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令福（陝西師範大學西北研究院研究員）

　　都城集政治統治、文化禮儀(yi) 、軍(jun) 事指揮與(yu) 經濟管理等功能為(wei) 一體(ti) ，其地位可謂“國之大者”。中國的古都數量很多，具有國家級地理意義(yi) 的都城主要有五個(ge) ，即西周至唐代的洛陽與(yu) 長安（今陝西西安）東(dong) 西二京，元明清時代的南京與(yu) 北京南北二京，中間北宋首都汴京（今河南開封）處於(yu) 轉折時期。東(dong) 西二京時代，長安為(wei) 最佳選擇；南北二京時代，北京為(wei) 最佳選擇。這就是中國古都選址變遷的基本規律。中國古代都城營建具有“法天象地”的“擇中”理念，具體(ti) 表現在選址追求的“天下之中”與(yu) 城市布局的“中軸對稱”。

　　西安與(yu) 北京：中國古代都城的最佳選址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五千年前中國進入“古國時代”，良渚文化的聚落中心“古城”已經具有首都的性質。可惜此時期的“古國”統轄範圍不大，所以都城規製不大，分布呈現“滿天星鬥”。公元前21世紀開始的夏商“王國時代”，都城遷移頻繁，隻有商代後期都城在安陽殷墟得到考古與(yu) 文獻的雙重證明。

　　公元前11世紀，西周王朝建立，定都鎬京（今陝西西安），以洛邑（今河南洛陽）為(wei) 陪都。公元前770年，平王東(dong) 遷洛邑，建立東(dong) 周。秦統一天下，建立了中國第一個(ge) 多民族大一統的秦王朝，其都城鹹陽是古都西安城市發展史中的重要一環。西漢定都長安（今陝西西安），東(dong) 漢定都洛陽。魏晉與(yu) 北朝政權多以長安、洛陽、鄴城（今河北臨(lin) 漳）為(wei) 首都，南朝多以建康（今江蘇南京）為(wei) 都。公元582年，隋文帝創建新都大興(xing) 城（今陝西西安），唐朝更名為(wei) 長安城，隋唐時洛陽也曾為(wei) 都。

　　五代至北宋時代，除後唐外，後梁、後晉、後漢、後周與(yu) 北宋均定都開封。遼、金時代開始在北京建都，南宋定都於(yu) 臨(lin) 安（今浙江杭州）。元朝建都北京，名為(wei) 大都。明朝初期以金陵（今江蘇南京）為(wei) 京師，後把首都遷到北京，以南京為(wei) 留都。清朝定都北京，並傳(chuan) 承了明朝的南北二京製。

　　從(cong) 中國都城選址的具體(ti) 曆程來看，中國古代前期從(cong) 周經秦漢隋唐到北宋時代，都城變遷的規律有三點：其一，以東(dong) 西二京製為(wei) 主，沿黃河、渭河的東(dong) 西向線為(wei) 中華政治主軸。其二，周秦漢隋唐時代的東(dong) 西二京為(wei) 洛陽與(yu) 長安，北宋的東(dong) 西二京向東(dong) 發生了位移，變成了汴京與(yu) 洛陽。當然也可以把兩(liang) 宋都城由開封轉移到杭州的曆史變遷，看作是東(dong) 西兩(liang) 京時代向南北兩(liang) 京時代的轉折期。其三，周秦漢隋唐東(dong) 西二京時，以長安為(wei) 都的王朝相對更強盛。長安是中國曆史前半期最繁榮昌盛的王朝西周、秦、西漢與(yu) 隋、唐的都城，對中國曆史影響巨大。

　　中國古代後期元明清時代，都城變遷的規律也為(wei) 三點：其一，以南京與(yu) 北京的南北二京製為(wei) 主，沿大運河的南北向軸線為(wei) 中華政治主軸；其二，北京為(wei) 都的時代不僅(jin) 時間相對較長，而且王朝相對強盛；其三，元朝與(yu) 清朝是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王朝，除以北京為(wei) 首都外，還在自己的發祥地建有陪都。

　　西安、洛陽、北京、南京與(yu) 開封這五個(ge) 城市曾經作為(wei) 中國曆史上主幹王朝的都城，為(wei) 中國曆史作出過特殊貢獻，具有國家級的地理意義(yi) 。中國傳(chuan) 統時代都城的最佳選擇有兩(liang) 個(ge) ，前半期是長安，後半期為(wei) 北京。這一趨勢也被認為(wei) 是中國古都發展的“西安時代與(yu) 北京時代”。古都北京、西安是多個(ge) 統一王朝的都城，為(wei) 我國古代重要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名揚世界的國際大都會(hui) 。

　　中軸對稱：中國古都城市布局的基本追求

　　首都城市建設的布局規模等有相關(guan) 規製。對古代都城建設影響最大的為(wei) 《周禮·考工記》：“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一是方形城市形態，四邊城牆各設三門；二是都城要素對稱布設，比如左祖右社；三是“麵朝後市”可以理解為(wei) 朝廷在南、市場在北，存在一個(ge) 南北向的中軸線。

