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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走筆丨陳琰澤:老範與“高原中華龍”

發布時間: 2024-11-30 09:02:00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一)

  認識老範純屬意外。

  前陣子,在西藏藏醫藥大學走廊的一個(ge) 課桌抽屜裏,我意外找到一本小冊(ce) 子。

  隨行的學校老師熱心解釋,這是藏曆,也算是藏醫學生的教材,藏醫認為(wei) ,人是天地間大循環的一部分,因此人的治療也要從(cong) 天文曆法出發。不僅(jin) 僅(jin) 是藏醫學,在西藏,從(cong) 春耕秋收到婚喪(sang) 嫁娶,都要參考藏曆。

  

  2019年10月,範久輝在尼泊爾多爾波地方考察。受訪者供圖

  “這本小冊(ce) 子可能是我們(men) 這每年銷量最大的藏文書(shu) 籍,”老師指著書(shu) 脊上預留的一個(ge) 小孔說,“甚至一些人家會(hui) 把每年用完的藏曆用繩子串起來,掛在門上祈福呢。”

  老師介紹著,我也隨手翻看,其中一張圖引起我的注意:一個(ge) 童子拉著一頭水牛悠悠前行,天上雲(yun) 雨中還盤旋著一條龍;背景是春季的一片青翠。

  下意識地,我感到一種詫異——

  “你們(men) 西藏有這種……”我試圖找一個(ge) 達意的形容詞,“有這種光滑的牛嗎?”

  老師擺手:“這個(ge) 牛啊,包括這個(ge) 龍和這個(ge) 人,都是內(nei) 地傳(chuan) 來的。”

  我腦袋裏的職業(ye) 敏感叮了一聲,我追問:“這幅圖叫什麽(me) 名字”“何時傳(chuan) 入西藏”“有多長曆史”“圖上的人和牛和龍分別指代什麽(me) ”……老師似乎也答不上來了,聳聳肩膀,哼著小曲走開了。

  隨行有一位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的張老師,我轉而抱著這些問題問他,一時也把他問住了。

  “首先藏曆的確融合了大量內(nei) 地傳(chuan) 來的知識,這個(ge) 在學術上早有定論,但是具體(ti) 到這個(ge) 圖像,我得回去找資料才能解答。”張老師扶扶眼鏡,眼珠子忽然一轉,“不過我倒認識個(ge) 專(zhuan) 家,他肯定知道。”

  (二)

  專(zhuan) 家口中的專(zhuan) 家,那得是何方高人呢?

  帶著這種高山仰止的期盼,第二天,在西藏唐卡畫院門前的廣場上,張老師遠遠指了個(ge) 人。這人個(ge) 子不高,四五十歲的樣子,一身戶外裝扮,戴著方框眼鏡,皮膚黝黑,看起來就是長年待在戶外的人。

  拉薩9月的陽光,把他的帽簷底下染得一片漆黑,看不清雙眼,加上張老師昨天的渲染,散發著一種神秘氣場。

  這就是傳(chuan) 說中的老範了。

  我三步並作兩(liang) 步湊過去握手,還故意把腰彎得低些,以顯尊重,“範老師好,記者小陳。”

  想不到的是,對方腰比我彎得更隆重,“陳記者好,不敢當不敢當。”聲音沙啞,聽起來反而比我更緊張。

  問一句才答一句的老範,一旦聊起西藏,眼睛忽然亮了起來。“您問這張圖是不是來自內(nei) 地,這點毋庸置疑,因為(wei) 它的藏語名字直譯過來就是《漢地春牛圖》。在曆法書(shu) 中設置《春牛圖》實際上是漢曆傳(chuan) 統,用來預報農(nong) 業(ye) 年成的豐(feng) 歉,藏曆也就因循采用,不過把其中的牽牛的‘芒神’換了藏式穿戴。”

  “不過,這幅畫的有趣之處,不僅(jin) 在於(yu) 漢地春耕的景象被收入藏曆裏,還在於(yu) 這張圖的特殊功用。”老範接著解釋,過去西藏農(nong) 牧民不識字,又需要藏曆指導生產(chan) 生活,這時候《春牛圖》就承擔了“示意圖”的功能。

  “牛身的顏色、‘芒神’是兒(er) 童還是老人、龍身上的小數字等,圖中的諸多要素,都有約定俗成的含義(yi) ,每年都會(hui) 有所變化,老百姓一看圖就能懂。”老範指著畫上的耕牛說,“比如牛身是黃色代表今年年景順利、國泰民安,若牛身是紅色則預示著今年幹旱多,請注意火災等;龍旁邊或身上的藏文數字象征著今年雨量的多少……”


