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釭凝兮夜何長——憶童年的臘月夜
作者:卓然(山西省晉城市作協名譽主席)
臘月天,晝短夜長。盡管冬至之後便會(hui) “白晝一天長一線”,但畢竟還是一個(ge) 長長的臘月夜。
臘月天,人們(men) 自然是要忙年節的事,但畢竟隻是白天忙,還必須打發那一個(ge) 個(ge) 長長的臘月夜。
當然,長長冬夜可以睡覺,拱到暖暖的被窩裏,做一個(ge) 長長的夢。
然而,你可別小看了鄉(xiang) 村,別把鄉(xiang) 村人想象得冬眠動物似的。鄉(xiang) 村人自有鄉(xiang) 村人的肺腑,也自有鄉(xiang) 村人的情調。
“冬釭凝兮夜何長”(南朝·江淹《別賦》)。畢竟是年末的臘月夜,麵對殷殷的一豆燈火,他們(men) 總想把那長長的冬夜打發得有滋有味,讓那雪花紛飛的冬夜意味重重。
遠離鄉(xiang) 村人,難解鄉(xiang) 村事。“橫看成嶺側(ce) 成峰”,帶著金菽銀黍的芬芳,帶著五穀豐(feng) 登的心滿意足,帶著絲(si) 絲(si) 縷縷撩撥人的情好,化成風俗,穿行在村中的大街小巷,垮過半塌的頹牆,鑽進半閉的柴扉,不經意撲進院子裏,或者抿開窗戶紙,鑽到屋子裏,鑽到炕頭上,以春風風人。
新年本就是一場浩大的文化活動,每一個(ge) 臘月夜都是新年的一道序幕。
在落雪的臘月夜,點起一盞小油燈,讓年節的文化意味更濃,讓流逝的生命別許一種風光。
爺爺的“三國”
屋外雪花飄飄,鴉兒(er) 宿在枯樹上。每天這個(ge) 時候,就該是爺爺們(men) 講三國的時候了。
我們(men) 住的平房,是一個(ge) 磚瓦整齊的小四合院。堂屋自然是爺爺奶奶住,兒(er) 孫們(men) 各屋別居。每入夜,所有的窗戶都有燈光,雖然是燈下昏黃,卻總是雪後的希望。
每當這個(ge) 時候,奶奶就會(hui) 把爐火燒得旺旺的,然後對我說,你爺爺要“雲(yun) 古”了。
“雲(yun) 古”,應該是一句古話,是文言文。我不知道奶奶為(wei) 什麽(me) 會(hui) 這樣說,後來我發現我的鄰居奶奶們(men) 也都這麽(me) 說。比如南院武奶奶,就曾經對奶奶說,她心裏“不悅”,想跟奶奶“雲(yun) 雲(yun) 古”。我聽了非常吃驚,難道村子裏的奶奶們(men) 都念過古書(shu) ?
旺旺的火爐裏,奶奶燒的不是柴火·,而是晉城的香煤淨炭,俗稱“白煤”,我則稱其為(wei) “蘭(lan) 花香煤”。就是那種對著星星會(hui) 閃光,拿在手裏不染黑,一觸一碰如鈴鐸交響,紅紅的火焰裹挾著藍藍的火苗,如蘭(lan) 的蓓蕾初放,無黑煙無磺味,似乎還有蘭(lan) 的清芬。我也曾把蘭(lan) 花香煤賦成文章,以助其盛名播揚,特別是當我得知英國女王一定要用中國山西晉城的蘭(lan) 花香炭燒壁爐時,我非常驕傲於(yu) 我的家鄉(xiang) 。
奶奶把蘭(lan) 花香炭填到火爐裏,紅火焰,藍火焰,把一個(ge) 寒冷的冬夜燎得恍若春日,便讓爺爺在溫暖如春的炕頭上“雲(yun) 三國”。
爺爺不怎麽(me) 喜歡“雲(yun) ”的說法,是不是有一點“雲(yun) 天磨地”不著邊際的意思呢?顯得爺爺們(men) 的“三國”不是曆史上的三國,不是人間的三國,不是書(shu) 本上的三國,而是他們(men) 自己胡編亂(luan) 造、胡扯八道的“三國”?爺爺隻喜歡“說”三國,“說”顯得實在,“說”才有趣味,有滋味。
