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利平台 > 即時新聞 > 時政

光明文化周末:楊柳春風過曉園

發布時間:2024-01-05 10:05: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文壇述往】

  作者:徐剛(作家、詩人,曾獲魯迅文學獎)

  我認識袁曉園先生,是在1982年秋,她從(cong) 北京飯店打來電話,邀我小坐。其時我不知袁曉園是何等人物,便請示師父袁鷹。師父告訴我,她的四妹是《新兒(er) 女英雄傳(chuan) 》的作者袁靜,三妹的女兒(er) 是瓊瑤。這一切均不重要,袁曉園先生本身就是一個(ge) 傳(chuan) 奇:她是近代中國第一個(ge) 女稅務官、第一個(ge) 女外交官,且精通國學,詩詞均有佳作。袁鷹囑我:“多聽、多征求她對國學的意見,請她為(wei) 《大地》賜稿。”

  當我懷著有點膽怯和好奇的心情走進袁先生的客廳時,眼見的是一位白發蒼蒼、著紅色綢緞上裝、滿麵笑容的老人。她一邊為(wei) 我泡茶一邊說:“我們(men) 是鄰居。”這一句話讓我頓時輕鬆了很多。當時人民日報社在王府井,離北京飯店隻一箭之遙。“還是近鄰。”袁先生又說,“遠親(qin) 不如近鄰呐!”

  和袁先生相對而飲時,我先轉達了袁鷹的問候。她說:“我是袁鷹的老讀者,我也常讀《大地》副刊,能感到一種新的時代氣息,也有國學意蘊,我希望能讀到更多美文。”

  茶過三巡,我們(men) 喝起了咖啡。她說:“對於(yu) 流落海外的中國人來說,咖啡是由芳香包裝的苦澀,是離鄉(xiang) 背井者的心語。我是喝‘中國樹葉’——外國人對中國茶的統稱——長大的。從(cong) 小就見父親(qin) 陪客人喝茶,春秋時龍井、旗槍,秋冬時普洱茶、大紅袍,我總會(hui) 湊熱鬧喝一杯。久而久之,就成為(wei) 記憶的味道,心香一縷。咖啡,尤其是意大利咖啡芳香濃鬱,然入口而不能入心。現在茶葉、咖啡並舉(ju) ,也算是中西文化結合吧?”說完,先生笑著,笑得天真而優(you) 雅。

  袁先生祖籍常州,曾祖父袁績懋為(wei) 道光二十七年一甲進士第二名,祖父袁學昌任湖南提法使,其父袁勵恒是交通銀行的創辦者之一,叔父袁勵準官至翰林,為(wei) 宣統帝師。她是家中長女,從(cong) 小叛逆,18歲時恰逢五四運動爆發,便對父母說:“你們(men) ‘關(guan) ’了我18年,現在可以讓我出門了嗎?”父母知道“關(guan) ”不住這個(ge) 執拗、任性的女兒(er) ,便放她孤身一人獨闖上海灘去了。這一走,就開始了她獨特而絢麗(li) 、艱辛而漂泊的人生——用袁先生的話說,是“我看見世界了,找到土地了,找到自己了,我想成為(wei) 一粒種子”。

  三天後袁鷹請袁曉園吃飯,在王府井大街東(dong) 安市場二樓的淮揚菜館。獅子頭上桌,淺嚐,先生眉開眼笑:“乖乖隆地咚,地道家鄉(xiang) 味!”這一聲“乖乖隆地咚”,引來鄰桌客人的注目。望著這位服飾鮮麗(li) 、略施淡妝的白發老太太,有評論輕聲傳(chuan) 出:“大家閨秀。”“格格出身。”“江北人。”……先生笑著輕聲說:“隻有江北人是對的。”袁鷹是淮安人,兩(liang) 人攀起了老鄉(xiang) 。飯後又要了龍井茶飲,盡興(xing) 而歸。我送袁先生到北京飯店,先生告我不久後她要南下,如有空行前小聚,她想請我們(men) 吃四川館子。回到報社,袁鷹要我記得預訂四川飯店,並知會(hui) 袁曉園先生。