2024年7月,範久輝在德格措充寺拍攝壁畫。受訪者供圖

  說到興(xing) 頭處,老範引申說:“《春牛圖》隻是藏曆中內(nei) 地元素的一個(ge) 代表,事實上藏曆裏的重要基礎概念,比如陰陽、五行、八卦、十二生肖、四象神獸(shou) 等,都源自內(nei) 地,很多可以追溯到文成公主進藏。而且一些元素被神格化,成為(wei) 西藏神明體(ti) 係中的一部分。”

  一邊的張老師補充說:“這可以說明,西藏對內(nei) 地文化的吸收是主動的,也是有機的,隻有老百姓真的尊崇喜愛,才會(hui) 被視為(wei) 神明崇拜。”

  為(wei) 了佐證,老範抽出筆記本電腦,“我這有一套‘八卦卦象神’的小畫片,我找給你看,這種把抽象的八卦‘概念’為(wei) 神明的現象十分罕見……”我瞥他一眼,見他電腦桌麵雜亂(luan) ,裏麵碼著密密麻麻圖片和文件夾,在其中找一張圖,像是在莫高窟藏經洞裏尋找一張紙片。

  “不好意思,多年來搜集的資料比較多。”他手忙腳亂(luan) 地翻點,有些難為(wei) 情,有時點錯了圖片,卻引來一旁張老師的嘖嘖稱奇,似乎尋寶者瞥見了一座金山:“這個(ge) 壁畫照片你等會(hui) 得拷給我,這個(ge) 拓片也一起拷給我吧,哎呀,幹脆全都拷給我吧!”

  兩(liang) 人夾雜著藏語詞匯,對著屏幕指指點點,紅光滿麵,在資料王國裏遨遊,話題倒是越聊越遠。

  看掛鍾上時間差不多了,采訪圓滿結束。收拾起身時,我忽然想起一個(ge) 重要問題:“對了,範老師您的單位是?”

  老範有些迷茫地看看張老師,“這個(ge) ,沒有單位可以嗎?”

  “你就寫(xie) 民間學者。”張老師提示說。

  (三)

  後來,在和老範的閑聊中,我拚湊出他傳(chuan) 奇的前傳(chuan) :

  2003年,福建南平人範久輝因困悶辭去工作,打算到書(shu) 本裏“神秘的西藏”散散心,沒想到一“散”就是20多年。為(wei) 了生存,他曾在拉薩當過戶外領隊,也開過服裝店,搞過餐飲。

  在做戶外領隊的過程中,他有機會(hui) 接觸西藏各地的文化遺跡,被它們(men) 的神秘所吸引。2005年,他徒步穿越來到當時尚未通公路,被稱為(wei) “最後的陸地孤島”的陳塘,機緣巧合下目睹了當地夏爾巴人堪卓瑪的儀(yi) 式,大受震撼,於(yu) 是決(jue) 心用文字影像記錄這個(ge) 尚未被現代化“侵擾”的族群的文化習(xi) 俗和生活方式。


2017年2月,範久輝在陳塘鎮與(yu) 夏爾巴人合影留念。受訪者供圖

  10多年跟蹤拍攝記錄,無數次出入孤島陳塘,功夫不負有心人,2022年9月,範久輝的第一本著作《喜馬拉雅深處:陳塘夏爾巴的生活和儀(yi) 式》出版發行,他的另外兩(liang) 本相關(guan) 專(zhuan) 著《喜馬拉雅原居客——夏爾巴人口述影像誌:2005-2016》及《喜馬拉雅的藝術之花——夏爾巴人口述影像誌:2005-2016》也將在今年出版發行。

  以此為(wei) 開端,老範自學藏語和相關(guan) 曆史知識,背著相機和各種器材,不局限於(yu) 西藏,還深入到川西、甘南、青海、雲(yun) 南、尼泊爾的多爾波及木斯塘等深受藏文化影響的廣大區域,搜集壁畫、唐卡、造像、儀(yi) 式、民俗等方麵的影像資料,記錄原始民俗和宗教遺存。

  多年行走,老範與(yu) 許多偏遠寺廟和村落混成臉熟,結成友誼,按張老師的說法,“除了範老師親(qin) 自去,別人他們(men) 都不讓拍。”老範,不經意間成了西藏壁畫、唐卡、造像等一手資料采集的代表人物,逐漸在全國的西藏田野調查圈子裏有了名氣,不少學術機構和出版社開始和這個(ge) 不知從(cong) 哪裏冒出來的“民間奇人”合作。

  “我們(men) 專(zhuan) 業(ye) 內(nei) 都認可他,很多獨家資料還仰賴他去挖掘和提供。”和老範合作多年,張老師拍拍老範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老範是個(ge) 寶!”

