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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母親

發布時間:2024-04-12 09:44: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任林舉(ju) (吉林省作協副主席)

  母親(qin) 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了,每說一句話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氣。由於(yu) 癌細胞的侵蝕,她的左肺功能已經完全喪(sang) 失,右肺的呼吸空間也正在被一點點地侵蝕、壓縮。

  長期缺氧,給母親(qin) 的腦細胞帶來了損害。有時,她會(hui) 把過去的事情說成現在的,又把現在的事情認定為(wei) 在很久以前發生過。在她那裏,時間仿佛並不存在,或者說時間僅(jin) 僅(jin) 是她思維數軸上的一個(ge) 點,過去、現在和將來,黏合在一處。

  我內(nei) 心倒是真的希望她更糊塗一些,就不會(hui) 感受到更多的痛苦、恐懼和絕望。可是,令人悲傷(shang) 的是,在一些事情上,她並不糊塗,甚至十分敏感,隻是把一些事放在心裏,我們(men) 不說,她也不說。

  那天,我看她很難受的樣子,便想找個(ge) 話題分散她的注意力。說一說自己的煩惱吧!我知道她一向的脾氣,隻要我們(men) 說了自己的煩惱或困難,不管這些事情她是否熟悉,是否有經驗,她總會(hui) 集中精力幫我們(men) 想辦法。從(cong) 前,我們(men) 嘴上不說,心裏覺得她是“瞎操心”。

  母親(qin) 從(cong) 20年前的那次腦血栓之後,就不認識字了。原來天天看書(shu) 的一個(ge) 人,即便不識字了,也舍不得放下曾經喜歡的書(shu) ,抱著書(shu) 翻來翻去,怎麽(me) 翻也沒把記憶翻回來,後來隻好作罷。轉眼20年過去了,她怕早就沒有了讀書(shu) 的心得和經驗。

  但我還是對她說:“有些書(shu) ,我也知道很有名氣,但就是讀不下去,沒讀幾行,就困得不行。”我說過之後,她的眉頭開始舒展,似乎已經進入了思考,過一會(hui) 兒(er) ,果然睜開眼睛對我說:“讀不下去,就多讀,一遍遍讀,讀得多了,就熟悉了,進去了,就看到了光亮。”

  我驚異地睜大了眼睛,這是我那個(ge) 糊塗的媽嗎?

  然而,短暫的分心不過是權宜之計,並不能徹底讓她忘記病痛。實實在在的病在那裏,隻要你不想辦法消滅它,它就是你最頑強的死敵。為(wei) 什麽(me) 說病是魔呢?因為(wei) 它一旦咬住了誰,就絕不退卻,永不鬆口,且不接受任何方式的和解。病魔的意誌和專(zhuan) 注遠非人類可以想象,更不要說抗衡。

  從(cong) 最後一次住進醫院開始,母親(qin) 一直處於(yu) 寢食不安的折騰狀態。躺下,覺得比坐著要好一些;坐起來,又覺得躺下會(hui) 好一些。大功率製氧機始終立在她的床邊,不間斷地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和輪胎爆裂般的撒氣聲,如一頭爬坡的牛,一邊艱難地邁出四蹄,一邊發出粗重的喘息。它正在代表著我們(men) 的意願,站在母親(qin) 的身邊,支持她打一場捍衛生命但注定要失敗的戰爭(zheng) 。

  在這最後的日子裏,她的三兒(er) 二女,都緊緊地圍繞在她的床邊,但沒有一個(ge) 人能幫上她。我們(men) 一個(ge) 個(ge) 像有心無力的圍觀者,隔岸觀火,眼看著她一個(ge) 人依靠一台製氧機,在與(yu) 力大無窮的病魔苦鬥,在無邊無際的痛苦中掙紮。

  母親(qin) 還是喜歡講我們(men) 小時候的事情。她並不講自己是怎樣克服生活上的艱難困苦,撫養(yang) 我們(men) 長大的;也不講在缺醫少藥的農(nong) 村怎樣一次次拚了命似的把我們(men) 從(cong) 死亡的邊緣拉回來;更不講是怎樣一口水一口飯地把病弱的我們(men) 照顧好。母親(qin) 隻講我們(men) 小時候如何讓她省心,又如何心疼父母。在諸多往事中,她講的最多的還是我給她找鄉(xiang) 醫的事情。

  母親(qin) 很小就成了孤兒(er) 。顛沛流離的生活,奪走了她的健康,帶給她一身疾病。我還記得小時候家中的倉(cang) 房,一部分被糧食占據,一部分被她吃的中草藥占據,有一麵牆邊堆的全是一個(ge) 個(ge) 裝著草藥的紙包。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草藥湯讓她已經很苦的命裏,更增加了苦的濃度。或許過濃的苦味本身就是對生命的巨大傷(shang) 害,以致讓人難以承受吧?那時,她經常會(hui) 陷入劇烈的咳嗽之中,劇烈得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和肺連同那些纏著她的疾病都咳出來。每逢這時,五六歲的我便大哭著出門,去找村裏的鄉(xiang) 醫嚴(yan) 大夫。

