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克儉(jian) （浙江師範大學施光南音樂(le) 文化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白銀琴，係浙江師範大學民族音樂(le) 學碩士研究生）

　　古琴藝術源遠流長，文化內(nei) 涵深厚。《禮記》有“士無故不撤琴瑟”的說法，魏晉時嵇康在《琴賦》中說：“眾(zhong) 器之中，琴德最優(you) 。”明代屠隆說：“琴為(wei) 書(shu) 室中雅樂(le) ，不可一日不對清音居士談古。”古琴是中國傳(chuan) 統文人的文化標識之一。從(cong) 相傳(chuan) 誕生最早的《幽蘭(lan) 》起，古琴曲在三千年音樂(le) 發展史中便承載著文人的心緒，表達著文人的誌趣。《高山》《流水》《梅花三弄》這些古琴名曲與(yu) 先秦時伯牙子期、魏晉名士的名字緊密關(guan) 聯；《世說新語》等古籍記載著嵇康的琴人風骨，一曲《廣陵散》道盡了他的複雜心境，一篇《琴賦》承載著古人“天人合一”“中正平和”的美學追求與(yu) 理性哲思；阮籍的一曲《酒狂》傾(qing) 訴著他“歎道之不行”“拖興(xing) 於(yu) 酗酒”的悲憤，《樂(le) 論》闡釋的琴觀，使中國琴學理論走上審美與(yu) 藝術之路。

　　有德國學者說：“沒有任何樂(le) 器能在體(ti) 現中國偉(wei) 大的傳(chuan) 統文化氣息的能力上與(yu) 古琴相比！”作為(wei) 中國傳(chuan) 統音樂(le) 中的古老樂(le) 器，古琴始終以其精湛的表演技藝和悠久的曆史傳(chuan) 統彰顯著鮮明而獨特的人文精神，彰顯著博遠深厚、卓然超拔的東(dong) 方表演美學品格。古琴所蘊含的生命意趣，肇始於(yu) 魏晉時期，及至有宋一代達到高峰。誠如宋代琴家成玉磵《琴論》中所言：“京師、兩(liang) 浙、江西，能琴者極多，然指法各有不同。京師過於(yu) 剛勁，江西過於(yu) 輕浮，惟兩(liang) 浙質而不野、文而不史。”這裏所說的“兩(liang) 浙”指的是浙派古琴藝術。

　　浙派古琴源自南宋琴家、浙江溫州永嘉人郭沔的劃時代創造，他被譽為(wei) “浙派古琴鼻祖”。郭沔為(wei) 一介布衣，一生致力於(yu) 古曲舊譜整理，據說，明中葉前流行琴曲中大多由其整理和傳(chuan) 授。郭沔特別擅長創製新曲，所作琴樂(le) 思想深邃、邏輯縝密、結構嚴(yan) 謹，尤以《瀟湘水雲(yun) 》《秋鴻》為(wei) 代表。他的琴曲將思想性、藝術性和民族性有機融為(wei) 一體(ti) ，蘊含著宋末文士特有的樂(le) 韻興(xing) 致和家國情懷。郭沔十分注重琴曲琴藝傳(chuan) 授。他的傳(chuan) 世弟子劉誌芳、毛敏仲等承傳(chuan) 師學，秉承郭氏琴學傳(chuan) 統，深研浙派琴藝精粹，廣泛傳(chuan) 播郭氏琴曲，奠定了浙派古琴在南宋琴界無與(yu) 倫(lun) 比的重要地位。此後，師從(cong) 浙派琴師劉誌芳、依循郭氏琴譜樂(le) 風的浙江嚴(yan) 陵（今桐廬縣）人徐天民，承上啟下。他琴藝精湛，祖孫四代傳(chuan) 承琴藝，至明洪武年間，以曾孫徐和仲成就為(wei) 高，影響較大，贏得眾(zhong) 多擁躉，後世尊稱徐家為(wei) “浙操徐門”“徐門正傳(chuan) ”。

　　浙派古琴演奏以“微、妙、圓、通”的音色為(wei) 主要特征，追求“清、微、淡、遠”的藝術境界，崇尚於(yu) 理性中求素淡之雅。晉人陶潛有雲(yun)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有“入耳澹無味，愜心潛有情。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之說，強調弦外之音、韻外之致。

　　浙派古琴也追求隱逸雅趣和托物言誌。從(cong) 倫(lun) 常之情的“琴瑟友之”，到覓尋知音的“高山流水”，從(cong) 空穀恬淡的古曲《碣石調幽蘭(lan) 》，到寄情山水的《瀟湘水雲(yun) 》……古代文人總是將個(ge) 人意趣置放於(yu) 美麗(li) 的自然景致之中。

　　浙派古琴追求在山水之中表達內(nei) 在情感。“自然”是中國古代文人推崇的審美境界，“任乎自然、反對人為(wei) ”，浙派古琴承襲了這一美學思想。作為(wei) 浙派古琴的經典，《瀟湘水雲(yun) 》是中國琴樂(le) 史上最有影響的佳作之一。明代朱權《神奇秘譜》解題曰，宋人郭沔“每欲望九嶷，為(wei) 瀟湘之雲(yun) 所蔽，以寓倦倦之意也。然水雲(yun) 之為(wei) 曲，有悠然自得之趣，水光雲(yun) 影之興(xing) 。更有滿頭風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誌。”琴人以精細的音樂(le) 描畫了山水的優(you) 美景致，用泛音旋律襯托湘江的奔騰湍急和內(nei) 心的悲憤激越，全曲張弛有致、渾然見景，在生態美景圖中隱約浮現的是古代文人的理想人格。後世傳(chuan) 承留存的浙派琴曲，如郭楚望的《泛滄浪》《步月》，劉誌芳的《忘機》，毛敏仲的《樵歌》《漁歌》《山居吟》《莊周夢蝶》，徐天民的《澤畔吟》等，大多是寄情山水，傳(chuan) 達意趣，表達個(ge) 人對自然的向往，這恰恰與(yu) 中國文人所追求的曠達情懷與(yu) 天然逸趣不謀而合。

　　宋代是我國審美流變中重要的一環。宋韻藝術體(ti) 現出極簡、平淡、典雅的美學境界。而浙派古琴正是宋韻音樂(le) 的絕佳代表。“韻”是我國古典美學中的重要審美範疇。“韻”字最早可追溯至漢代，作為(wei) 音樂(le) 術語所用，如漢末時蔡邕《蔡中郎集·外集三·彈琴賦》：“繁弦既抑，雅韻乃揚。”這裏的“雅韻”與(yu) “繁弦”形成對比，說明雅韻具有平淡柔靜的特點。魏晉時期，“韻”被作為(wei) 形容人格情調與(yu) 身形姿態的詞，多表柔靜之風。宋韻音樂(le) 是典雅，是平淡和柔靜。宋代審美文化追求極簡，呈現“平淡典雅”的風格特征。

　　宋韻音樂(le) 內(nei) 斂深沉。如郭沔的浙派古琴，以瀟湘二水為(wei) 境，借雲(yun) 水景色含蓄表達“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憂患意識。琴曲《樵歌》《忘機》《山居吟》等則體(ti) 現了平淡自然的意趣。

　　浙派古琴彈奏技巧剛柔並濟，恰到好處，其琴譜、琴曲、琴藝和琴學中無不蘊含著淡泊寧靜的審美品位，博大含蓄的藝術風範，形成了“質樸但不粗俗，內(nei) 斂但不呆板”的琴樂(le) 風格和人文精神。

　　《光明日報》（2023年12月22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