  “哪有哪有,”老範不好意思,一張黑臉可能也紅了,“隻是喜歡罷了。”

  (四)

  “《春牛圖》裏的這條龍,其實比牛更有說頭。”老範提議讓我“找找不同”。

  我全力觀察,《春牛圖》上的龍雖然大體(ti) 脫胎於(yu) 內(nei) 地的龍形象,但是長長的象鼻子、脊背上噴吐的火焰,還有老範點出的“內(nei) 地龍戲珠時不會(hui) 爪握寶珠”,都暗示著這條入藏龍“大有背景”。可惜礙於(yu) 時間,話題並未深入。

  這段小插曲始終讓我念念不忘,於(yu) 是在離開西藏前,我特意又找到老範。在他堆滿書(shu) 本的小小公寓裏,老範興(xing) 致勃勃地向我展示他大大的影像收藏——從(cong) 大昭寺覺臥佛前麵的盤龍柱,到哲蚌寺大殿天花板上的禦賜龍紋綢緞,到布達拉宮的龍紋門飾,再到一般藏民家的生活器具,從(cong) 正統的五爪金龍,到具有西藏特色的象鼻龍、青綠龍、火焰龍、條紋龍、斑點龍、抓寶龍……搜集跨度近10年的“高原龍影”,拚湊出老範的“尋龍往事”。

  “高原中華龍”是老範自己“鬥膽”提出的概念。

  “西藏關(guan) 於(yu) 龍的概念,比如神話形象龍女‘魯’、宗教術語‘天龍八部’等,都被統一翻譯成漢語‘龍’,這實際上把源自內(nei) 地,又經過西藏群眾(zhong) 再加工創造的‘高原中華龍’的形象給掩蓋了。”老範說,各式各樣的龍是西藏從(cong) 古至今最受歡迎的吉祥圖騰之一,“可是正是因為(wei) 太普遍,人們(men) 往往忽略了它的存在和價(jia) 值。”


範久輝在“高原中華龍”展覽上進行講解。受訪者供圖

  從(cong) 2013年在西藏山南的貢嘎曲德寺拍攝時,老範偶然在壁畫中發現“似是而非”的龍形象開始,把形形色色、不斷演變的“高原中華龍”歸類集納,重新介紹給大眾(zhong) ,就成為(wei) 老範的一個(ge) 心願。“一方麵,龍形象在西藏的演變,是探尋西藏和內(nei) 地自古以來交流交往的一個(ge) 很好的切入點;另一方麵,青藏高原上各種變化的龍,也是對我們(men) 中華民族龍文化的一個(ge) 很有價(jia) 值的補充。”

  今年上半年,中國藏學研究中心西藏文化博物館舉(ju) 辦“高原中華龍”主題展覽,老範首次作為(wei) 策展人站在公眾(zhong) 麵前,在琳琅的圖片和文物間,講述自己的尋龍往事。我後知後覺,也能想象人群目光中老範的靦腆和歡欣。

  (五)

  回到北京後,我繼續尋思。

  我發現,有很多像老範一樣的普通人,被雪域高原所吸引,來到西藏、愛上西藏、留在西藏、鑽研西藏。

  而老範的種種研究,從(cong) 對藏曆中內(nei) 地概念的再發現,到提出“高原中華龍”概念,從(cong) 另一個(ge) 視角證明了西藏文化在中華文化中的獨特價(jia) 值。

  老範近些年有了宏偉(wei) 的新計劃。“苯教是西藏的本土宗教,目前寺廟和遺跡主要分布在相對偏遠的地方,我們(men) 正在對它的繪畫藝術進行係統性的拍攝與(yu) 整理,希望能據此了解藏傳(chuan) 佛教傳(chuan) 入西藏之前的西藏本土文化麵貌,以及挖掘早期西藏文化和內(nei) 地交流的印記。”

  近日,老範主編的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藏族美術集成·繪畫藝術·壁畫·四川卷3》出版,“這是世界上第一本關(guan) 於(yu) 苯教壁畫藝術的專(zhuan) 著。”難得的,一向低調的老範,神色也透露出一抹高原紅的驕傲。(作者:陳琰澤)

(責編: 賈春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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