  這些事情被她一講再講,我知道,那是藏在她內(nei) 心的對母子之情的深深留戀。但這些話,觸發的卻是我內(nei) 心的悲哀。我那時的行為(wei) 雖然也不能從(cong) 根本上保護母親(qin) ,但至少還有人可找。現在,我已經活過十個(ge) 五六歲的年紀了,麵對母親(qin) 的病痛卻無能為(wei) 力,已經找不到任何藥、任何人能把她解救出來了。

  母親(qin) 在我的眼裏、心裏,就像一個(ge) 溺水的孩子,我看著她在痛苦中掙紮,卻隻能徒然焦躁,徒然悲傷(shang) 。我能從(cong) 她艱難的呼吸中,輕輕的呻吟中和痛苦的表情中,感受到她的孤獨、無助和絕望。大海汪洋,她在洶湧的浪濤裏浮上又沉下,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我很想伸出手將她拉上岸,但不管我的手臂伸出多長,似乎總是抓不住她。

  回到現實之中,即便她的手正被我攥在手中,我也能清晰感覺到,她的生命正在以一種不可阻擋的方式,飛速遠去。看著她可憐的神情和姿態,我甚至想如她當年把生病的我抱在懷裏一樣,將她緊緊抱在自己的懷中,但她忽然表現出的堅毅、剛強和冷靜,又讓我重新退回到“孩子”的位置。

  “媽,你現在在想啥?”

  “啥也沒想,我在等待,等待一個(ge) 旨意的降臨(lin) 。”母親(qin) 的話很像是從(cong) 某部經典中而來,但這是她內(nei) 心真實的想法嗎?

  有一天,妹妹悄悄地問:“媽,你為(wei) 什麽(me) 總是強迫自己醒著,困了也不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她說:“不能睡呀,我怕一睡過去了,再也看不見你們(men) 了。”

  我不知那時母親(qin) 有沒有想到最後離開的那一刻,但我覺得是時候讓她對最後的離去有一個(ge) 心理準備了,但又不敢直白,便明知故問:“媽,你等待的那個(ge) 旨意是什麽(me) ?是好事或壞事?”

  母親(qin) 似乎知道我要說什麽(me) ,很平靜地說:“沒有壞事,一切都是成全,都是美意,都要接受。”

  我能看出她說話時表情的凝重和堅毅。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內(nei) 心依然強大,強大得讓我感覺自己依然是她柔弱的孩子。趁她平靜下來,我把頭伏在她病床的鐵欄上,不抬眼看她,也不說話,就像小時候安靜地伏在她的膝上一樣。

  突然感到了來自母親(qin) 的心跳,一種生命的律動和節奏,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帶走了我內(nei) 心的悲傷(shang) 和惶恐,卻帶來了宛若生命之初的安寧、溫暖和感動。也許,這是我今生最後一次在母親(qin) 那裏的索取和獲得了,我想。

  我抬起頭,想再好好端詳一下已經睡去的母親(qin) ,卻看不清她依然處於(yu) 風華正茂的盛年,還是已然處於(yu) 不可挽留的垂危。

  最後的時刻,終究還是到來了。

  我匆匆趕到樓下,想把我隨身的藥物取上來。當我上樓進入病房時,她已經離去。想必她是怕我太難過,抓住我離開的這不到五分鍾的時間,突然就走了。就像多年前,我怕她牽掛,每次離開都是遠遠地說一聲“媽我走了”,就轉身離開,連頭也不回。但是,那時我走了之後總是惦記著回來,這次,她竟然連個(ge) 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再也不回來。

  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但我控製住眼淚,不哭。

  聽迷信的人講,對一個(ge) 逝去的人,親(qin) 人的每一滴眼淚都是一個(ge) 金豆,那是她一生所付出的情感和淚水的報償(chang) 。就算是這樣吧,我也不哭。就算我能為(wei) 母親(qin) 流下整整一海碗的淚水,算來,那也不過是區區一碗金豆,又能算得了什麽(me) 呢?與(yu) 母親(qin) 浩蕩的恩情相比,那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太輕,太寒酸,根本不值一提。

  母親(qin) 啊,這一生我欠您的太多啦!無論如何也償(chang) 還不起!如今,一切報償(chang) 的方式和機會(hui) 都已經失去,我隻剩下一點可憐的淚水。既然淚水也無用,那就不用淚水來還了,或幹脆就不還了吧!如果真有輪回,那就讓我們(men) 再約一個(ge) 來生吧!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12日 14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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