而且爺爺說,一個(ge) 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說三國,因為(wei) 少滋無味、沒意思,隻有與(yu) 鄰居那些“老家夥(huo) 們(men) ”一起說的三國,才是真正的三國,才是熱熱鬧鬧的三國。所以,與(yu) 爺爺一起說三國的還有堆爺、土爺、潤爺、三爺、五爺、八爺……奶奶笑說他們(men) 是“一趕老三國!”爺爺說隻有“一趕老三國”,才能把三國說個(ge) 翻江倒海。
每晚當奶奶把爐火燒旺的時候,“一趕老三國”就陸陸續續來了,或長須飄雪的,或短髭染霜的,或毛發退盡的,或跛一足眇一目扶著孫兒(er) 的,或半身不遂拉根拐杖的。還有喜歡聽三國的年輕人,都來到爺爺的堂屋,紮堆聽三國。
“少不看水滸,老不讀三國。”但是在村子的臘月夜,就偏偏有年輕人和“一趕老三國”在一起“雲(yun) ”三國。喜歡三國的智慧,喜歡三國的英雄氣。
“老三國”們(men) 圍著火爐,不停地抽旱煙,不停地咳嗽,不停地開懷大笑,不停地抹著口水說三國。“老三國”們(men) 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或者根本就沒有一個(ge) 人讀過三國。他們(men) 的三國都是從(cong) 歲月中撿來的,說書(shu) ,戲劇,都是他們(men) 說三國的藍本。
“老三國”們(men) 講的並不是章回三國,不是一開頭就是“話說”、“且說”的那種三國,是想到哪說到哪,喜歡哪說到哪,喜歡哪個(ge) 人物就說哪個(ge) 人物。昨天說過的,今天還說,盡管反反複複,興(xing) 致卻還是那麽(me) 高。
很多時候,並不是一個(ge) 人說一段,然後換一個(ge) 人說一段,而是你一句他一句搶著說。不知道誰正在說“三顧茅廬”的時候,就會(hui) 有一個(ge) 人岔開,說起“諸葛亮祭東(dong) 風”。這一個(ge) 正說“草船借箭”,那邊又會(hui) 有人來一段“關(guan) 雲(yun) 長義(yi) 釋曹操”。
潤爺特別喜歡曹操“橫槊賦詩”的豪氣,他雖然也不識字,卻能夠默念《三國演義(yi) 》那一段文字:
操又大笑。曹操已經大醉,手握大刀立在船上,把酒往江水裏一潑,又滿滿地喝了三杯,把刀一橫,對諸將說,我握著這把刀,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dong) ,縱橫天下,有不負大丈夫之誌也。今對此景,甚有慷慨。吾當作歌,汝等和之……
雖然並不全是原來的文字,但已經很了不起了。
潤爺一口氣念完,大概豪氣沒有散盡,就把爺爺的牆櫃打開,拿出爺爺的酒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是兩(liang) 大口。
這時候,爺爺就拉了我,把我當童子,走著場兒(er) 唱起來: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料定了漢家業(ye) 鼎足三分……
爺爺唱的不是京劇,那時候京劇還傳(chuan) 不到鄉(xiang) 下。爺爺唱的是二黃,跟京劇的西皮流水差不多。唱完了,看看三星在戶,捋捋胡須嗬嗬笑,說:“散了吧。”
“一趕老三國”就散了,明天晚上再來,再說三國。
