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辭賦的遊藝書寫
作者:周興(xing) 泰(江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遊藝”一詞,本於(yu) 《論語·述而》:“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遊於(yu) 藝。”大凡各種以消閑遣興(xing) 為(wei) 目的遊戲娛樂(le) 活動,均可納入“遊藝”之範疇。唐人以辭賦特有之形式書(shu) 寫(xie) 遊藝活動的作品不在少數,主要保存在《文苑英華》“雜技”“射”“博弈”類及《曆代賦匯》“巧藝”類賦中,依此,可將唐代遊藝賦分為(wei) 百戲類、博弈類、射藝類三種。百戲是雜技藝術的統稱,經漢代至隋唐,曆演不衰,且種類愈豐(feng) 富,大致包括繩技、竿技、馬技、球技、幻術、角抵、拔河、競渡等,相關(guan) 賦作如胡嘉隱《繩伎賦》、王邕《勤政樓花竿賦》、李濯《內(nei) 人馬伎賦》、閻寬《溫湯禦毬賦》、王棨《吞刀吐火賦》、薛勝《拔河賦》、範慥《競渡賦》等。博弈意指博戲和棋戲,博戲包括六博、雙陸、樗蒲等牟利益的遊戲,棋戲則包括圍棋、象棋、彈棋等怡性情的棋藝,相關(guan) 賦作如薛恁《戲樗蒲頭賦》、邢紹宗《握槊賦》、盧諭《彈棋賦》、閻伯嶼《彈棋局賦》、傅夢求《圍棋賦》等。射藝類賦作則如白居易《射中正鵠賦》、元稹《觀兵部馬射賦》等。這些種類多樣的遊藝賦,反映了唐人多彩的精神生活與(yu) 豐(feng) 富的文化意蘊。
愉悅人們(men) 的精神情趣,反映當時的娛樂(le) 文化
賦本身具有娛樂(le) 的作用,因所施對象不同,可分為(wei) 娛人、自娛、同娛三種。曹明綱在《賦學概論》中說:“先秦兩(liang) 漢時期的一些文學侍從(cong) 之臣,以作賦的方式去取悅於(yu) 君王,為(wei) 帝王的巡行宴飲助興(xing) 添樂(le) 。”如漢代梁孝王好養(yang) 士,曾遊於(yu) 忘憂之館,“集諸遊士,各使為(wei) 賦”(《西京雜記》),此可視為(wei) 君臣宴集以賦同娛的事例。漢武帝身邊亦有一批“言語侍從(cong) 之臣”,其中枚皋最善作賦,“詼笑類俳倡,為(wei) 賦頌,好嫚戲”,其目的就在於(yu) 調笑取悅皇上。可見賦的娛人作用,由來已久。遊藝與(yu) 賦的結合,更促使其娛樂(le) 功能的最大化。
唐人花樣繁多、精湛超絕的遊藝活動,不僅(jin) 體(ti) 現了唐人富於(yu) 創造力的大腦、靈巧的身體(ti) ,更重要的是反映了整個(ge) 時代的精神追求與(yu) 文化氛圍。唐人愛玩,愛享受,不但上層統治者如此,平民百姓也不例外,由此形成了一種相當濃鬱的娛樂(le) 文化、消費文化的時代氛圍。吳玉貴在《中國風俗通史》(唐五代卷)中將遊藝活動分為(wei) 兩(liang) 類:一類是表演性遊戲,如打毬、拔河、秋千等;一類是娛樂(le) 性遊戲,如樗蒲、圍棋等。不管是遊戲的表演者,還是參與(yu) 者,都在遊戲活動中得到了身心的愉悅、滿足與(yu) 享受。