  四川飯店承載著近代北京的曆史記憶,是多少往事煙消雲(yun) 散時可視的一個(ge) 細節。我們(men) 在四川飯店落座,袁先生對四川飯店的來曆一一道來,儼(yan) 然一個(ge) 從(cong) 胡同裏出來的“老北京”:它是康熙帝第二十四子諴親(qin) 王之後溥霱的宅邸,民國時期金城銀行經理周作民購為(wei) 寓所;1959年10月1日,四川飯店在這裏開張,店名由周恩來總理親(qin) 定,匾額為(wei) 郭沫若題寫(xie) ;廚師長叫陳鬆如,毛主席曾三次請他到中南海做菜;周總理不嗜辣,愛吃店裏的“開水白菜”;四川飯店是鄧小平經常宴請客人的地方……我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茫然不知,袁鷹也感到驚訝:“您幾十年身在國外,我幾十年住在北京,真是自愧不如了。”袁曉園說:“我每天讀大量的中文報刊,除了對漢字情有獨鍾外,也喜愛美食。在美國聽朋友說四川飯店有一道菜‘湯汁澆鍋巴’,鍋巴脆而鮮,很好吃,我就嚐試著煮米飯做鍋巴。家裏有各種各樣的不鏽鋼飯鍋,可以把米飯燒糊,卻做不出鍋巴來。”三個(ge) 人都笑了起來。吃到四川飯店酸甜酥脆的鍋巴,袁曉園叫好,把廚師也引來了。廚師告訴她:“袁先生,隻有鐵鍋才能燒出鍋巴。”先生說:“我要背口鐵鍋回美國。”兩(liang) 次吃飯,都是袁鷹請客,他不讓袁先生付賬,開玩笑說:“這家店不收美元。”

  自此一別,便到了1982年年底。我收到了袁曉園先生寄來的第一張賀年卡,正麵是燙金大字“新年好”,右下角是一方“願為(wei) 人民吐盡絲(si) ”的篆刻印章,封二是“徐剛同誌年禧”“袁曉園祝賀 八三年元旦”,封三是豎行小字“錄八大山人詞語”,橫書(shu) “康而壽”,款識小楷“春蠶室”,鈐印“吐絲(si) 園”,末頁是先生手書(shu) 的詩兩(liang) 首,落款為(wei) “袁曉園作於(yu) 京邸 一九八二年歲暮”。

  猜想,先生當時已在北京購置宅邸,否則何來“京邸”?

  袁曉園先生似乎特別喜歡北京的春天。1984年4月,我陪先生在中山公園看花展後,在來今雨軒小坐。她說:“隻要不是風沙天,你在北京走走,大街小巷都有迎春。有的是大片,有的是三兩(liang) 枝,吐蕊在灰色四合院牆的一處牆角。迎春的吐蕊與(yu) 開放,也許隻一夜之隔。詩人說等待是美好的,迎春花香無須等待,或者不會(hui) 讓人久等。”她問我:“你熟悉來今雨軒嗎?”我說:“艾青先生及夫人高瑛訪美回國,我曾邀約與(yu) 艾青交好的文友韓作榮、鄭曉鋼等,在來今雨軒設宴歡迎。另外,讀《飲冰室合集》知道,康有為(wei) 在青島故世後,梁啟超集京城一眾(zhong) 名流,披麻戴孝於(yu) 來今雨軒憑吊。”先生稍作沉思,說:“梁任公和艾青,都是我一生崇敬的名人。年輕時就崇敬戊戌六君子和康梁,《少年中國說》是我心中的號角。因我一意要去上海、去法國,父親(qin) 就說:‘你是決(jue) 心要棄父母而向往康梁了,你去吧!’如今想起父母,也有愧疚。當時,母親(qin) 掩麵,父親(qin) 含著淚給我數銀圓,準備盤纏。”她又說,艾青的《我愛這土地》,是她在海外漫長的歲月裏常常朗誦的詩。於(yu) 是相約,兩(liang) 天後去拜訪艾青。

  1984年,我收到了袁先生的第二張賀卡,賀卡上的墨跡是袁曉園的四首詩詞。先生的詩詞有古韻味而不泥古,語句樸素清雅易讀易懂,其中又不乏推敲、佳構。如《東(dong) 風第一枝·開辟國際友誼林獻禮》中的“萬(wan) 木輕披綠葉”句,一個(ge) “輕”字,便寫(xie) 盡了春天到來時的潤物無聲——輕輕的足音,輕輕吹過的微風,輕輕地長出新葉,輕輕地披上綠色。因為(wei) “輕”而有美,有愛,有動感,有文質。輕乎?重乎?