那時候我隻有五歲,但我對爺爺的三國印象太深。長大後我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三國演義(yi) 》,但不知道為(wei) 什麽(me) ,卻總讀不出爺爺的“三國”那種味道。
奶奶的謎兒(er)
爺爺不在家的時候,沒有人說三國,長長的冬夜該怎麽(me) 熬呢?好在還有奶奶,奶奶和我們(men) 一起“破謎兒(er) ”。
爺爺是個(ge) 木匠,是做桌椅板凳箱櫃之類的“細木匠”。爺爺手藝好,做出來的家具細膩,精致,結實,所以爺爺的活多。尤其到臘月,娶媳婦嫁閨女,都要做嫁妝,又都喜歡請爺爺做,似乎爺爺做的嫁妝高貴、吉祥。
年輕的時候,不管在哪兒(er) 做活,爺爺晚上都要回家。爺爺不怕走夜路,因為(wei) 爺爺手裏有“五尺”。五尺,也叫“丈杆”。兩(liang) 根二指寬的長木條,合住五尺,展開一丈,因此得名。手提五尺,如張飛手搦的“丈八蛇矛”,如林衝(chong) 夜奔手裏拈的樸刀,傳(chuan) 說是魯班發明的工具,因此鬼神不沾虎狼懼怕。
爺爺年紀漸長腿腳不便,不再走夜路了。爺爺沒回來,堂屋裏就隻有奶奶,奶奶一個(ge) 人舍不得燒蘭(lan) 花香炭,就坐在爐台上,一邊剝棉花,一邊把花殼扔到火爐裏,火焰撲撲,屋子裏時明時暗,好像藏了許多謎。
鄰家的幾位奶奶都來了,都來和奶奶說話。她們(men) 知道奶奶喜歡破謎兒(er) ,都來和奶奶一起猜謎。數老井院的文奶奶身體(ti) 最好。文奶奶年輕時候是一個(ge) 很壯實的女人,如今雖然年紀大了,半大的腳走起路來依然如擂鼓一樣“咚咚”響。文奶奶怎麽(me) 還會(hui) 如此壯實如此精神呢?女兒(er) 女婿因饑荒死了,留下一個(ge) 男娃四歲,一個(ge) 女娃五歲,靠文奶奶拉扯著,她不得不精神,不得不壯實。
作為(wei) 農(nong) 人,最苦的活是鋤小苗兒(er) ,需要把身子“一疊三折”,趴在穀壟裏把一地茸茸的穀苗間開。上頭是日頭吐火,下邊是濕氣蒸騰,汗水如雨,腰酸腿疼,但文奶奶卻從(cong) 不懼怕,她不光給自家鋤小苗,因為(wei) 爺爺做木匠誤了地裏的活,文奶奶就會(hui) 提上她的小鋤兒(er) ,把兩(liang) 卷鋪襯綁到膝蓋上,爬著跪著,硬是把爺爺那幾畝(mu) 快要荒蕪了的小苗撕開,再一苗一苗扶正,一苗一苗擁到土裏,一苗一苗一般粗壯,一苗一苗一般高低。苗與(yu) 苗之間的距離,都是按照古訓間開的:一步三垵,一垵四苗,垵前垵後留小豆,兩(liang) 邊留高粱。文奶奶簡直像繡花兒(er) 一樣,把小苗們(men) 整得一匹綠綢似的均勻、齊楚。一場小雨後,微風輕輕吹過,恰如一池春水蕩著清波。全村人都會(hui) 去地頭觀賞,無不誇獎文奶奶是莊稼地裏的好把式。文奶奶也是很厲害的一個(ge) 老婆婆,她還保護著小外孫和小外孫女,誰敢欺負,管你是馬五爺還是天王爺,文奶奶會(hui) 不顧命地撲上去,護她的犢,與(yu) 你吵,和你打,彼時文奶奶便不再是一個(ge) 女人,簡直是一匹老母狼,所以人都說,文奶奶是個(ge) 狼婆。是的,文奶奶的確像個(ge) 狼婆,但文奶奶也有羊的溫和。她來奶奶家裏破謎兒(er) ,總是引著小外孫文路和小外孫女文米。
奶奶總是費盡心機說一個(ge) 新謎兒(er) ,想讓人在那個(ge) 長長的冬夜猜不著:“黑雲(yun) 上來白雲(yun) 遮,十個(ge) 小將來推車。黑雲(yun) 白雲(yun) 不下雨,小將推車紅火火——打一樣灶具。”