錢起《千秋節勤政樓下觀舞馬賦》曰:“帝曰司仆,舞我騏馬。可以敷張皇樂(le) ,可以啟迪歡趣。”明確指出觀看舞馬具有“啟迪歡趣”的作用。王邕《勤政樓花竿賦》曰:“是日也,悅豫重情,喧闐鎬京,角抵慚妙,巴歈寢聲,賞舍嘉用,潤澤寰瀛。觀斯樂(le) 之為(wei) 最,孰不稱於(yu) 美名。”金厚載《都盧尋橦賦》曰:“初其委質員來,當場獻藝。耀百戲於(yu) 君所,仰千尋於(yu) 天際。幹霄迥出,將為(wei) 悅目之娛;舉(ju) 步俄升,自有翻雲(yun) 之勢。孤標上聳,兆庶同嬉。”不僅(jin) 從(cong) 視覺與(yu) 聽覺兩(liang) 方麵給予人們(men) 以強烈的感官刺激,也讓人們(men) 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君王與(yu) 百姓同看精彩的竿技表演,最終達到同歡共樂(le) 的局麵。薛恁《樗蒲賦》雲(yun) :“別有膏粱之子,縉紳之客。時為(wei) 此物,以代支策。初一擬而純盧,忽連呼而成白。相顧則笑,泯然無隙。請傾(qing) 耳而側(ce) 目,看後來之一擲。”借“膏粱之子”“縉紳之客”以樗蒲遊戲紓解勞神之困,提醒人們(men) 應多看重樗蒲的消遣娛樂(le) 作用。難怪唐代鄭穀《永日有懷》雲(yun) :“能消永日是樗蒲,坑塹由來似宦途。兩(liang) 擲未終楗橛內(nei) ,座中何惜為(wei) 呼盧。”唐人尋找各種名目以娛樂(le) ,目的在勞作之餘(yu) 活潑精神,陶冶性情,張弛有道。
此外,那些描寫(xie) 繩技、蹴鞠、馬球、射藝等遊藝的賦作,同樣具有娛人或自娛的功能,它們(men) 是唐人追求娛樂(le) 享受的社會(hui) 風尚的產(chan) 物。梁啟超曾把遊戲、學問、藝術、勞作並稱為(wei) “趣味主體(ti) ”,認為(wei) “趣味”在人類生活中必不可少,“凡人必常常生活於(yu) 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jia) 值。若哭喪(sang) 著臉捱過幾十年,那麽(me) ,生命便成沙漠,要來何用?”(《學問之趣味》)梁啟超從(cong) 人類生活的長遠視角,指出遊藝對於(yu) 人類的不可或缺性,隻有投入豐(feng) 富多彩、活潑有趣的遊藝活動中,才能使人們(men) 得到愉悅健康的精神享受,並進一步激發人們(men) 的創造力、啟迪人們(men) 的智慧。這些唐代的遊藝賦之所以具有無窮的魅力,其主要原因就在於(yu) 它是唐人健康有趣生活的直接反映,體(ti) 現出唐代社會(hui) 精神生活的娛樂(le) 性特征。
頌揚恩德與(yu) 聲威,寄寓人生情誌
唐朝與(yu) 周邊少數民族及異域各國有著非常頻繁的外交往來。唐朝國力的強盛、經濟的繁盛、科技的進步、文化的發展,使其一度成為(wei) 當時“中亞(ya) 朝貢關(guan) 係”的中心。各國使者因不同目的而不斷入唐,或政治依附、或文化學習(xi) 、或貿易往來。為(wei) 顯示皇恩,唐統治者少不了設酺宴請各國使者,其中就有百戲雜技節目,它已不僅(jin) 僅(jin) 是消遣娛樂(le) ,更多含有耀武揚威並使蠻夷臣服、萬(wan) 國來朝的政治目的。唐代遊藝賦於(yu) 此有直接反映,如《繩伎賦》曰:“萬(wan) 國會(hui) ,百工休。俾樂(le) 司鹹戢,繩伎獨留……歡百姓之心,傾(qing) 四方之國。”《勤政樓花竿賦》曰:“皇上朝萬(wan) 國,宴千官。當獻歲之令節,禦高樓而賜歡……將煊赫以誇眾(zhong) ,候鏗鏘而取則。”《千秋節勤政樓下觀舞馬賦》曰:“惟大唐之握乾符,聲諧六律,化廣三無……則知絕群稱德,殊藝逸貌;足之舞之,莫匪聖人之教,則陳力者願驅策而是效。”《內(nei) 人馬伎賦》曰:“皇帝順時觀武,乘暇會(hui) 群。百蠻在庭,如蟻慕於(yu) 膻附;千官翊聖,類星拱之垂文。……於(yu) 是羌髳夷羯,氈裘辮發。心目愕眙,形神隕越。屈膝天庭,稽首魏闕。荷臣子之欣戴,谘譯人以啟發。曰天臨(lin) 有唐,撫綏萬(wan) 方。文德廣洽,武義(yi) 大揚。”張楚金《樓下觀繩伎賦》:“方今寰海清,太階平,兵革不用兮國無征,風雨既洽兮年順成。