　　秦都鹹陽初建於(yu) 渭河以北，秦昭王時擴展到渭南，秦始皇在渭南上林苑興(xing) 修阿房宮。《史記·秦始皇本紀》明確說秦都鹹陽布局是法天的：“表南山之顛以為(wei) 闕。為(wei) 複道，自阿房渡渭，屬之鹹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也。”《三輔黃圖》也說：“始皇窮極奢侈，築鹹陽宮。因北陵營殿，端門四達，以則紫宮，象帝居。渭水貫都以象天漢，橫橋南渡以法牽牛。”在秦都鹹陽的規劃中，鹹陽宮象征著天上的“紫宮”，即天上的紫微垣。其位處北天中央，北極居其中，眾(zhong) 星四布以拱之，也稱天極。“紫宮”為(wei) 天上的昊天大帝所居，對應於(yu) 地上“天子”居所當然也應如紫宮一樣，位於(yu) 國之中央。而天子所在宮城為(wei) 禁地，故後來稱其為(wei) “紫禁城”。

　　西漢長安城在秦都鹹陽渭南宮室及上林苑的基礎上修建起來，後來陸續建設了七座具有衛星城性質之陵邑，漢長安城也成為(wei) 橫跨渭河南北的大都市。漢長安城大體(ti) 以安門大街為(wei) 中軸線。據考古學者秦建明勘察測量，通過安門大街的中軸線向南延伸至子午穀口，向北延伸至漢高祖長陵兩(liang) 座封土中點、清峪河（也稱“清河”）大回轉，直至天井岸村天齊祠遺址，總長74千米。這條基線與(yu) 真子午線的夾角誤差僅(jin) 為(wei) ±1度，與(yu) 我國大地原點僅(jin) 相差2分經度左右。

　　隋都大興(xing) 城平麵近方形，單邊城牆約九公裏，規模巨大；東(dong) 西南三麵城牆均設三門。在城市形態與(yu) “旁三門”等方麵基本符合《考工記》，同時以南北向朱雀大街為(wei) 軸線，具有“中軸對稱”的布局特點。大興(xing) 城由宮城、皇城與(yu) 外郭城組成，宮城在都城北部正中，東(dong) 有東(dong) 宮，西有掖庭宮，如同雙翼東(dong) 西護衛。皇城位於(yu) 宮城南麵，是宗廟和軍(jun) 政機構所在地，其中太廟與(yu) 太社位居東(dong) 南與(yu) 西南，以符“左祖右社”之製。郭城正中為(wei) 朱雀大街，寬達150米，是當時世界城市中最長的中軸線，又稱“天街”。朱雀門東(dong) 西各有五條街道，沿街的裏坊數目東(dong) 西基本相等。又分別建設有一個(ge) 商業(ye) 區，而且位置對稱，被稱為(wei) 東(dong) 市和西市。

　　隋大興(xing) 城的建設與(yu) 布局還充分利用了原隰相間的自然地形，在高地上布設各類建築時運用了《周易》“六爻”的理論，顯示出特殊的功能分區。城市建設者宇文愷從(cong) 天然地形中找出6條東(dong) 西向的高坡，以象征乾卦的“六爻”，並按卦辭來規劃城市建置。《周易》乾卦卦辭“九二”為(wei) “見龍在田”，象征著“真龍”出現在地上，因此在“九二”高地上布設宮殿，“以當帝王之居”。這就是宮城的設置。“九三”在宮城南，被《周易》認為(wei) 是“君子終日乾乾”的地方，把政府機關(guan) 安排在這裏，象征著文武百官努力工作。“九五”高地，《周易》認為(wei) 是“飛龍在天”之區，一般人居住不得。故特意把玄都觀和興(xing) 善寺安排在這裏，作為(wei) 供奉神聖的場所。這就給現實地形賦予了人文精神，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元明清三朝首都的北京城經過元代開創、明代改建與(yu) 清朝傳(chuan) 承，基本實現了《考工記》的理想設計，為(wei) 中國古典都城建築的集大成者。這可從(cong) 北京中軸線的功能上來直接體(ti) 現。北京中軸線是指自元大都、明清北京城以來北京城市東(dong) 西對稱布局建築的對稱軸，諸多重要建築位於(yu) 此軸線之上或者對稱布設在軸線兩(liang) 旁。傳(chuan) 統軸線南起永定門，向北經過正陽門、天安門、午門、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宮、神武門、景山最高點萬(wan) 春亭、鼓樓，直抵鍾樓的中心點，串連著四重城，即外城、內(nei) 城、皇城和紫禁城，全長7.86公裏。北京城基本以此軸線為(wei) 中心，形成了東(dong) 西對稱的格局，比如左麵為(wei) 太廟、右麵為(wei) 社稷壇的“左祖右社”。北京傳(chuan) 統中軸線對於(yu) 天安門廣場及周邊建築的布設、奧林匹克公園的建設等都產(chan) 生了巨大影響。