果然是一個(ge) 難破的謎兒(er) 。
我正攢著眉頭想,不意文路就說出來了:“是烙饃鏊。”
奶奶就誇文路,說文路真聰明,把個(ge) 文奶奶高興(xing) 得仰起臉來大笑。其實我已經聽見了,是文奶奶悄悄告訴文路的,我想把這個(ge) 秘密說出來,但奶奶給我使眼色不讓我說。奶奶看我一直想說出來,就一把將我摟進了懷裏,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
因為(wei) 文路“猜”著謎了,奶奶就要獎勵文路,給文路炒瓜子吃,我一下就從(cong) 奶奶懷裏跳起來,拍著手大叫:“哦哦,有瓜子吃!我也一定要猜著……”
奶奶下炕去炒瓜子,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顆。奶奶說,收藏了那麽(me) 多的瓜子,經不住“一趕老三國”們(men) 炒了吃了。奶奶就把炒瓜子改成了炒玉茭,燒熱的鐵鍋裏,玉茭顆兒(er) 嘭啪響,有好多都崩開了白生生的玉茭花。奶奶把玉茭花給文路、文米和我,把不開花的玉茭顆兒(er) 這個(ge) 一把,那個(ge) 一把,分派給大夥(huo) 吃。有牙的“圪崩圪崩”吃,沒牙的往嘴裏塞一顆兒(er) ,在嘴裏噙著嚅動著。
奶奶接著再破謎兒(er) ,一連又破了好幾個(ge) 謎:“遠看是個(ge) 廟,近看沒神道,腳踩兩(liang) 隻船,手拿一張票——打一個(ge) 地方。”“弟兄七八個(ge) ,圍著柱子坐,大家分手時,衣服全扯破——打一種調和。”“什麽(me) 方方四個(ge) 角,什麽(me) 圓圓三條腿,什麽(me) 光光兩(liang) 個(ge) 頭,什麽(me) 大肚小嘴唇——打四樣東(dong) 西。”“咕嚕咕嚕,拴住跑了,解開立住——打一樣農(nong) 具。”“一顆穀,充滿屋——打一家具”……
大家你也猜,他也猜,七嘴八舌誰都猜不著。我看出來了,大夥(huo) 不是猜不著,是假裝猜不著。有兩(liang) 個(ge) 謎我能猜著,“咕嚕咕嚕,拴住跑了,解開立住”,是碌碡;“一顆穀,充滿屋”,是油燈。但奶奶阻止我,不讓我說出來。我悄悄問奶奶,為(wei) 什麽(me) 不讓我猜?奶奶悄聲對我說,她過後會(hui) 告訴我。過後奶奶也沒有告訴我,我追問了奶奶很多次,奶奶說,等我上了學再告訴我。上學後,我已經把這些事情都忘記了,奶奶卻還記著。
那是幾年後的一個(ge) 春天,大概是清明節,學校放假了。奶奶拄著棍子,要我和她去看文奶奶。我說我不去,我怕文奶奶狼婆。奶奶說,文奶奶不狼婆,文奶奶是個(ge) 好奶奶。於(yu) 是,奶奶就拉著我,一直把我拉到文奶奶的大門口站著,指著文奶奶那個(ge) 歪歪斜斜的大門,指著那個(ge) 快要坍塌的大門頭上,讓我看那門頭上的四個(ge) 字。奶奶不識字,為(wei) 什麽(me) 要讓我看那四個(ge) 字呢?那四個(ge) 字有什麽(me) 好看啊?我不止來過文奶奶的院子三次五次,小時候常常來找文路玩,那四個(ge) 字是我早已熟悉的,不就是“耕讀傳(chuan) 家”嗎?刻著“耕”和“家”的兩(liang) 塊方磚都快掉下來了,文奶奶硬是用石灰粘牢,才沒坍塌。文奶奶大概還時常拿抹布抹去上邊的灰塵,因為(wei) 那四塊方磚比周圍的磚塊都明潔。可是,就那麽(me) 普普通通四塊方磚四個(ge) 字,有什麽(me) 好看呢?
