿意率、違規率、出勤率。”吳傑說。

　　關(guan) 於(yu) 騎手獎勵，吳傑介紹，全職騎手主要有全勤獎、單王獎（當月訂單本站點排名前三）、訂單總量工資、訂單階梯獎、惡劣天氣補貼、距離補貼、重量補貼、夜間補貼等；兼職騎手主要有訂單費用、各種平台活動獎勵如“老帶新”和“衝(chong) 單獎”等，其他補貼主要看商家意願，如果一個(ge) 訂單長時間沒有騎手接單，商家會(hui) 提高單價(jia) 。

　　記者從(cong) 吳傑處了解到，對於(yu) 全職騎手來說，每單固定4元配送費，如超出配送範圍1公裏補貼1元，超出配送範圍兩(liang) 公裏補貼1.5元。如果嚴(yan) 重超時（指超出訂單配送時間30分鍾以上），每單罰款5元。對於(yu) 兼職騎手來說，超時3分鍾扣本單配送費20%，超時3分鍾以上扣50%。

　　“關(guan) 於(yu) 投訴和差評，全職騎手如果遇到此類情況，要麽(me) 和顧客協商，要麽(me) 隻能接受罰款。”吳傑說，“兼職騎手則是根據情況扣減個(ge) 人信譽分，信譽分不足時禁止接單，需要在線培訓答題才能恢複接單權限，更嚴(yan) 重者永久封號。”

　　也有騎手提出，平台的路程運算法則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配送時間是根據路程來計算的，不會(hui) 根據商家出餐快慢、餐大餐小、路上有無特殊情況等問題來判斷衡量。

　　張毅最怕給正在改造中的小區或高檔小區送外賣，這類訂單最易超時，車輛無法進入隻能徒步送進去，走進小區後發現沒有樓號或單元號，隻能不停地打聽和電話詢問客戶。有一次，他就因為(wei) 一時找不到地址又聯係不到客戶，多花了20分鍾才將這一單送達，這時，留給下一單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交通法律實務專(zhuan) 家、北京市凱亞(ya) 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董來超長期關(guan) 注外賣騎手權益問題，他總結騎手交通違法行為(wei) 頻發的原因，除了騎手自身交通規則意識不強、缺乏安全教育外，平台派單模式和算法是重要原因。

　　“一些平台派單模式不合理、扣單費用過高。外賣騎手的月收入基本上都是依靠配送費提成，如果按照一筆訂單獲得5元左右的配送費算，那麽(me) 一天如果送30單，騎手可以賺150元；但若超時，騎手通常就要被扣除一定比例的配送費；如果顧客退單，騎手更需要承擔全部損失。”董來超說，此外，一些平台算法單一，計算預估到達時間過短，騎手隻能賣命飛奔。

　　“甚至有的平台為(wei) 了安撫用戶，用戶手機上顯示的騎手到達時間和騎手手機上顯示的到達時間不同，用戶手機上的時間往往會(hui) 早1分鍾到2分鍾，這就導致騎手為(wei) 了不拿差評，必須在路上飛奔。”董來超說，此外，一些提供外賣的商家出餐慢，在尚未出餐的情況下就已經點擊了“配餐完成”，導致騎手等待時間變長，路上時間受到擠壓。

　　聯動監管治理亂(luan) 象

　　持證上崗刻不容緩

　　今年4月，市場監管總局、國家網信辦、國家發展改革委等聯合印發《關(guan) 於(yu) 落實網絡餐飲平台責任切實維護外賣送餐員權益的指導意見》，提出平台不得將“最嚴(yan) 算法”作為(wei) 考核要求，可通過“算法取中”等方式，合理確定訂單數量、準時率、在線率等考核要素，適當放寬配送時限。網絡餐飲平台及第三方合作單位要依法為(wei) 建立勞動關(guan) 係的外賣送餐員參加社會(hui) 保險，鼓勵其他外賣送餐員參加社會(hui) 保險。

　　記者觀察某外賣平台發現，其試點將“預計送達時間點”改為(wei) “預計送達時間段”，且設置“準時寶”對訂單配送時間進行保障，若騎手未在該時間段內(nei) 送達，平台將會(hui) 根據超過時間賠付相應的金額。不過在騎手端的接單頁麵，依舊顯示要求在多少分鍾內(nei) 送達，具有嚴(yan) 格的時間限製。但騎手可通過上報商家出餐慢來延長配送時間，該配送時間從(cong) 接到訂單後開始計算。

　　平衡外賣騎手“降速”與(yu) “收入”之間的矛盾迫在眉睫。

　　多名受訪專(zhuan) 家和業(ye) 內(nei) 人士提出，治理外賣騎手交通違法亂(luan) 象離不開聯動監管，一是對平台的監管，二是對騎手的監管。

　　董來超建議平台調整考核規則、優(you) 化算法。目前很多外賣平台沒有建立起一整套激勵外賣騎手減少交通違法行為(wei) 的機製，比如對於(yu) 沒有出現交通違法的外賣騎手給予獎勵等；可充分利用大數據智能分析，製定標準，將交通擁堵花費的時間從(cong) 騎手考核中去除，同時將不合理的差評不予考慮。

　　“此外，平台與(yu) 騎手之間的法律關(guan) 係也亟待明確。目前騎手和平台公司之間的管理主體(ti) 不明確，存在複雜的社會(hui) 管理模式，如專(zhuan) 送模式、勞務派遣模式、眾(zhong) 包模式、個(ge) 體(ti) 模式、代理模式等，導致管理鬆懈。因此需要完善立法明確管理主體(ti) ，當騎手或平台公司權益受損時，能得到有理有據有法的社會(hui) 救濟。”董來超說。

　　在他看來，設置嚴(yan) 格外賣騎手行業(ye) 準入製度刻不容緩，建議讓騎手持證上崗。比如，確定一個(ge) 社會(hui) 管理主體(ti) 對騎手進行培訓，培訓結束後持證上崗，每年對騎手進行考核評估，如果交通違法行為(wei) 達到一定次數，則次年就不能通過年審，通過源頭管理形成有效監督。

　　北京聲馳律師事務所合夥(huo) 人劉偉(wei) 也提出，平台應該通過優(you) 化算法設計等措施，盡量使企業(ye) 經濟效益、騎手收入與(yu) 安全性達到平衡。

　　“平台對於(yu) 顧客的不滿、投訴如何處理？是簡單對騎手進行處罰，還是通過其他途徑解決(jue) ，需要更多思考，盡量在滿足顧客要求的同時避免給騎手過大壓力，防止出現騎手不顧安危拚命加速送單的情況。”劉偉(wei) 說。他還建議，相關(guan) 部門可以通過不定期巡查形式，督促平台建立和完善外賣騎手訴求反映渠道和程序，比如簡化程序，縮短流程，外賣騎手的相關(guan) 訴求交由第一責任人負責，及時給予反饋，反饋時間應盡量控製在24小時之內(nei) ，以便及時化解矛盾。

　　（文中當事人均為(wei) 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