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2日,合肥市第三十五中學西藏班的老師和學生們(men) 一起喝藏式甜茶慶祝藏曆新年和農(nong) 曆春節。新華社記者 周牧/攝
丹臻群佩用了1年時間,尋找35名學生在內(nei) 地西藏班求學的故事。
2020年是內(nei) 地西藏班政策實行35周年,這個(ge) 中國傳(chuan) 媒大學的藏族大學生想保存一份對內(nei) 地西藏班真實而珍貴的口述史料。
在他尋訪到的故事裏,第一批走出西藏到內(nei) 地求學的學生,最年長的已過知天命之年。30多年來,他們(men) 中有人回到西藏成為(wei) 鄉(xiang) 村教師,有人在家鄉(xiang) 做了基層公務員,有人返鄉(xiang) 創業(ye) ,也有人出國深造……盡管選擇殊異,但用丹臻群佩的話來說,“內(nei) 地西藏班的意義(yi) 更像是一把火炬,賦予了他們(men) 獨一無二的精神力量”。
對這些少小離家的學子來說,即使遠離父母和家鄉(xiang) ,地理上的距離並沒有拉遠他們(men) 心靈間的距離,許多人依然惦記著西藏,渴望學成歸來為(wei) 家鄉(xiang) 建設出一分力,甚至可以說,越是走出去,這種渴望越是強烈。
“你要到內(nei) 地去學習(xi) 了”
平措羅布是丹臻群佩訪談到的第一屆內(nei) 地西藏班學生。1985年,當14歲的平措羅布收到錄取通知時,比他更興(xing) 奮的是父母。他們(men) 激動地告訴他:“你要到內(nei) 地去學習(xi) 了!”
對於(yu) 去內(nei) 地讀書(shu) ,平措羅布當時並沒有深刻的認知。對這個(ge) 西藏當雄縣的藏族孩子而言,內(nei) 地是雜誌和畫報上的美好夢想,是有著高樓大廈、火車飛機的異域他鄉(xiang) 。最早一批出藏讀書(shu) 的孩子大都有著相似的經曆,那時內(nei) 地西藏班對他們(men) 而言幾乎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但平措羅布的父親(qin) 明白兒(er) 子離開的意義(yi) ——這可能意味著一場終身的改變。他是西藏和平解放後第一批去內(nei) 地學習(xi) 的西藏學生,曾就讀於(yu) 鹹陽公學院。為(wei) 教育好兩(liang) 個(ge) 孩子,他還把家門背麵塗成黑板,教孩子認識漢字。
平措羅布出發去重慶西藏中學那天,父母、弟弟和姨媽去機場送他。第一次和家人離別,讓他內(nei) 心升起一股“就像從(cong) 此以後跟家裏斷絕了所有聯係”的悲壯之情,他沒敢回頭,強忍淚水。
這種憂慮並非毫無來由。很長一段時間裏,通信是赴內(nei) 地讀書(shu) 的學生最犯難的問題,許多人一走4年,隻能靠書(shu) 信與(yu) 家人溝通,郵件最久需半年才能抵達家鄉(xiang) 。
令丹臻群佩最為(wei) 震驚的是,一個(ge) 來自西藏偏遠地區的學生,當他初中畢業(ye) 回到家時,才發現母親(qin) 已經去世,此前家人為(wei) 了讓他安心讀書(shu) ,沒有寫(xie) 信告訴他,這成為(wei) 他終身的遺憾。事實上,許多孩子的父母都不識字,隻能請他人代筆,收到信再找人念。
從(cong) 當雄到重慶,少年平措羅布經曆了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坐火車,雖然忐忑,但他眼中更多的是好奇和興(xing) 奮。他這段路程並不算太曲折,在最早開辦內(nei) 地西藏班的十幾所學校中,距離最遠的是遼陽一中,學生需要坐飛機到成都,再連坐幾天幾夜火車,從(cong) 西南奔向東(dong) 北。