看我興(xing) 味闌珊,奶奶就要我扶她回家。我說,你不是去看文奶奶嗎?奶奶說,文奶奶不在家,她帶著文路文靜,給他們(men) 父母上墳去了。
我心裏悚然一震,但也有些生奶奶的氣了,就問奶奶:“我們(men) 就是來看這四個(ge) 字嗎?”奶奶很嚴(yan) 肅地說:“是呀!是呀……”
我問奶奶什麽(me) 意思?奶奶站住了,風吹著她一頭白發飄飄。
奶奶站在文奶奶的大門口,抬起頭,看了看那四個(ge) 字。低下頭,看了看我。奶奶依然沒說話。奶奶又給我破個(ge) 謎兒(er) 。
奶奶這個(ge) 謎兒(er) ,讓我猜了一輩子。
父親(qin) 的《龍頭案》
《龍頭案》,說的是大明朝海瑞海青天。我看過不少關(guan) 於(yu) 海瑞的戲,比如《海瑞罷官》,不管在屏幕上還是在舞台上,海瑞都是須生,但我們(men) 村裏的海瑞卻和包公一樣,黑頭,剛性,公正,鐵麵無私。
我的父親(qin) 喜歡唱戲,唱黑頭,我們(men) 俗稱“大花臉”。我的父親(qin) 個(ge) 子高,音色寬闊渾厚,穿上大黑蟒袍,站在舞台上,像一座大山,開口一唱,地動山搖。
導演老秉玉叔說,沒有山一樣的大花臉,鎮不住“台口”。
父親(qin) 嗓門大,卻從(cong) 不會(hui) 走腔跑調。一旦有人跑調,我們(men) 叫“鬼音”了,就會(hui) 一個(ge) 接一個(ge) “鬼音”下去,就會(hui) 把一場戲唱“癱”了。
每當此時,演員們(men) 都會(hui) 盼我父親(qin) 出場,隻要我父親(qin) 出場唱一句,“鬼音”就會(hui) 無蹤影了。如果場上正唱《打圍花園》,沒有“大花臉”的戲,怎麽(me) 辦呢?為(wei) 了“救場”,也隻好讓“大花臉”出場了。化妝是必須的,穿蟒袍係玉帶也是必須的,“髯口”,即胡須也是必須的。我們(men) 村的“著名導演”老秉玉叔總會(hui) 有辦法,現編一句唱詞,和劇情連接起來。比如:“小羅成你膽大包了天,打圍居然跳花園。”就這麽(me) 一句,父親(qin) 出場也未必能記住,就會(hui) 唱成“小羅成你想上天,這不是你家的後花園!”出場的“大花臉”飾演的是誰?沒有名姓,沒有來曆,直指小羅成唱一句,轉個(ge) 圈子就回去了。觀眾(zhong) 是騙不了的,每場戲的每一個(ge) 情節,每個(ge) 人的每一句唱詞,他們(men) 都清楚。他們(men) 知道,父親(qin) 是出來救場的,就一個(ge) 勁地拍手叫好。
村上人看戲,說是圖個(ge) 熱鬧,卻又不止於(yu) 熱鬧。俗話說:“不會(hui) 看戲的看熱鬧,會(hui) 看戲的看門道。”什麽(me) 是“門道”?是不是就是我們(men) 所謂的“藝”呢?“藝無止境”,不僅(jin) 是藝術家的追求,村裏的莊稼人也講求,他們(men) 講求“藝不壓身”。“藝圃”,“藝樹”,“自昔何為(wei) ,我藝黍稷。”人們(men) 自古就講究“藝”,追求“藝”,“百師好求,一藝難得”,“有才遺草澤,無藝閉蓬門”。
演員的一招一式,抬腿動步,舉(ju) 手投足,是不是字正腔圓?是不是入韻入調?是不是眼到手到?是不是把要飾演的人物性格表現出來了?“藝”有沒有繼承?“藝”有沒有創新?看看,聽聽,感覺,體(ti) 悟,品評……有議論,也有腹誹,等等。鄉(xiang) 村人看戲,真是太挑剔了。
父親(qin) 說,唱戲是“萬(wan) 人頭上取樂(le) ”,但是,不下功夫,不用說取樂(le) ,會(hui) 自取其辱。
