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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人間】鞋子的力量

發布時間:2024-03-25 09:55: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煙火人間

  作者:林那北(福建省作協副主席)

  隻要不外出,現在我一周會(hui) 兩(liang) 次穿起帆布舞鞋。它是皮軟底,駝色或白色,兩(liang) 根一厘米寬的鬆緊帶交錯橫過腳背,將整隻腳妥帖裹住。如果坐著伸直腿,再用力繃住腳尖,雙腿立即就像兩(liang) 根有力的線條,宛若威武的欄杆,一下子就將庸常的日子劃出清晰邊界;又像兩(liang) 把尖利的鐵器,急匆匆要鏟開前方某處。這是到了上課的時間,說高雅點叫舞蹈課,通俗點則是大媽的娛樂(le) 活動——就是如今正野草般四下蓬勃的廣場舞。

  對某種東(dong) 西的極度沉醉,通常被稱為(wei) “控”。20世紀80年代,我看到最“控”的是一位外國女人,她居然擁有幾千雙鞋子。那時還年輕,並且窮,目瞪口呆之下竟還有一絲(si) 難以啟齒的羨慕。如果世界沒有戰爭(zheng) 疾病災難,財富如海水般豐(feng) 沛流淌,每一個(ge) 不同膚色的女人都恣意被寵愛,可以縱情擁有很多漂亮的鞋子和裙子,歲月頓時就顯得多麽(me) 溫暖和靜好啊。

  我也曾愛鞋入骨,細跟、粗跟、長矮靴此起彼伏,連拖鞋都覺得下一雙才是最美好的。鞋子是否舒適,不僅(jin) 僅(jin) 隻關(guan) 乎腳趾,還與(yu) 心情密不可分。地球那麽(me) 大,給予我們(men) 的隻有腳下兩(liang) 個(ge) 小支點,怎麽(me) 立足決(jue) 定著生命的質量,這時候鞋承擔起與(yu) 土地交流的全部職責,它馱著我們(men) 從(cong) 日出到日落,從(cong) 春夏至秋冬。居於(yu) 人體(ti) 最低位置,卻默默承受著全部的重量,無論如何它們(men) 都有被愛的理由。

  但近兩(liang) 年如同利刃切下,沒有任何過渡,鞋就從(cong) 我欲求清單中一下子退去了。行走的機會(hui) 和動力漸失後,刀入鞘、馬歸廄,廉價(jia) 的海綿拖鞋也足以把閑散無拘的日子踩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就是在這期間,帆布舞鞋來了,因為(wei) 要跳舞。

  小區有支舞蹈隊,女人們(men) 一周會(hui) 兩(liang) 次湊到一起,在音樂(le) 聲中動一動四肢,從(cong) 藏族到蒙古族到傣族到朝鮮族,各民族的舞姿被我們(men) 生搬硬扯過來。這是一項我已經中止了四十餘(yu) 年的運動。幼兒(er) 園、小學、中學、師專(zhuan) ,以及後來在中學任教,漫長的二十餘(yu) 年時光裏,幾乎把那時最風靡的各民族舞都一一跳過。甚至,芭蕾也沒漏掉。文藝宣傳(chuan) 隊,那是一個(ge) 與(yu) 我們(men) 這一代人如影隨形的組織,歌和舞被織進每一個(ge) 成長的日子,然後掉頭而去,踏上另一條完全不相幹的路,以為(wei) 永遠都不可能再回頭打量,突然機緣巧合,竟又從(cong) 頭再來了。藏舞的屈身顫膝、蒙古舞的柔臂抖肩、傣族舞的三道彎、朝鮮舞的柳手鶴步都不陌生,可是做出來的動作卻如此不堪,它們(men) 變形了,走樣了,古裏古怪,別扭醜(chou) 陋。

  鞋子不對頭。一開始我不時低頭向下看,駝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無一不輕、薄、軟。網上各家自稱專(zhuan) 業(ye) 舞蹈用品店展示的圖片裏,年輕纖細的女子穿著鞋都輕盈婀娜地起舞,於(yu) 是買(mai) 來再買(mai) 來,似乎某一雙會(hui) 攜帶某個(ge) 神秘按鈕,能一下子讓我也重新輕盈與(yu) 婀娜回去,卻一次次未遂。