當時,來到內(nei) 地,許多學生首先需要過的是語言關(guan) 和學習(xi) 關(guan) 。為(wei) 更好地使西藏學生適應內(nei) 地的學習(xi) ,內(nei) 地西藏初中班最初設置的學製為(wei) 4年,包括1年補習(xi) 相關(guan) 小學課程,3年正常的初中學習(xi) ,教學用語以普通話教學為(wei) 主,同時開設相應的藏語文課程。即便如此,要讓所有學生達到同一學習(xi) 進度並非易事。平措羅布記得,為(wei) 了跟上學習(xi) 進度,宿舍早上6點半開燈,他們(men) 常常5點半左右就偷偷起來,到路燈下晨讀。
“無論去了哪個(ge) 學校、選擇了怎樣的道路,在訪談時這些內(nei) 地西藏班的學生都談到同一個(ge) 改變:變得更加獨立。”丹臻群佩說,這種獨立性一直貫穿選擇大學、專(zhuan) 業(ye) 和未來的就業(ye) 方向中。
事實上,他們(men) 並非一開始就如此獨立。有人去內(nei) 地讀書(shu) 的頭一個(ge) 月,晚上偷偷在被窩裏哭,但沒有人願意放棄這個(ge) 來之不易的機會(hui) 。平措羅布曾在初中時因病住院,害怕父母擔心,他就和同學串通好,將聽來的學校新聞寫(xie) 信回家,營造還在學校的假象。但他最擔心的是,“這個(ge) 學能不能上完”。
談起在內(nei) 地求學的經曆,大家更多的是懷念,比如,他們(men) 往往會(hui) 濃墨重彩地描述所到城市的美食,有人回憶第一次喝可樂(le) 感覺“像喝中藥一樣”,有人愛上了天津狗不理包子和麻花。
教育的傳(chuan) 承
丹臻群佩發現,到內(nei) 地求學,給這些西藏學生帶來的衝(chong) 擊不隻是都市的繁華,影響他們(men) 更多的是教育環境和理念。
1990年,巴桑卓瑪跨越大半個(ge) 中國,從(cong) 西藏山南來到遼寧,就讀於(yu) 遼陽一中,那時她常常掉眼淚。後來回到西藏當老師,巴桑卓瑪深刻地認識到內(nei) 地西藏班老師對自己的影響,讓她篤信,老師對學生的盡心盡責是所有成功教育的基石。
如今,巴桑卓瑪已是拉薩中學校長,學校裏農(nong) 牧區的學生和偏遠地區的孩子很多,且長期住校,平時家長也很少探望,他們(men) 生活上遇到困難往往要靠自己解決(jue) 。這也一度讓巴桑卓瑪感到壓力很大。
她想起了自己母校的老師。內(nei) 地西藏班的老師常自稱是“24365部隊”,即手機24小時開機、365天待命,過年過節的時候,也犧牲和家人團聚的時間,和他們(men) 一起包餃子開聯歡會(hui) 。為(wei) 了更好地照顧學生,他們(men) 常常舍小家為(wei) 大家。
當年,巴桑卓瑪曾和同學集體(ti) 寫(xie) 信給學校,希望能換掉管理過於(yu) 嚴(yan) 格的班主任。但班主任知道這件事情後,一宿沒睡著,回複了一封長信,情真意切地表示自己管得可能過嚴(yan) 了,但希望學生可以進步得更多更快些。從(cong) 那次交流後,巴桑卓瑪明白了老師的不易。
2016年她特地去了遼陽一中,現任校長正是她當年的老師。她發現,30年過去,這裏對學生的關(guan) 心、愛護程度沒有一絲(si) 減弱。
她問自己的老師,如何能把這種傳(chuan) 統一直繼承下來?老師的回答是,大家以做好工作為(wei) 重,不要帶過多個(ge) 人情緒和喜好。
回去後,她常對新來的教師說,人生是充滿無限可能的,不要覺得從(cong) 大學出來進入單位,一抬頭就看到了天花板。在她的帶領下,班主任對班裏孩子的情況非常熟悉,如果學生遇到困難,老師會(hui) 默默幫助學生直到畢業(ye) 。學校還會(hui) 提供獎學金和德育基金支持,推出貧困月捐的計劃。
如今,她更有信心將拉薩中學越辦越好,“這種信心跟我在內(nei) 地西藏班的學習(xi) 經曆是分不開的”。