父親(qin) 的嗓音好,不等於(yu) “架幹”好,不等於(yu) 舞蹈好。一招一式還得練,還得參加排戲。
長長的臘月夜,父親(qin) 天天晚上去排戲。排戲的場子沒有一定,今天在大樓院,明天可能在李宅,後天或者在南院,在誰家裏誰點燈照明。演員們(men) 去了,先“推三把”。不管新老把式,排起隊來踩圈兒(er) 。臂如雙藕,指若蘭(lan) 花,隨著腳步推出去,再收回來,揉揉搦搦,伸伸縮縮,硬是要把一個(ge) 自自然然的人練出演員的架勢。
劇團的演員隊伍非常壯觀,父親(qin) 和古首唱大花臉,保全、平安唱二花臉,全魁、小堆等5人唱須生,小太、小蜜等6人唱小生,小元、買(mai) 孩演武生。月香等11人唱旦角,各種角色都有A、B角,甚至有C、D、E角。
劇團的“行頭”十幾大箱,箱子都用牛皮包了邊裹了角,四個(ge) 人才能抬起來的一個(ge) 大衣箱。三個(ge) 人看大衣箱,管給演員穿行頭,脫行頭,疊行頭。
行頭、樂(le) 器,都是演員和村民捐穀子、豆子買(mai) 的,你三升他兩(liang) 升都是心頭肉,所以對行頭、樂(le) 器非常愛惜。每年夏天都要關(guan) 起大門來曬行頭。到如今,已經有大約三十年沒有開過戲箱了,但那十幾戲箱的行頭卻沒有人敢動過。
別以為(wei) 隻是一個(ge) 鄉(xiang) 村劇團,劇目卻不少。春秋的從(cong) 紂王《女媧宮焚香》到《摘星樓》前後五本戲,隋唐的有《瓦崗寨》等三本戲,宋朝的有《闖幽州》《包公案》等六本戲,明朝的有《龍頭案》等三本戲,家常戲有《茶瓶計》《武家坡》(上下本),折子戲有《小宴》《過江殺督》《打漁殺家》《三岔口》等十二本。年年過年前後,十裏百裏的村子會(hui) 來“寫(xie) 戲”,劇團隻要一出村子,一個(ge) 台口接一個(ge) 台口,到農(nong) 忙的時候都收不回來。
劇團每年冬天都要選新演員。身材、嗓子、容貌、人品,都有標準,都很嚴(yan) 格。誰能當演員,導演老秉玉說了算。老秉玉識字,既當導演,也當演員,唱須生,嗓子不太好,但扮相英俊,總演帝王。父親(qin) 不識字,唱詞都是老秉玉教的,隻要把“角單”給父親(qin) 念上三遍,整本子都會(hui) 爛在肚子裏。新招的演員先是跑龍套,即使跑龍套也必須先練“推三把”。
父親(qin) 對“舞美”要求很嚴(yan) ,他常常遺憾地說自己是“握鋤把的,手指頭展不直,像雞爪一樣不好看”。是的,不管男演員女演員,手指頭都是彎的,即使女孩子想做個(ge) 蘭(lan) 花指,也隻能做成個(ge) “佛手”。為(wei) 了舞台美,他們(men) 就不得不經常忍著疼痛掰指頭。
我想入劇團,終於(yu) 爭(zheng) 取到“推三把”了。但我的手腳不聽使喚,不像走路一樣自然。人家都笑我走的是“一順”,笑我像“老鱉展爪”,父親(qin) 一巴掌就把我打下去了。我知道父親(qin) 是劇團人,他不能容忍他的孩子把蠢笨帶給“他的劇團”。
父親(qin) 一般不會(hui) 發火,除了那一巴掌,我幾乎沒有見他跟誰鬧過別扭。但有一次父親(qin) 真的發火了。正在排戲的時候,導演老秉玉決(jue) 定把黑頭海瑞改為(wei) 須生,父親(qin) 不答應,父親(qin) 說海瑞古來就是黑頭,黑頭代表剛毅,正直,鐵麵無私。兩(liang) 人吵起來了,吵到幾乎打起來,吵得老秉玉把劇本也撕了,摔在地上,一邊亂(luan) 腳跺一邊賭咒:“再也不演戲了!再演戲,扒了我家祖墳!”
