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我愛呼倫貝爾
【煙火人間】
作者:陳彥(中國作協副主席)
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過呼倫(lun) 貝爾這個(ge) 地方,幾十年裏也從(cong) 來沒間斷過對這塊土地的疊加想象。那麽(me) 多歌曲、繪畫、攝影、文學作品,都在傳(chuan) 遞著她的遼闊、碧綠,以及草長鶯飛、牛羊成群的氣象。當我一腳踏上這塊土地時,突然覺得一切藝術再現,都沒有完全傳(chuan) 遞出自己的眼球晶體(ti) 所攝入的這種不可言喻的浩大、蓬勃、壯美的意象,我的精神世界,迅速被這亦真亦幻的蒼茫世界所折服。她的開闊、豐(feng) 盈、生機、張力都是不可概括描狀的。我突然感到自己視角的單調與(yu) 疲軟無力。在寫(xie) 《星空與(yu) 半棵樹》時,我研究過貓頭鷹,也研究過蒼鷹,它們(men) 都是飛翔的藝術家。它們(men) 之所以能把飛翔行為(wei) 發展到頂級藝術的階段,除了地域提供的浩瀚空間外,根本還是得力於(yu) 優(you) 越的視力。可極目遠眺,雄視千裏,也可對身下的細枝末節,洞幽察微,並精準地予以打擊。那種立體(ti) 的對整個(ge) 草原的辨析與(yu) 認知,才是我此刻最向往的生命視角。
我也去過一些草原,包括阿根廷的潘帕斯草原,但沒有產(chan) 生這種從(cong) 氣象到色彩,再到湖水波光、植被藍天已渾然一體(ti) 的仿佛是自帶交響樂(le) 的立體(ti) 震撼。說大地是一塊完美的翠綠地毯,天空是一幢與(yu) 地毯無縫銜接的藍寶石蓋頂,都不足以形容天與(yu) 地的有機性與(yu) 完整性。置身其間,我每每有一種幻覺,覺得天地是可以隨意翻轉傾(qing) 覆的,即使倒扣過來,那翡翠地毯也是可以成為(wei) 亮麗(li) 晴空的。
綠色,是大自然中最清新、靜謐、舒適、養(yang) 眼的顏色,什麽(me) 豆綠、蔥綠、茶綠、墨綠、蘋果綠、孔雀綠、橄欖綠、祖母綠等,據說有四十多種,如果在畫家的調色盤裏,當有更不可窮盡的變化。七月的呼倫(lun) 貝爾,一眼望去,我起先隻看到一種最純粹的碧綠。可是在不同的光照下,又分明呈現出那麽(me) 豐(feng) 富的色譜,甚至在濕地、湖畔、土丘、河岸上的草色,都有著全然不同的濃淡深淺變化。即使是森林綠、苔蘚綠、鬆石綠甚至熒光綠,都能找到切切實實的對應物。光合作用的偉(wei) 力,在呼倫(lun) 貝爾大草原上,得到了最完美的呈現。生機盎然,已不足以形容她的燦爛,她不因人來而搖曳多姿,也不因人去而慵懶倦怠。她儀(yi) 態萬(wan) 方、喜笑盈盈地盛開了一個(ge) 生命的磅礴季節。這時不由人不想看看太陽,它在一億(yi) 五千萬(wan) 公裏外,賦予她豐(feng) 盈與(yu) 動人。在太陽的視野中,興(xing) 許這整塊草原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但在我們(men) 眼中,她已然浩瀚得讓人敬畏於(yu) 自然的神性,隻想跪著撲到她美麗(li) 的懷抱裏。
真羨慕牛羊在柔軟草地上的自由徜徉,當地人稱“溜達牛”“溜達羊”,這真是極其美妙的稱謂。我總擔心如此無邊無際的草地,牛羊會(hui) 溜達丟(diu) 。當地人似乎沒有這種擔憂,說每家的牛羊都有自己的溜達範圍。當然,這絕不是住慣了城市的我們(men) 所理解的“範圍”概念——在這裏有時是需要放大一百倍,一千倍,甚至一萬(wan) 倍的。看似很近的地方,驅車跑很久才能抵達。而先前瞭望到的遙遠草色,似乎還在更加浩茫的地方。牛群和羊群的隨意撒落,好像是處於(yu) 無人經管的狀態,但突然你會(hui) 看見一輛摩托車竄出,繞著那撒得過遠的“珍珠”一陣盤旋,就見亂(luan) 滾的“珍珠”有歸攏的趨勢。
到了草原不能不說馬,它們(men) 的確無處不在,但已很少見到馬的奔騰之姿。草原上,馬也近乎在溜達,在閑庭信步,在明媚的陽光下慵懶靜臥。就在它們(men) 的腳下,數千年來最令人震撼的敲擊地心的聲音,便來自它們(men) 的四蹄。這種聲音每每會(hui) 留下傳(chuan) 之久遠的故事,這些故事的核心是戰爭(zheng) ,是爭(zheng) 雄,也是融合與(yu) 統一。在那如風般輕盈的草地下,每一個(ge) 文化層都沉積著波瀾壯闊的曆史景觀,是人的野蠻爭(zheng) 鬥、文明進化,更是馬的一路狂奔、慷慨悲歌。人類生存與(yu) 文明攀升有四種特別重要的外力因素:火、鹽、文字、馬。而“馬力”,至今仍是人類雄心萬(wan) 丈的助推,盡管此馬非彼馬,但力量仍是以馬力來計算的。人類現在已發明出近11萬(wan) 馬力的發動機,要把11萬(wan) 匹活蹦亂(luan) 跳的馬,生拉硬拽在一起來奮力,需要多麽(me) 浩大的場麵哪,我想也隻能放在呼倫(lun) 貝爾草原了。