2001年,當格桑德吉回到故鄉(xiang) 西藏墨脫幫辛鄉(xiang) 看到當地慘淡的教育環境時,她決(jue) 定留下來,成為(wei) 村裏第一名大學生鄉(xiang) 村教師。
當年,這個(ge) 門巴族女生得知自己考上湖南嶽陽一中的內(nei) 地西藏班時,第一個(ge) 想法就是以此改變自己的人生,也改變墨脫父老鄉(xiang) 親(qin) 的困境。
初中畢業(ye) 時,她曾回過一次家,專(zhuan) 門去就讀過的小學看看。剛從(cong) 內(nei) 地回來眼界大開的她,在家鄉(xiang) 小學看到的隻有一間木板房、兩(liang) 間教室和瘋長的雜草。更令她難過的是,還有許多小孩沒上過學。她勸他們(men) 要出去讀書(shu) ,而他們(men) 的回答是“不敢,不去”。
因為(wei) 家庭經濟條件有限,初中畢業(ye) 後,她改去師範學院學習(xi) ,但是她也從(cong) 未後悔過。“我一個(ge) 人出來了,但更多的人沒有出來。”她希望回到家鄉(xiang) ,讓更多孩子像她一樣走出大山,見識外麵的世界。
去師範學校讀書(shu) 後,曾有老師問過格桑德吉:“如果以後是去偏遠的地方教書(shu) ,你願意嗎?”她說:“我就是從(cong) 偏遠山區出來的。”有朋友說她傻,勸她“難得從(cong) 墨脫走出來,為(wei) 什麽(me) 還要回去”。但是她沒有猶豫,去當地教育局,明確表示希望回到家鄉(xiang) 執教。
改變鄉(xiang) 村教育之路並不輕鬆。格桑德吉剛到幫辛鄉(xiang) 小學時,村裏不通公路,沒水、沒電。5個(ge) 班隻有4名教師,其中兩(liang) 位還是年紀較長的老教師。麵對艱苦的教學環境,外地年輕教師來了又走,隻有她咬牙堅持下來了。
最艱難的還不是環境,而是當地家長對教育的漠視。每年一到開學前,每個(ge) 老師都要走幾十裏山路,動員村裏年滿7歲的小孩來讀書(shu) 。但有的家長擔心孩子上學路上會(hui) 遇到泥石流,還有的憂心孩子去讀書(shu) 沒人在家照顧更小的孩子,甚至會(hui) 有人直接拒絕:“家裏條件苦,我們(men) 供不起。”
但格桑德吉堅持勸說:“墨脫的小孩如果不上學,將來就跟你們(men) 一樣辛苦,繼續過窮日子,一輩子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讀書(shu) 上學,才能改變貧窮落後的麵貌”。
付出換來了回報。格桑德吉告訴記者,如今,幫辛鄉(xiang) 已沒有一個(ge) 孩子失學。她也從(cong) 一個(ge) 青澀的青年教師,成長為(wei) 小學校長,並獲得“最美鄉(xiang) 村教師獎”“感動中國人物”等榮譽。
她榮獲“最美鄉(xiang) 村教師獎”的消息在電視上播出時,嶽陽一中的老師通過同學問到了她的聯係方式,專(zhuan) 門打電話來表示祝賀。這讓格桑德吉感動極了。
為(wei) 了更好地回來
從(cong) 不懂一句漢語到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從(cong) 隻能一筆一畫寫(xie) 家書(shu) 到接通視頻即可遠程連線;從(cong) 固定的文化課到有音樂(le) 、計算機、體(ti) 育興(xing) 趣班等多種選擇……一屆屆內(nei) 地西藏班學生的背後都留下了時代的印記。
在丹臻群佩看來,隨著時代發展,內(nei) 地西藏班學生的擇業(ye) 也更加多元。但無論選擇了什麽(me) ,他們(men) 都在詮釋著內(nei) 地西藏班中廣為(wei) 流傳(chuan) 的一句話——“離開西藏是為(wei) 了更好地回來”。
90後藏族女生馬艾乃大學畢業(ye) 後,一度執意走一條不同的道路。