當然,像這樣吵到賭咒發誓再不演戲,可不是一次兩(liang) 次了。該唱四流?還是朵板?唱“一串鈴”好?還是“靠山紅兒(er) ”好?為(wei) 此,常常爭(zheng) 吵,甚至還會(hui) 破口。每次吵架後,老秉玉都要回家悶頭睡覺。幾天後大家又來了,見了麵嘻嘻哈哈,誰也不道歉,誰也不給誰作檢討,像什麽(me) 事也沒發生過,繼續用心排戲。戲是生命。戲是天。
臘月夜排練的《龍頭案》,初一就開演了。父親(qin) 登台高唱:“嘉靖爺坐江山行事荒謬,滿朝中竟無一人諫奏出頭。我有心修本章把君王匡救,安社稷作一個(ge) 砥柱中流。”唱得豪氣衝(chong) 天。
母親(qin) 的白娘子
臘月天,是母親(qin) 最忙碌的時候。打掃屋子,拆洗被子,翻洗褥子,父親(qin) 和孩子們(men) 的舊衣裳都要洗一遍,還要給父親(qin) 和孩子們(men) 縫新衣裳,做新鞋。這麽(me) 多活兒(er) ,白天哪裏夠母親(qin) 用呀,每天都必須熬夜做針線活兒(er) 。
臘月夜,悄長而溫馨。父親(qin) 去排戲了,母親(qin) 想打發孩子們(men) 睡下,自己去料理各種雜活。但是,孩子們(men) 已經放了假,也用不著早睡了。爺爺在家說三國的時候,我們(men) 是必然要去爺爺那裏聽三國的。奶奶破謎的時候,我們(men) 固然也是要去奶奶那裏猜謎。但隻要爺爺不說三國,奶奶不破謎的時候,我們(men) 就和母親(qin) 待在家裏,纏著母親(qin) ,讓母親(qin) 給我們(men) 說《狀元哭塔》。
小小的四合院裏,我們(men) 住在東(dong) 屋,上半月彎彎的新月,正好把月光瀉在我們(men) 家的窗戶上,窗外,桃樹的影子在風中搖呀搖呀,把窗戶紙掃得有明有暗。
母親(qin) 在火爐裏填上蘭(lan) 花香煤——需要說明,蘭(lan) 花香煤,不是奶奶燒的蘭(lan) 花香炭。蘭(lan) 花香炭是塊狀,蘭(lan) 花香煤是蘭(lan) 花香炭的碎屑,和上土,軟軟的,黏黏的,填到火爐裏,中間捅個(ge) 眼兒(er) ,藍藍的火焰把屋子裏熏得明明暗暗,暖暖和和。為(wei) 了不使孩子們(men) 中煤氣,母親(qin) 會(hui) 拿高粱秸紮一個(ge) 風鬥,糊上白棉紙,用淡淡的“煤水”與(yu) 黃土塊,畫一枝淡淡的墨梅,掛在門頭起。
母親(qin) 點起一盞小小油燈,把窗子上的月光與(yu) 桃樹影都抹了去。燈台是一個(ge) 用生鐵鑄的圓圓的台座,周圍是透花老梅,台麵上放些棉花燈撚,是用來挑燈花兒(er) 的“小棒兒(er) ”。這些小棒兒(er) 是我給母親(qin) 放上去的,因我見母親(qin) 常常拔下頭上的簪子挑燈花兒(er) ,怕把簪子燒壞了,就用舊竹簾的竹篾削的。母親(qin) 雖然誇獎了我,但母親(qin) 卻很少用我製作的“小棒兒(er) ”挑燈花兒(er) 。隻要燈撚上結了燈花兒(er) ,母親(qin) 總是順手拔下頭上的簪子來,挑落燈花兒(er) ,撥亮燈火。
母親(qin) 把燈台放在爐台上,低頭鉸鞋樣兒(er) ,用糨糊把毛紙和各色鋪襯貼在一起,貼到牆上,等幹了揭下來,就是做鞋的袼褙了。把袼褙鉸成鞋幫、鞋底,再貼上幾層碎布,再裹上一層新布,鞋的大樣就成了。不過,還得用麻繩納鞋底,用麻線納鞋幫。鞋底的針腳像麥粒,鞋幫的針腳像芝麻,一行一行,要照著“破關(guan) 兒(er) ”,即下邊的針腳要在上邊兩(liang) 個(ge) 針腳之間的地方。母親(qin) 用擰車擰麻繩,用陀螺撚麻線。臥在火爐邊正睡覺的小花貓聽到陀螺轉的聲音,一下子就跳起來,一跳一跳地去撲陀螺。
