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設長江國家文化公園湖北是“關(guan) 樞之地”

　　——專(zhuan) 訪著名曆史學家馮(feng) 天瑜

　　湖北日報全媒記者 孫國平 王晶 田佩雯

　　編者按

　　近日，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工作領導小組印發通知，部署啟動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這是繼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國家文化公園之後，我國啟動的第五個(ge) 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建設國家文化公園，是以習(xi) 近平同誌為(wei) 核心的黨(dang) 中央作出的重大決(jue) 策部署，是推動新時代文化繁榮發展的重大文化工程。建設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對於(yu) 豐(feng) 富完善國家文化公園體(ti) 係，做大做強中華文化重要標誌，延續曆史文脈、堅定文化自信，進一步提升中華文化標識的傳(chuan) 播度和影響力，向世界呈現絢爛多彩的中華文明，具有重大而深遠的意義(yi) 。

　　作為(wei) 長江徑流裏程最長的省份，湖北以及荊楚文化在長江文化體(ti) 係中具有哪些獨特的地位？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中，湖北應有怎樣的作為(wei) ？今天起，本報開設“長江文明·荊楚絕豔”專(zhuan) 欄，專(zhuan) 訪國內(nei) 相關(guan) 學者名家，請他們(men) 暢談真知灼見，敬請關(guan) 注。

　　學者名片

　　馮(feng) 天瑜，曆史學家，武漢大學人文社會(hui) 科學資深教授，教育部社會(hui) 科學委員會(hui) 曆史學部學部委員。著有《中華文化史》《“封建”考論》《中國文化生成史》《張之洞評傳(chuan) 》等。

　　馮(feng) 天瑜先生所撰的《長江禮讚》，以穿行古今的視角和情懷，讚美母親(qin) 河長江為(wei) “天賜中華”之“贈禮”，“試看今日之環球，長江正輝耀於(yu) 東(dong) 方”。

　　2022年1月初，國家正式部署啟動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馮(feng) 天瑜先生一如既往地以大智眼界與(yu) 赤子情懷，關(guan) 注這一宏圖偉(wei) 業(ye) ，以筆談方式，接受我們(men) 專(zhuan) 訪。馮(feng) 先生以深厚學養(yang) 切入荊楚文化縱深，揭示荊楚文化的區域特征和演進規律，為(wei) 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尤其是湖北和武漢在這一宏偉(wei) 工程中應有的地位和作為(wei) ，提供理論借鑒和學術支撐。

　　經濟文化中心在長江流域，武漢是核心城市

　　國家文化公園是承載著中華文化豐(feng) 富內(nei) 涵的公共載體(ti) ，是國家的象征。長江文化是如何成為(wei) 中華文化內(nei) 涵載體(ti) 的？

　　對我們(men) 請教的這個(ge) 問題，馮(feng) 天瑜先生將眼光放寬到世界範圍進行闡釋：

　　北緯30度線是“人類文明發生線”。暖溫帶——亞(ya) 熱帶成為(wei) 世界範圍內(nei) 的文明先發地。在北溫帶偏南的北緯30度線附近，因兼具充沛的水熱條件，成為(wei) 最有利於(yu) 文明發生發展的地段。這裏並列誕生了古埃及、古巴比倫(lun) 、古印度和中國四大文明。四大文明擁有各自的母親(qin) 河：尼羅河、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裏斯河、印度河與(yu) 恒河，以及長江和略偏北的黃河。

　　長江流域位於(yu) 東(dong) 亞(ya) 大陸，西部聳立的橫斷山脈、青藏高原，將來自太平洋溫暖濕潤的東(dong) 南季風攔在其東(dong) 部，形成了一塊北緯30度線附近不可多得的雨量充沛地帶，使之具有充沛的淡水與(yu) 豐(feng) 富的熱能，故長江流域是中國乃至世界經濟、文化最具發展潛力的區域。

　　就大河與(yu) 文明延續的關(guan) 係，馮(feng) 天瑜先生為(wei) 我們(men) 比較了長江流域與(yu) 尼羅河、兩(liang) 河和印度河流域：這些大河文明奠定人類文明的基礎，又多已被取代而消弭在曆史長河之中，如尼羅河文明被希臘化、伊斯蘭(lan) 化，兩(liang) 河流域文明被波斯征服，印度河文明先後雅利安化、伊斯蘭(lan) 化。而中華文明於(yu) 起伏跌宕間傳(chuan) 承不輟，其重要原因之一是中國領域廣闊、地理形勢錯綜，存在平行互補且有自然屏障相間的兩(liang) 個(ge) 大河文化——雄渾的黃河文化和靈動的長江文化。得這兩(liang) 條大河的滋養(yang) 與(yu) 回護，是中華文明於(yu) 數千年間延綿伸展、從(cong) 未中絕的原因之一。正如梁啟超所說:“中國何以能占世界文明五祖之一。則以黃河揚子江之二大川橫於(yu) 溫帶，灌於(yu) 平原故也。”

