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與史傳:比較視野中的陶淵明形象
作者:蘇悟森(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特聘副研究員)
作家自身的形象化和藝術化,是中國文學的特質之一。換言之,作家既是文學創作的主體(ti) ,也是文學畫廊中的藝術形象,如屈原、曹植、陶淵明、李白、杜甫和蘇軾等,其形象各具風采。陶淵明的形象生成於(yu) 其詩文作品和早期史傳(chuan) ,後者的典型代表就是“一史二書(shu) ”(《南史》《宋書(shu) 》《晉書(shu) 》)之《隱逸傳(chuan) 》。曆史上真實存在的陶淵明已經不複可尋,但是他的形象卻在陶詩文本構成的“自傳(chuan) ”和史傳(chuan) 文本構成的“他傳(chuan) ”中獲得了永恒。對陶淵明形象的分析離不開詩史比較,其形象的生成、衍變則應歸功於(yu) 陶詩史傳(chuan) 的互補與(yu) 互動。陶詩和史傳(chuan) 是後世建構、想象陶淵明的重要依據。由於(yu) 史傳(chuan) 的敘述與(yu) 陶詩有諸多呼應,故而讓人誤以為(wei) 二者塑造的陶淵明具有相似性。史由於(yu) 講求文直事核往往給人征實之感,詩因為(wei) 多用文學手法常常有虛構之嫌,但實際上,史傳(chuan) 作者會(hui) 根據寫(xie) 作動機有意剪裁和加工傳(chuan) 主形象,而詩歌作為(wei) 抒情言誌的載體(ti) 反倒更能接近詩人的真實形象。陶詩中的詩人形象鮮活生動、豐(feng) 富多維,與(yu) 被史傳(chuan) 規範的相對單一的隱士形象有著較大差別,二者對陶淵明的表現在心靈的廣度、思想的深度、倫(lun) 理的厚度以及人格的高度等方麵均有明顯的不同。
對於(yu) 心靈情感的表現,陶詩側(ce) 重個(ge) 體(ti) 獨特性,史傳(chuan) 強調群體(ti) 共通性。陶詩通過適性的自然世界、簡素的曆史世界、溫厚的倫(lun) 理世界和自由的理想世界的書(shu) 寫(xie) ,營構了一個(ge) 層次豐(feng) 富又特征鮮明的藝術大觀園,借以對抗世俗世界的喧囂與(yu) 紛擾,也由此體(ti) 現出詩人心靈的廣闊與(yu) 豐(feng) 盈。史傳(chuan) 對此諸多方麵雖略有涉筆,但表現的維度卻由個(ge) 性向共性逐漸傾(qing) 斜。例如對自然世界的描寫(xie) ,陶詩多是“藹藹堂前林”(《和郭主簿》其一)與(yu) “平疇交遠風”(《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的畫麵,借以展現平和適性的心靈圖景;而史傳(chuan) 則著意渲染“鬆山桂渚”與(yu) “碧澗清潭”(《宋書(shu) ·隱逸傳(chuan) 》)的環境,借以襯托隱士群體(ti) 偏介獨往的高潔誌趣。又如對曆史世界的把握,陶詩在紛繁曆史中串聯起黔婁、荊軻、魯二儒、漢二疏等遺烈古賢的簡明線索,為(wei) 自己塑造砥礪德行的榜樣,這些榜樣身份各殊,道德昭示的維麵多種多樣;而史傳(chuan) 則通過對許由、巢父到宗炳、馬樞這一隱逸傳(chuan) 統的縱向梳理,通過儒林、文學、良吏、隱逸等社會(hui) 群體(ti) 的橫向區分,在固有的時空網格中定位了陶淵明“隱士”的身份屬性,從(cong) 而弱化了詩人可能具備的其他道德向度。再如對倫(lun) 理世界的反映,陶淵明通過行役、悲悼、贈答諸作還原了與(yu) 親(qin) 友相處的溫馨點滴,從(cong) 而建構了一個(ge) 包含家庭、社會(hui) 和政治的多重倫(lun) 理世界,並由此折射出溫厚善良的心靈空間;而史傳(chuan) 所述如檀道濟、王弘等人與(yu) 淵明皆為(wei) 泛泛之交,由此反襯出淵明息交絕遊的隱者氣質,並因淡漠的交際情境的描寫(xie) ,削弱了其溫柔敦厚的儒家情懷。最後是對理想世界的表達,陶淵明詩文通過“東(dong) 方之士”和“五柳先生”表達了安貧樂(le) 道的人格理想,通過“桃花源”表達了自由平等的社會(hui) 理想;而史傳(chuan) 則著力將陶淵明熔鑄成不慕榮利的賢隱典範,期待發揮“激貪厲俗”(《宋書(shu) ·隱逸傳(chuan) 》)的社會(hui) 影響。
對於(yu) 思想深度的表現,陶詩經驗與(yu) 哲理兼融,史傳(chuan) 則是現象與(yu) 目的並重。從(cong) 陶詩可見,無論農(nong) 耕還是飲酒,讀書(shu) 或是彈琴,淵明都能從(cong) 中汲取通達的人生智慧,例如:在飲酒中獲得“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wei) 貴”(《飲酒》其十四)的齊物體(ti) 驗,在讀書(shu) 中了悟“大象轉四時,功成者自去”(《詠二疏》)的曆史規律等。又如“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贈羊長史》)、“客養(yang) 千金軀,臨(lin) 化消其寶”(《飲酒》其十一)、“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等達道之言,則是詩人在總結生活經驗的基礎上形成的對於(yu) 貧富、生死、形神等人生命題的哲學思考。