麻繩擰好了,手裏拿著納鞋底的錐子,在新做的鞋底上狠勁地紮,又把納底的麻繩繞在手腕上,把胳膊一撐一拉,聽得見麻繩被抽過來抽過去地索索響。
母親(qin) 在燈下做針線,把剛五歲的妹妹也拉在身邊,讓她“納疙瘩”。母親(qin) 給妹妹一塊小碎布,一根針,一條線,讓妹妹戴上頂針,把那塊碎布縫成個(ge) 什麽(me) 。妹妹不會(hui) 縫,母親(qin) 就說:“你就學著縫吧,女孩兒(er) 家,必須學會(hui) 做針線。你能縫成個(ge) 小鳥兒(er) 也好,小老鼠也好,倘若縫不成,你就納成個(ge) 疙瘩也別怕,功夫不負有心人。從(cong) 小納個(ge) 鼠疙瘩,長大繡個(ge) 鳳牡丹。”受母親(qin) 的鼓勵,妹妹就學著母親(qin) 的樣子,把頭彎在小油燈下,一針一針地“納疙瘩”。小油燈把母親(qin) 和妹妹的影子投在白白的粉牆上,母親(qin) 圓圓發髻,妹妹的小辮兒(er) ,還有幾縷毛茸茸的頭發,覆在纖細的脖頸上,彎彎的身子,暖暖的樣子。我和弟弟就會(hui) 跳著,笑著,去白白的粉牆上撲捉母親(qin) 和妹妹的影子。那個(ge) 時候,母親(qin) 就叫我和弟弟說,你們(men) 別搗亂(luan) 了,過來坐到媽媽跟前,媽媽給你們(men) 講狀元哭塔。
我不知道母親(qin) 為(wei) 什麽(me) 要常常給我們(men) 講狀元哭塔,盡管母親(qin) 講了不止一百遍,我們(men) 還是很願意聽狀元哭塔。我們(men) 圍坐在小油燈下,母親(qin) 就從(cong) 遊西湖、乘船、借傘(san) 開始,一直說到端午節,說到喝雄黃酒,說到白蛇。一聽說小媳婦變成了白蛇精,我們(men) 都被嚇得小臉煞白。又聽母親(qin) 說白蛇精去和仙山童子打了一仗,盜取了靈芝草救了許仙,我們(men) 又十分喜歡和感激白娘子和小青。母親(qin) 又說到斷橋,說白娘子肚子如何疼,如何生了孩子,三歲的小弟就抱著母親(qin) ,一聲,一聲,喃喃地叫:“媽,媽……”
母親(qin) 說老法海祭起法寶的時候,我們(men) 就都把小拳頭握緊,似乎想要和老法海去拚一拚。當母親(qin) 說到把白娘子壓到雷峰塔下的時候,妹妹和三弟都掉了淚。我悄悄偷看母親(qin) ,母親(qin) 一邊說狀元如何哭塔,一邊抽泣。我不知道母親(qin) 因為(wei) 什麽(me) 掉淚,但我一輩子都難忘記母親(qin) 給我們(men) 講的狀元哭塔。
這就是我的鄉(xiang) 村臘月夜,如此溫馨,又如此有文化底蘊!
然而還不止於(yu) 我們(men) 的農(nong) 家小院。在村裏的街道上,在大大小小的院子裏,在各家各戶的炕頭上,也許林衝(chong) 正在夜奔,也許悟空又回了水簾洞,也許範進尚未中舉(ju) ,也許老殘正在暢遊大明湖……
鄉(xiang) 村的臘月夜,神秘的臘月夜,到處都是故事。行走在鄉(xiang) 村的你,或許還能聽到,有人對著漫天星鬥在拉二胡,有人對著紅紅的火爐在吹嗩呐,有人在小油燈下點笙……
人殷殷,燈熒熒,曲盈盈,一派溫如景象。像冬雲(yun) ,蕩在臘月夜的明月下,或伴著瑞雪,或伴著蠟梅。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21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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