　　黃河流域對中華文明的早期發育居功至偉(wei) ，而長江流域依憑巨大潛力，自晚周急起直追，巴蜀文化、荊楚文化、吳越文化與(yu) 北方之齊魯文化、三晉文化、秦羌文化並耀千秋。龍鳳齊舞、國風—離騷對稱、孔孟—老莊競存，共同構建二元耦合的中華文化。中唐以降，經濟文化重心南移，長江迎來領跑千年的輝煌。近代以來，麵對 “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長江擔當起中國工業(ye) 文明的先導、改革開放的先鋒。

　　武漢作為(wei) 長江流域的核心城市，其優(you) 勝處可歸結為(wei) “水” “中”“通”三字。“水”是武漢的獨特優(you) 勢，湖北是“千湖之省”，武漢為(wei) “百湖之市”，人均淡水占有量位於(yu) 世界前列，在全球眾(zhong) 多城市“因水量產(chan) ”、為(wei) 淡水資源困擾之時，武漢豐(feng) 富的淡水資源能夠支撐未來城市持續發展。

　　“通”是武漢江漢交匯、四通八達的地理格局。東(dong) 西向的長江主幹和南北向的漢江主幹，在武漢南岸嘴交匯，讓武漢擁有了“九省通衢”的通達性。長江是連接中國東(dong) 中西部的“黃金水道”，幹線航道年貨運量穩居世界第一。依憑橫貫東(dong) 西的長江幹流和南來之湖湘、北來之漢水、東(dong) 來之鄱贛造就的航運網，武漢成為(wei) 川、黔、陝、豫、鄂、湘、贛、皖、蘇等省份的物流中心，當代更是“水陸空”幾縱幾橫的交通樞紐和現代信息匯集區。

　　“中”，即為(wei) 文明中心區。如果說中國的自然地理中心在黃河上中遊，那麽(me) 經濟地理、人口地理中心則在長江流域。以武漢為(wei) 圓心，1000公裏為(wei) 半徑畫一圓圈，中國主要大都會(hui) 及經濟文化繁榮區皆在圓周近側(ce) 。居中可南北呼應、東(dong) 西會(hui) 通、引領全局。長江經濟帶覆蓋中國11個(ge) 省市，包括長三角的江浙滬3省市、中部4省和西南4省市。11省市GDP總量超過全國四成，且發展後勁不可限量。

　　美國未來學家列舉(ju) “21世紀全球十大超級城市”，依次為(wei) ：印度班加羅爾、中國武漢、土耳其伊斯坦布爾、中國上海、泰國曼穀、美國丹佛、美國亞(ya) 特蘭(lan) 大、墨西哥昆坎—圖盧姆、西班牙馬德裏、加拿大溫哥華。在可預期的全球十大超級城市中，竟有兩(liang) 個(ge) （武漢與(yu) 上海）位於(yu) 長江流域，足見長江文明世界地位之崇高，發展前景之遠大。

　　凸顯荊楚文化“關(guan) 樞之地”的辨識度

　　不同於(yu) 國家公園主要保護自然，建設國家文化公園，需要對其沿線文化資源所承載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重頭故事進行整合、保護、利用，貫通融合，以點帶線，以線帶麵，促進區域發展。國家文化公園重點在“國家文化”，是具有廣泛群眾(zhong) 認知基礎的文化標識和文化象征。

　　湖北作為(wei) 長江徑流裏程（1062千米）最長的省份，在中華文明進程中，始終“為(wei) 國家、民族興(xing) 衰的一大關(guan) 樞之地”——這是馮(feng) 天瑜先生對荊楚文化在長江文化中地位的總體(ti) 評價(jia) 。

　　鼎盛時期的楚文化影響遍及大半中國，湖北作為(wei) 楚文化的發源地，是楚文化核心承載地。對此，身為(wei) 楚人的馮(feng) 天瑜先生不無自豪地指出，“湖北是楚文化的發源、繁盛之地。楚國文化，作為(wei) 南方文化的代表，與(yu) 中原文化相頡頏，自成一派，上起殷商，下迄秦漢。而湖北，作為(wei) 楚文化之重鎮，從(cong) 古至今，未嚐衰替。從(cong) 上古的郢都，到中古的荊州，到近古的鄂州，再到今天的武漢，始終為(wei) 國家、民族興(xing) 衰的一大關(guan) 樞之地。”