上曰可樂(le) ,人胥以亨,大則有燾載之義(yi) ,小則無角抵之名。”闕名《舞馬賦》曰:“我開元聖文神武皇帝陛下懋建皇極,丕承寶命,揚五聖之耿光,安兆民於(yu) 反側(ce) 。功成道備,作樂(le) 崇德,上以殷薦祖宗,下以導達情性……野人沐浴聖造,與(yu) 觀盛德,敢述蹈舞之事而賦之。”賦家不僅(jin) 以“大唐”“我皇”“我王”“吾君”等直接表達對帝國的讚頌、君王的愛戴,還往往通過誇張等手法描寫(xie) 外邦使者目瞪口呆、形神消殞甚至忘神失箸的情形,以此達到宣示國朝天威、皇恩浩蕩的政治作用。
在以頌揚為(wei) 主調的遊藝賦中,典範者當屬《拔河賦》。《封氏聞見記》卷六記載了唐中宗、唐玄宗時期的兩(liang) 次拔河比賽,尤其是唐玄宗時期,組織了一次千人拔河比賽,且請外邦使者前來觀賞,其目的在於(yu) 炫耀唐帝國的聲威。進士薛勝觀後,即寫(xie) 下名盛一時的《拔河賦》。賦作開頭即言:“皇帝大誇胡人,以八方平泰,百戲繁會(hui) 。令壯士千人,分為(wei) 二隊,名拔河於(yu) 內(nei) ,實耀武於(yu) 外。”直接點明拔河的意義(yi) 在於(yu) 在外邦麵前誇耀自己強大的國力。中間一大段極力描摹拔河比賽的激烈場麵,最後結以“於(yu) 是匈奴失箸,再拜稱觴曰:‘君雄若此,臣國其亡’”,借觀賽之匈奴使者大驚失箸的神情呼應開頭“耀武於(yu) 外”的政治目的,讚頌了唐王朝強盛的國力與(yu) 宏大的氣象。
唐代文人還通過賦詠遊藝寄寓諷諫之意與(yu) 人生情誌。如胡嘉隱《繩伎賦》結尾曰:“繩有弛張,藝有廢興(xing) 。用舍靡定,倚伏相仍。如臨(lin) 如履,何兢何喜。猶君之從(cong) 諫則聖,伎之從(cong) 繩則正。惟伎可以為(wei) 製節,繩可以為(wei) 龜鏡。殷鑒不昧,在此而已。豈徒昭玩人喪(sang) 德,豈徒悅彼殊者子。”作者不僅(jin) 以繩技之正喻從(cong) 政、為(wei) 人之道,勸告君王應該從(cong) 諫如流、為(wei) 人正直;而且深知玄宗縱情聲色,故以“昭玩人喪(sang) 德”“悅彼殊者子”勸誡玄宗,諷諫意味鮮明。王邕《內(nei) 人蹋毬賦》亦雲(yun) :“方知吾君偃武之日,修神仙之術。但欲揚其善教,豈徒悅其淑質?謂豔色兮可輕,使宮女兮程功而出。”委婉勸誡玄宗勿縱情美色,如此方能發揚善教。尤其值得我們(men) 注意的是,有些遊藝賦本身頌揚與(yu) 諷諭兼具,如敬括《季秋朝宴觀內(nei) 人馬伎賦》開頭雲(yun) :“夫何至德之極兮,越五帝而作君。羌柔遠以服外,廓寓縣而同文。”稱頌君王具有一統寰宇、懷柔外邦的至德之心。而在賦末又雲(yun) :“斯帝王所以因壯觀而戒逸,遂居安而若厲。豈淫樂(le) 以惑人,見終朝於(yu) 鄭衛。”勸誡君王不應沉迷內(nei) 人馬伎的遊樂(le) 活動中而忘記了身居天下之位。博弈本為(wei) 一項智力遊戲,它能陶冶人們(men) 的情操,豐(feng) 富人們(men) 的精神,但若一味沉溺其中,也容易讓人喪(sang) 失心智,故賦家在書(shu) 寫(xie) 博弈遊戲時多含勸誡。如盧諭《彈棋賦》雲(yun) :“是知冒險者忘於(yu) 趨進,規利者失於(yu) 戒慎……伊眾(zhong) 趣之無極,諒所戒以唯貪。苟能知其義(yi) 者,無棄學而遐耽。”張廷珪《彈棋賦》雲(yun) :“唯智是役,唯貪是慎。”邢紹宗《握槊賦》雲(yun) :“足明夫正而不譎,取又非貪……然則終多喪(sang) 誌,籲嗟士兮不耽。”皆借棋道說明戒貪之意。
保存相關(guan) 文獻史料,承載民俗文化意涵