  從(cong) 前上台穿什麽(me) 鞋呢?穿草綠色軍(jun) 鞋和白色球鞋是常有的事,日子稍有起色後,學校配起了黑色老北京布鞋,但買(mai) 鞋的速度往往滯後於(yu) 我們(men) 雙腳的生長速度。鞋必須輾轉托人買(mai) ,終於(yu) 到了,腳指頭卻已經長出一截。勾起來塞進去,多跳幾天,腳尖處就赫然頂出一兩(liang) 個(ge) 破洞,像破殼的小雞急著探看外麵的景色。

  跳芭蕾最初是從(cong) 穿著一雙軍(jun) 隊男式咖啡色丁字塑料涼鞋開始的,靠著腳尖處密實的那一塊,老師讓我們(men) 夾緊腳趾強行立起,揚腿,舉(ju) 手,旋轉,跳躍。那年我十歲,黑瘦矮醜(chou) ,卻有揮霍不完的精力。《我編鬥笠送紅軍(jun) 》,八個(ge) 小女孩在對歌曲內(nei) 容不甚了解之中,被要求以極致的喜悅興(xing) 奮狀,表達出海南島成年婦女對翻身求解放的熱切向往,代價(jia) 是在排練的過程中幾乎所有人的腳指甲都損傷(shang) 甚至脫落。紅藥水、紫藥水、膠布一路相隨,終於(yu) 在舞台上收獲到如雷掌聲後,校長親(qin) 自跑城裏買(mai) 回粉色芭蕾舞鞋,緞麵,星星點點泛著光,腳尖處有一塊小橡膠,兩(liang) 根長綁帶在腳踝處交叉繞來繞去……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雙具有美學意義(yi) 的鞋子,立起腳尖時,人霎時變高,腿變長,仿佛在飛,翅膀不是長在腋下,而是長在那雙泛著光的鞋上。

  幾乎所有學舞的女孩,那時都被期望能終身以此為(wei) 飯碗,但我的周圍卻一個(ge) 都沒有。長時間因為(wei) 連綿不斷的排練演出,而獲得免上課免考試的權利,以為(wei) 占了大便宜,最終卻全部敗在突然恢複的高考麵前。大部分人匆匆嫁人,我勉強考入師專(zhuan) ,自此放下過往的一切。

  數年前,某晚與(yu) 家人散步路過江邊,赫然見空地上十幾個(ge) 中老年女人正興(xing) 致高昂地列隊揮動四肢。放置地麵的小音箱裏傳(chuan) 出的,明明都是極具風格的藏族、蒙古族等民族音樂(le) ,幾十年前早就風靡過,體(ti) 現在她們(men) 身上,卻是一成不變的僵硬比畫,所謂樂(le) 感和舞感此時都已被夜色吞沒,肩頸的退化、胸腰的無力、腿腳的木訥,如墨的夜色卻吞咽不住,它們(men) 山一般壯闊地聳立那裏。但她們(men) 自己並不覺得異樣,一個(ge) 個(ge) 臉上都布著潮水般的喜悅,甚至因為(wei) 有人圍觀而愈發用力揮手跺腳。

  那時我其實正終日佝僂(lou) 著背,拚命凝固起身子,以抵擋漫無邊際的肩周炎。一左一右,在兩(liang) 個(ge) 最靠近腦袋的地方,它們(men) 卻以最大的敵意侵擾而至,時不時撕肉鑽骨,一副誓死拚個(ge) 死活的狠勁。我逃無可逃,手不能提,臂無法展。能跳嗎?不能。但機緣巧合,終於(yu) 有一天我也成為(wei) 小區舞蹈隊的一員。去年隊裏排《我編鬥笠送紅軍(jun) 》,雖不是芭蕾,但音樂(le) 一起,那種熟悉的氣息又徐徐回來了。人生終究是一個(ge) 環,繞了一圈,竟又回到當初。一切都在重複,一切又如此迥異。想蕩起身子,但腰太硬;想揮動胳膊,但肩太緊。說到底不是鞋讓人腳步趔趄重心不穩,而是鞋子的力量已經支撐不起幾十年沉甸甸的歲月了。閱曆讓你眼高,衰老卻讓你手低。這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了江邊那些女人,她們(men) 也曾花朵般綻放過青春,如今再聚一起,且歌且行,無非是以一份鬆弛的心境,給必將更羸弱的軀體(ti) 些許安撫,也給自己已經遠去的往昔,致以幽遠的懷念。

  《光明日報》(2024年03月25日 01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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