  1985年袁曉園先生回國定居,其間有個(ge) 小插曲。她前往美國駐華大使館,用標準的英語詢問該如何辦理放棄美國國籍的手續。接待她的文化參讚一臉驚訝:“袁女士,我沒有聽錯吧?”

  “沒有!我要放棄美國籍加入中國籍,做一個(ge) 真正的中國人,餘(yu) 生為(wei) 中國服務。”

  “你可以再想想。”

  “我想了幾十年了。”

  袁先生回國定居後,開心地說:“我不僅(jin) 有中國心,我還是有中國戶籍的中國人,人生至此圓滿!”

  她任第六、七屆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國際漢字研究會(hui) 會(hui) 長。她曾在聯合國任秘書(shu) 、翻譯,為(wei) 中華傳(chuan) 統文化的博大精深而自豪,她告訴我:“隻有對漢字心懷敬畏,對中國古文化心懷感激地去學習(xi) 、鑽研,由字而詞,而句,而文,才能做好詩人,寫(xie) 好文章。”袁曉園先生對漢字拉丁化有憂慮,不主張一味追求所謂的“國際化”。她說:“一國一族之文字,與(yu) 一國一族之曆史、地理、習(xi) 俗相關(guan) 聯,中國5000年文明與(yu) 中國漢字命運與(yu) 共。漢字不泯,家國不亡。漢字是最具有中國特質的,是傳(chuan) 統文化的靈魂。漢字是最美的,漢字的美是吾族幾千年風雨跋涉的磨礪之美。滅我家國,從(cong) 滅我文字起!”她曾提出“袁氏拚音方案”,影響了中國漢字學界並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支持。袁先生回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成立北京國際漢字研究會(hui) ,旗下有《漢字文化》雜誌,趙樸初先生題寫(xie) 刊名。

  在1985年的新年賀卡上,袁先生手書(shu) 五首詩歌,其一是《回國定居榮任全國政協委員感動而賦此》:

  年華虛擲恨難追,久滯他邦今得歸。

  萬(wan) 裏長空清似水,簷前小燕學鵬飛。

  後來,我因工作調動,與(yu) 袁先生失去了聯係。常常回想先生的風采及賀年卡上的細節:她的齋號名為(wei) “春蠶室”,她的常用署名為(wei) “寒塘”“吐絲(si) 園主人”“春蠶室主”“蓮心居士”“蘭(lan) 陵袁曉園”,她的座右銘是“願為(wei) 人民吐盡絲(si) ”。小聚時,袁先生還一時興(xing) 起和我對過聯語。她出上聯“雨雪浪跡歸人”,我對以“楊柳春風曉園”。還有一次她甩出一詞“不周山”,我情急之下無奈以“袁曉園”對之。袁先生拊掌笑曰:“意相近也。”

  2003年11月17日,袁先生安詳辭世,享年103歲。

  這些年裏,她穿著紅衣服、笑容可掬、風度翩翩、侃侃而談的形象,不時在我的腦海中閃現。

  2023年歲暮,大雪時節,翻檢舊物時,袁先生的幾張賀卡赫然出現於(yu) 眼前,墨跡淋漓,溫情湧動。前一天夜裏風聲呼嘯,吹落了大樹小樹上所剩無多的葉子,冬之訊息也,而春的氣息也愈來愈近了。前行,不遠處便將是楊柳依依、迎春撒金、玉蘭(lan) 開放的早春。是夜,仰望夜空,問星河:“我有賀卡,投向何方?”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05日 15版)

(責編:李雨潼)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