而史傳(chuan) 敘寫(xie) 的陶淵明的行為(wei) 則帶有明顯的功能性意圖,例如,農(nong) 耕在敘述中隻是為(wei) 了獲取生活物資,讀書(shu) 也意在表現其廢寢忘食、不求甚解的狀態和習(xi) 慣;無弦琴逸事是為(wei) 了表現陶淵明不解音律的灑脫氣質;至於(yu) 飲酒,更是一味鋪陳有酒輒設、醉後融然的外在言行,忽視了其寄酒為(wei) 跡的心理狀態,以致給人留下嗜酒如命的印象,如王維感慨“陶潛任天真,其性頗耽酒”(《偶然作》其四),李白也認為(wei) “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戲贈鄭溧陽》)等。就連具有複雜誘因的歸隱行為(wei) ,史傳(chuan) 的解釋也隻是不為(wei) 五鬥米折腰,用順性任真的單一解釋消解了陶淵明以史鑒今、以物觀我的思想深度。
對於(yu) 倫(lun) 理厚度的表現,陶詩完整而飽滿,史傳(chuan) 則顯得扁平單薄。陶詩通過溫情脈脈的家庭倫(lun) 理、溫柔敦厚的社會(hui) 倫(lun) 理、溫良忠直的政治倫(lun) 理建構了一個(ge) 溫厚豐(feng) 滿的倫(lun) 理世界:行役途中“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於(yu) ”(《庚子歲五月中從(cong) 都還阻風於(yu) 規林》其一)的期待,閑居歲月“弱子戲我側(ce) ,學語未成音”(《和郭主簿》其一)的欣喜,從(cong) 弟早逝後“遲遲將回步,惻惻悲襟盈”(《悲從(cong) 弟仲德》)的哀悼,時代洪流中“親(qin) 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雜詩》其四)的夢想,共同昭示著詩人孝悌慈愛的親(qin) 情向度;“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移居》其二)的歡言得憩,“奇文共欣賞,疑義(yi) 相與(yu) 析”(《移居》其一)的誌趣相投,則彰顯著詩人熱誠真摯的友情向度;以“馬隊非講肆,校書(shu) 亦已勤”(《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路若經商山,為(wei) 我少躊躇”(《贈羊長史》)等語委婉勸諫周續之、羊長史等人遠離劉裕、隱居避害,則是正直忠厚的社會(hui) 倫(lun) 理和政治倫(lun) 理的雙重反映。而倫(lun) 理維度在史傳(chuan) 中表現得並不充分。例如交友,史傳(chuan) 的敘述多局限於(yu) 泛泛之交,即便是好友顏延之,敘述重點也並非情款光景,而是二萬(wan) 錢悉送酒家的韻事;至於(yu) 家庭倫(lun) 理和政治倫(lun) 理,《宋書(shu) 》和《南史》的反映也比較有限,如通過《與(yu) 子儼(yan) 等疏》《命子》等文的征引約略反映淵明的親(qin) 子之情,通過“書(shu) 甲子”的敘述回應陶公不事二朝的政治態度,而這些材料在《晉書(shu) 》中甚至消失了蹤影。可見史傳(chuan) 作者對陶淵明的聚焦,出塵之誌多於(yu) 人間之情,故其筆下的形象也就淡化了溫柔敦厚的儒家色彩。
對於(yu) 人格高度的表現,史傳(chuan) 集中而清晰,陶詩則顯得間接分散。詩歌的本質是言誌緣情,故其對整體(ti) 人格的反映並不直截了當,而是需要借助各種文學手段才能達成。陶詩表現的詩人品格雖然麵麵俱到、豐(feng) 富立體(ti) ,但它們(men) 散布於(yu) 婉辭隱語之間,隱藏在托物言誌、借古抒懷、藝術虛構等文學手法背後,湮沒在鳶飛魚躍的審美鏡象和喜怒哀樂(le) 的情感細流之中,需要讀者用心尋繹、細心捕捉。相較而言,史傳(chuan) 文體(ti) 則具有夾敘夾議的天然優(you) 勢。“一史二書(shu) ”就是有意通過直接明了的三層評述,集中而清晰地表現了陶淵明的人格高度。首先,在陶淵明的傳(chuan) 文中,通過“少有高趣”(《宋書(shu) ·隱逸傳(chuan) 》)、“真率如此”(《宋書(shu) ·隱逸傳(chuan) 》)、“穎脫不羈、任真自得”(《晉書(shu) ·隱逸傳(chuan) 》)等評語直接定位陶公的人格類型;其次,在《隱逸傳(chuan) 》的序文中,通過將陶淵明歸入“賢隱”之列、目為(wei) 隱士之首,肯定他在隱士群體(ti) 中的典型地位,又通過對隱士群體(ti) “仕不求聞,退不譏俗”(《南史·隱逸傳(chuan) 》)等美德的發掘,肯定陶淵明的人格高度;最後,將陶淵明置於(yu) 《隱逸傳(chuan) 》而非《文學傳(chuan) 》,也說明史傳(chuan) 作者對陶淵明精神人格的推崇。
《光明日報》(2023年12月25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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