2005年離家去上海讀書(shu) 的她,在浙江大學就讀期間曾出國交流過。臨(lin) 近畢業(ye) ,她沒有像許多西藏同學那樣直接回去,而是繼續在內(nei) 地尋找自己的人生目標,直到有足夠的能力為(wei) 建設家鄉(xiang) 添磚加瓦。
她先嚐試了一家企業(ye) 的新媒體(ti) 工作,後來又加入西安一個(ge) 廚餘(yu) 垃圾資源化利用的創業(ye) 公司,也慢慢開始關(guan) 注自己家鄉(xiang) 的環境保護情況。
讓她下定決(jue) 心回到西藏的,是她親(qin) 眼目睹的一個(ge) 景象——在她的家鄉(xiang) 林芝,垃圾填埋場建在一個(ge) 環境優(you) 美的地方,白色的塑料袋映襯著藍天,刺痛了她的眼睛。
後來,她在西藏開了一家環保科技公司,專(zhuan) 門做垃圾分類工作。
創業(ye) 的第一步是艱難的。她一個(ge) 人租門店、招員工,跑政府談合作,還要將環保理念掰開揉碎講給身邊的人聽。相關(guan) 園區建成後,她又開放給中小學生,讓他們(men) 免費參觀,增強環保意識。
目前,該項目已被列入當地的“十四五”規劃中,“哪怕這個(ge) 事情隻進展到這兒(er) ,我都覺得很成功了。”馬艾乃說。
90後青年白瑪次巴也選擇了一條同齡人少走的路——做一名西藏偏遠地區基層公務員。
小時候,有一次父親(qin) 帶他去鄉(xiang) 政府辦事,上班時間卻找不到辦事的人,等了很久才見到,對方還是一副嫌棄的表情,“辦件事來回要跑好幾趟”,這讓他印象深刻,他希望能夠改變這種狀況。
高考後,他如願進入南京大學社會(hui) 學院學習(xi) 。大學期間,他曾去南京一家社區服務中心實習(xi) ,看到社區阿姨對待居民熱情的工作態度,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畢業(ye) 後,麵對南京、拉薩的工作機會(hui) ,他雖然心裏有落差,但依然來到西藏最艱苦的地方之一——那曲市申紮縣工作,即使那時當地“連一條像樣的馬路也沒有,冬天需要生火取暖,供電也時有時無”。
2019年,為(wei) 做好脫貧攻堅工作,他到海拔4788米的卡鄉(xiang) 德朗村駐村,幫助原來信號不佳的村子爭(zheng) 取到一座信號基站,讓村民不用再爬上屋頂打電話;還替村民解決(jue) 水患問題。盡管條件艱苦,但他苦中作樂(le) ,還自己打趣說:“我是申紮縣駐德朗村的電信營業(ye) 中心、農(nong) 行營業(ye) 所、糾紛調解中心。”
2019年10月,德朗村順利脫貧摘帽。“來這兒(er) 真的值了。”得知這一消息,白瑪次巴感受到自我價(jia) 值的實現,“國家把我們(men) 選派到內(nei) 地接受了更好的教育,我們(men) 回到西藏也應盡己所能做一些事情,哪怕微不足道。”
相關(guan) 數據顯示,從(cong) 1984年國家作出“在內(nei) 地創建西藏學校和開辦西藏班”的重大決(jue) 策以來,迄今內(nei) 地西藏班(含中職班)累計招生14.3萬(wan) 人,向西藏培養(yang) 輸送了5.6萬(wan) 餘(yu) 名中專(zhuan) 以上各級各類人才。
在成書(shu) 《共進與(yu) 賦能——內(nei) 地西藏班35年35人口述史》的後記中,丹臻群佩這樣寫(xie) 道:“一個(ge) 政策,一本通知書(shu) ,十二三歲,二十多座城市,三十五年春秋,十幾萬(wan) 人……內(nei) 地西藏班的意義(yi) 可能已經超過了‘異鄉(xiang) 求學’本身,儼(yan) 然成為(wei) 幾代人共同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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