博弈古來即為(wei) 人們(men) 所喜好的一種智力遊戲活動。秦漢時期,博弈盛行,樗蒲、彈棋等新棋種隨之產(chan) 生,圍棋則繼續發展。魏晉南北朝時期,棋藝類智力活動尤為(wei) 活躍。至唐代,由於(yu) 經濟的發展、政治的寬鬆、文人地位的提高、君臣的愛好等因素的影響,博弈遊戲蔚為(wei) 風尚。
以賦的形式寫(xie) 博弈遊戲,其重要價(jia) 值之一就在於(yu) 保存了關(guan) 於(yu) 棋道、棋藝等文獻史料。漢代馬融所作《圍棋賦》《樗蒲賦》,梁武帝作《圍棋賦》,對圍棋、樗蒲的行棋方法、理論等皆有論述。魏晉時曹丕、丁廙、夏侯淳三人皆以彈棋為(wei) 賦,其中對棋盤之布局及棋子之材質等有較為(wei) 詳細的說明,如曹賦曰:“局則荊山妙璞,發藻揚暉,豐(feng) 腹高隆,痹根四頹。平如砥礪,滑若柔荑。棋則玄木北幹,素樹西枝。洪纖若一,修短無差。”丁賦曰:“文石為(wei) 局,金碧齊精,隆中夷外,致理肌平。卑高得適,既安且貞。棋則象齒,選乎南藩。”夏侯賦曰:“局則昆山之寶,華陽之石。”唐代盧諭、張廷珪作有《彈棋賦》,對棋局與(yu) 棋數亦多有說明,如盧諭曰:“觀乎局之為(wei) 狀也,下方廣以法地,上圓高以象天。起而能伏,危而不懸。四隅鹹舉(ju) ,四達無偏。居中謂之豐(feng) 腹,在末謂之緣邊。棋之為(wei) 數也,各一十二匯。”閻伯璵《彈棋局賦》對棋局則有更詳細的說明:“西南之美,有華山之礦石焉;底貢之珍,有荊山之象齒焉。於(yu) 是工人創器,軌物備敘。豐(feng) 腹上圓,頹根下矩。”可見由魏至唐,棋局變化不大,大體(ti) 仍是中間高四周低的局勢。但彈棋形製略有變化,蔡邕賦曰“放一弊六”,曹丕賦曰“二八次舉(ju) ”,盧諭賦曰“各一十二匯”,可知棋子由漢代的十二顆,增加到魏晉的十六顆,再增加到唐代的二十四顆。據唐李肇《唐國史補》載:“今之博戲,有長行最盛,其具有局有子,子有黃黑各十五,擲采之骰有二,其法生於(yu) 握槊,變於(yu) 雙陸。”邢紹宗《握槊賦》也是了解握槊形製和規則的重要史料。賦雲(yun) :“物以群分,故玄黃而不雜。”表明棋子有黑黃兩(liang) 色。棋子為(wei) 象牙材質,雙方輪流擲骰行馬,故“象牙在手,駿骨登盤”。又雲(yun) :“張四維則地理攸載,背兩(liang) 目則天文可觀。不可飾於(yu) 丹漆,寧假貴於(yu) 琅玕。”這是對棋盤材質與(yu) 棋局骰子的描述,不飾丹漆而采用琅玕美石。棋局有兩(liang) 枚骰子,劉禹錫《觀博》曰:“有博齒二,異乎古之齒。其製用骨,觚棱四均,鏤以朱墨,耦而合數,取應期月。”骰子為(wei) 骨製,其形狀為(wei) 觚棱形、六麵體(ti) ,分別刻有從(cong) 一到六的數字,其規則大約為(wei) 將骰子擲出,視其數字多少行棋,即“視其轉止,依以爭(zheng) 道”,最後以占據對方棋道分勝負。邢賦中所言“閉六關(guan) 而不通,因一子而為(wei) 質”,描述的就是一方棋子被對方圍困而陷入進退維穀的窘境。不論是棋局還是形製,賦作保存了寶貴的資料,為(wei) 我們(men) 了解博弈遊戲提供了相關(guan) 知識。
同樣,胡嘉隱《繩伎賦》、錢起《千秋節勤政樓下觀舞馬賦》、李濯《內(nei) 人馬伎賦》、王邕《勤政樓花竿賦》等,其中論及的種種遊藝活動,都是為(wei) 了慶祝唐玄宗千秋誕辰,真實地反映了當時演出之場景,不僅(jin) 保存了千秋節日民俗文化的珍貴史料,也為(wei) 雜技史的研究提供了翔實的資料。
《光明日報》(2024年03月11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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