　　天地之中：中國古代都城營建的基本理念

　　《荀子·大略》說：“欲近四方，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禮也。”是說都城選址的核心原則為(wei) “天下之中”。而我們(men) 認為(wei) ，中國古代都城最佳選址追求的“天下之中”，就體(ti) 現在尋找中原農(nong) 耕文化與(yu) 西北邊疆遊牧文化的區域中心點。

　　中國最早的“天下之中”是洛陽，《史記·周本紀》記周公複營洛邑的原因為(wei) ：“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裏均。”這是指經濟地理上的得天獨厚，與(yu) 後來的“陶為(wei) 天下之中”基本相似。西周王國領有的“天下”主要在中原地區，與(yu) 後來秦漢北逐匈奴、開辟西域所有的“天下”有所差異。北京後來被認為(wei) 是“天下之中”，也就是說帝之所居為(wei) 中。金海陵王遷都燕京的一大原因就在於(yu) “上京臨(lin) 潢府僻在一隅……不如都燕，以應天地之中”。明人陳敬宗《北京賦》認為(wei) ：“聖皇之建北京也……均萬(wan) 國兮會(hui) 同，而適居天下之中央也。”《清通誌》也說：“今之京師實又居天下之中。”

　　中原內(nei) 地漢族農(nong) 耕文化與(yu) 西北邊疆騎馬民族遊牧文化的差異構成了中華內(nei) 部並立互補的主旋律，而其統一與(yu) 對立的焦點地區在曆史上也有變化，早期秦漢隋唐時代的主角主要是匈奴與(yu) 突厥，交流的主要區域在西北；宋元明清變成了蒙古、契丹與(yu) 女真，交流的主要地區在北方與(yu) 白山黑水的東(dong) 北，向東(dong) 北有一定的轉移。從(cong) “內(nei) 製外拓”兩(liang) 方麵來看，西安與(yu) 北京因為(wei) 麵對著中國曆史前半期與(yu) 後半期軍(jun) 事鬥爭(zheng) 的焦點與(yu) 重點區域，又便於(yu) 控製中原，從(cong) 而成為(wei) 各自時期首都的相對理想選擇。中國古代都城史被有的學者劃分為(wei) 西安時代與(yu) 北京時代，道理就在於(yu) 此。作為(wei) 國都，維護國內(nei) 統治和融通對外關(guan) 係是必須同時具備的兩(liang) 個(ge) 條件。麵對來自中國北疆的壓力，作為(wei) 位於(yu) 邊疆和內(nei) 地結合部的都城，中國史前半期西安是最合適的，後半期北京則是最合適的。都城的具體(ti) 規劃布局理念上，主要體(ti) 現在上節所述《周禮·考工記》的“中軸對稱”。《呂氏春秋·慎勢》曰：“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擇宮之中而立廟。”這是“擇中”原則的具體(ti) 化：都城從(cong) “擇中建都”到“擇中建宮” 再到“擇中建殿”，在都城建設中以宮廟為(wei) 中心。這種具體(ti) 建築“宮殿居中”與(yu) 都城選址的“天下之中”共同構成中國古代都城營建“天地之中”的基本原則。

　　在具體(ti) 都城建設過程中，中國古代也有根據山川形勝進行特殊化處理的情況，如《管子·乘馬》所說：“凡立國都……因天材，就地利，故城郭不必中規矩，道路不必中準繩。”強調城池不必方正規整，道路不必整齊筆直。這種利用自然的便利條件建設都城的理念，體(ti) 現在上節所述秦鹹陽、隋大興(xing) 等都城“法天象地”的建設上。

　　通過研究中國古代的都城選址及建設，我們(men) 獲得了以下啟示。中國特殊的地理環境決(jue) 定著中國是一個(ge) 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這個(ge) 地理單元的基本格局就是東(dong) 南黃河與(yu) 長江兩(liang) 大流域為(wei) 主體(ti) 的農(nong) 業(ye) 地區與(yu) 西北內(nei) 陸草原綠洲為(wei) 主的遊牧地區。這個(ge) 地理格局與(yu) 中國古代軍(jun) 事、經濟重心的轉移，決(jue) 定了西安與(yu) 北京是中國古代都城的最佳選擇。選擇在北部邊疆與(yu) 內(nei) 地之間的中心區域，也就是“天下之中”建都，奠定了中國強盛王朝的發展及中華大一統多民族國家的完整，也勾勒出中華民族持續不間斷發展，一脈相承，走向繁榮昌盛的曆史。

　　中國古代都城“擇中”的人文設計是中國古代城市建設中的核心理念。左祖右社的設計體(ti) 現中國人具有“人文追求，尊重曆史，敬畏祖先”的思想。“法天象地”是中國古代三才理論的具體(ti) 實踐，反映了人與(yu) 自然相結合的天人合一思想，是山川形勝在城市規劃布局上的具體(ti) 利用，也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特征之一。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09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