馬是人類最可靠的朋友,它神情高貴肅穆,舉(ju) 止優(you) 雅沉著,我們(men) 與(yu) 馬可以建立起真正的友誼、信賴與(yu) 無契約的生死共赴。尤其置身呼倫(lun) 貝爾大草原,麵對博物館裏的馬骨化石,以及無處不有的馬頭琴聲,我突然感知到一種曆史的巨大回響與(yu) 深沉的紀念儀(yi) 式。盡管今日的草原之馬,運輸力已變為(wei) 一種補充,馬甚至隻能作馬文化節的“萬(wan) 馬奔騰”表演,但我仍對這種動物肅然起敬。草原不能沒有馬,沒有馬的草原不是草原。我們(men) 不能鄙薄它的存在,一如老人失去了膂力也不能成為(wei) 不被敬重的理由。人類走到今天,馬是最根本的推動力之一,它還活著,就是一種圖騰。在呼倫(lun) 貝爾,我看到不少用真馬頭骨製作的馬頭琴,我覺得它有一種神性,一聽到用它演奏的樂(le) 曲,我就止不住要淚流滿麵,那是一種飽經滄桑的曆史行吟。在我心中,馬是最偉(wei) 大的吟遊詩人。
豐(feng) 隆而盛大的草原,讓人最驚愕的就是生命力的雄奇磅礴,這時我們(men) 不能不對處下處弱的明河暗溪、湖泊水澤,表現出極大的關(guan) 切。生命存活的要素第一是水。人類對外星生命的尋找,首先也是判斷有無水源。而滋養(yang) 萬(wan) 物的水,被老子做了最本質與(yu) 哲學的概括,它善行,德被一切,卻處下守弱,“利萬(wan) 物而不爭(zheng) ”。在堪稱偉(wei) 大的呼倫(lun) 貝爾草原上,“居善地”“事善能”“動善時”的水,將老子的亙(gen) 古思想注釋在了宏闊的大地上。弱水總是行走在草的下方,玉成小草茂盛作岸,自己謙卑而溫順地相伴於(yu) 下,隨物賦形。我走過了根河、海拉爾河、額爾古納河的部分水域,還有隨處可見的大小湖泊,隻恨不能獲得雄鷹的視角,從(cong) 而收獲對老子思想更加豐(feng) 富的理解。以呼倫(lun) 湖與(yu) 貝爾湖的名字共同命名的呼倫(lun) 貝爾草原,其本身就是一種最偉(wei) 大的生命哲學妙悟。
來到呼倫(lun) 貝爾,我感覺是與(yu)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相遇了。從(cong) 來不喜歡拍照的我,幾天竟然拍下數百張風景照,自以為(wei) 是可以轉行幹專(zhuan) 業(ye) 攝影了,卻被同行者笑得噴飯。一看別人的,才知景色如許,哪一個(ge) 都可以辦個(ge) 人攝影展。可誰的“精品力作”,也概括、抽象不出草原的豐(feng) 富肌理與(yu) 撐破想象力的壯闊畫卷。你會(hui) 覺得你是那麽(me) 渺小,渺小得無力去表達那種真實。按說藝術創造正是從(cong) 這裏開始,去完成一種超越現實的表達,從(cong) 而實現屬於(yu) 藝術的真實,但呼倫(lun) 貝爾自身就是藝術最高境界的一種存在,美得不可攝下,不可繪下,不可寫(xie) 下,藝術也就似乎有了不可抵達的邊界。陽光下,你是這塊巨型翡翠中的一個(ge) 微小顆粒;星空下,你是這片皎潔月光裏的一絲(si) 暗影。在博大與(yu) 雄渾,麗(li) 質與(yu) 姣好麵前,你感到力有不逮。你隻能努力融入,切實地接近藝術的水草、牛羊、馬匹與(yu) 人,隻有這樣才能感受到你也是藝術化境的一部分,是萬(wan) 物齊一與(yu) 天人同構的既藝術又現實的風景。那幾天,我時時在嘴裏囁嚅:“老天真是恩賜,還有比這裏更美好的存在嗎?”我沒有為(wei) 任何一片風景如此迷醉過,但在這裏,我醉倒了。呼倫(lun) 貝爾,我真的很愛你!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23日 0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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