　　同中國傳(chuan) 統文化和其他地域文化一樣，荊楚—湖北文化在經曆古代既有輝煌、繁盛之後，在19世紀中葉以後，邁入近代轉型期。荊楚文化是中國文化整體(ti) 近代轉型的一翼，但又有其地域性特征：一是漢口開埠、西力東(dong) 侵的外鑠性特色；二是“湖北新政”、國家和政府的先導性、主動性作為(wei) ；三是風雲(yun) 際會(hui) 、古典與(yu) 現代交織的瑰麗(li) 色彩。武漢“九省總匯之通衢”的功能得到充分發揮，帶動長江中遊商品經濟及近代工商業(ye) 的發展，培植近代文教事業(ye) ，晚清以來的武漢漸次成為(wei) 華中首屈一指的經濟和文化中心。

　　地處長江中遊諸省，尤其是湖北、湖南，正處在較開化的東(dong) 南與(yu) 較封閉的西北的中間地帶，借用氣象學語言，長江中遊處在濕而暖的東(dong) 南風與(yu) 幹而冷的西北風相交匯的“鋒麵”，因而氣象因素繁複多變，乍暖乍寒，忽晴忽雨。如果說，整個(ge) 近現代中國都卷入了“古今一大變革之會(hui) ”，那麽(me) ，兩(liang) 湖地區更處在風雲(yun) 際會(hui) 的漩渦中心。湖北在20世紀初葉崛起為(wei) 僅(jin) 次於(yu) 上海的工商業(ye) 基地，繼而成為(wei) 辛亥革命首義(yi) 之區、大革命心髒地帶、土地革命主戰場之一，便是有力的實證。

　　湖北在溝通南北文化、融匯創新上的貢獻顯著

　　在馮(feng) 天瑜先生的新作《長江文明》（與(yu) 馬誌亮、丁援合著）一書(shu) 中，專(zhuan) 辟一節為(wei) “長江與(yu) 黃河的紐帶：漢江”。作為(wei) 長江最長的支流，漢江幹流流經江漢平原，於(yu) 武漢匯入長江，支流伸入甘肅、四川、重慶、河南4省(市)。考古發現已經證明，漢江作為(wei) 連接長江、黃河兩(liang) 大流域的紐帶由來已久。比如，新石器時代晚期，受黃河中遊的王灣類型文化影響，長江中遊的石家河文化開始出現少量方格紋和繩紋；而黃河中遊的王灣類型文化也同樣受石家河文化的影響，出現了一些石家河文化盛行的鏤空和圈足。在出土的兩(liang) 大流域中遊新石器時代早、中、晚期的器物之上，我們(men) 都能看到兩(liang) 地文化交流與(yu) 融合的跡象。在此過程中，漢江起到重要紐帶作用。

　　作為(wei) 長江文明的重要代表，“湖北不獨能代表長江文化，還能溝通黃河文化。如山東(dong) 、河南，隻能代表北方文化，不能傳(chuan) 播南方文化於(yu) 北方。湖北則容納黃河文化，而傳(chuan) 播於(yu) 長江一帶。一麵自己產(chan) 生文化，一麵又為(wei) 文化的媒介者，因其溝通南北，能令二元文化調和。在曆史上看來，不能不說湖北所貢獻及遺留的功勞是最大的。”

　　作為(wei) 文史大家，馮(feng) 天瑜先生以傳(chuan) 承中華文化、造福荊楚鄉(xiang) 梓、複興(xing) 武漢文化的曆史使命感，50餘(yu) 年甘之如飴地奉獻著自己的學術智慧，獨樹一幟引領湖北武漢區域曆史文化研究的方向，為(wei) 湖北武漢區域史研究積累了豐(feng) 厚的學術資產(chan) 。同時他還不遺餘(yu) 力地籲籲保護曇華林、漢正街、江漢路、漢口租界等城市老建築、老街區，維護城市曆史的文脈。他認為(wei) ，在21世紀中華文化闊步走向世界舞台的進程中，今天的武漢應該有充分自信：“武漢形勢之優(you) ，得滔滔萬(wan) 裏的揚子江之賜，古人識此，今人更當舉(ju) 起‘長江文明’旗幟，以之聚集力量，引領潮頭。以‘締造從(cong) 江漢起’的氣派，做‘江漢朝宗’文章，建設活力大武漢，正逢其時，而又時不我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