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文學遺產版:宋詞本事的失真
作者:趙惠俊(複旦大學中文係教師)
兩(liang) 宋筆記中記錄了不少宋詞本事,但絕大多數並不可靠,存在嚴(yan) 重的情節失真。宋學達《宋人詞本事書(shu) 寫(xie) 的虛構現象及其反思》一文認為(wei) ,凡有大量細節描寫(xie) 者、凡以詞句比附情節者皆應懷疑,但對於(yu) 虛構與(yu) 失真的原因則未作解釋。實際上,如若將視線轉至筆記的整體(ti) 寫(xie) 作意圖與(yu) 筆記的文體(ti) 性質,能夠相對適宜地解答筆記所載之宋詞本事為(wei) 何普遍失真的問題。
如同詩集由若幹首詩作組成,文集由若幹篇文章組成,筆記則由若幹則筆記條目組成。同樣地,詩文集中的作品大多互不相關(guan) ,筆記條目通常也相對獨立,給讀者帶來蕪雜散漫的閱讀感受。盡管如此,筆記與(yu) 詩文集之間還是有著根本性差異。詩文作者通常先獨立寫(xie) 下緣起各異的作品,之後再將其裒為(wei) 一編。雖然也存在著寫(xie) 作意圖先行的詩文集,但終究會(hui) 被視作特殊案例。筆記則與(yu) 之相反,作者往往先持有一個(ge) 寫(xie) 作意圖,再根據這個(ge) 意圖收集記錄相關(guan) 條目。所以看似散漫率意、互不相涉的筆記條目之間,其實有著來自筆記意圖的鬆散聯係。隻要是能夠承載並傳(chuan) 播筆記意圖的故事,便會(hui) 被筆記作者記錄在冊(ce) ,至於(yu) 情節的真偽(wei) ,則並不會(hui) 引起作者的在意。宋人對此已有認知,不僅(jin) 會(hui) 以此為(wei) 筆記中的虛假情節辯護,甚至還會(hui) 主動承認利用虛幻以傳(chuan) 播寫(xie) 作旨趣。章炳文《搜神秘覽》自序即雲(yun) :“物之不奇,不足以為(wei) 傳(chuan) 也;事之不異,不足以為(wei) 記也。”宋代筆記所載的宋詞本事,便是一種承載並傳(chuan) 播筆記寫(xie) 作意圖的故事類型,筆記作者並不在意本事的真偽(wei) ,隻求能夠有效傳(chuan) 播自己的寫(xie) 作意圖,而且還會(hui) 在詞體(ti) 小道豔科的文體(ti) 觀念下,做出改動增刪。
勸誡教化是北宋筆記的常見寫(xie) 作意圖之一,相關(guan) 筆記中便存在不少情節失真卻足供勸誡的宋詞本事。王得臣於(yu) 《麈史》中記錄了這麽(me) 一段故事:李清臣於(yu) 某夜夢至王陵舍,填寫(xie) 了一闋以《謁金門》上片相犯《采桑子》下片的怪詞。後來他在王陵舍貶所辭世,臨(lin) 終方悟前夢之兆。盡管此詞文本頗令人生疑,李清臣亦沒有應歌度曲之長,但一朝宰相卒於(yu) 貶所的情節構成了完美的前後落差,與(yu) 王得臣在序文裏提到的勸誡世人福禍相倚的意圖全然相契。這段故事也被曾敏行記錄於(yu) 《獨醒雜誌》中,但主人公變成了賀鑄。情節失真,卻能夠滿足曾敏行傳(chuan) 播蘇門群體(ti) 形象的筆記寫(xie) 作意圖。正是不同的寫(xie) 作意圖導致了王得臣與(yu) 曾敏行的記載差異。
除了勸誡教化類筆記,在詩話類筆記中可以看到更為(wei) 清晰的相關(guan) 案例,如嚴(yan) 有翼在《藝苑雌黃》裏所記:“歐陽永叔送劉貢父守維揚作長短句雲(yun)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平山堂望江左諸山甚近。或以謂永叔短視,故雲(yun) ‘山色有無中’。東(dong) 坡笑之,因賦《快哉亭》道其事雲(yun)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蓋山色有無中,非煙雨不能然也。”無論是歐陽修因近視眼寫(xie) 下“山色有無中”一句,還是蘇軾出於(yu) 反擊而填就《水調歌頭》(落日繡簾卷)一詞,皆是經不起推敲的詞作本事。但嚴(yan) 有翼的關(guan) 注點顯然不在本事的真實,而是確切摹寫(xie) 眼前實景的詩學理念。實際上,那些好事者也是基於(yu) 這個(ge) 理念才戲謔歐陽修的近視,畢竟“山色有無中”和晴空萬(wan) 裏的景象實在差異甚大,將之歸結於(yu) 近視恰是縫合二者矛盾的方式。嚴(yan) 有翼並不滿足於(yu) 這樣的縫合,畢竟歐陽修本以描摹眼前實景見長,從(cong) 而嚴(yan) 氏引蘇軾詞句為(wei) 證,強調歐陽修此句就是在描摹煙雨朦朧之景,“山色有無中”並不是因短視而造成的錯覺,而是與(yu) 首句一起將平山堂的陰晴雲(yun) 雨予以貫通式的表達。如此一來,真切摹物的詩法追求就被提升到更高的層次,本事的真偽(wei) 也就無須在意。
至於(yu) 本之寫(xie) 作意圖而將原就失真的詞本事予以新的篡改增刪,則主要體(ti) 現在流傳(chuan) 於(yu) 世俗社會(hui) 的麗(li) 情詞本事中。由於(yu) 詞為(wei) 豔科的文體(ti) 傳(chuan) 統,麗(li) 情故事本就是宋詞本事的主流。世俗作者對已經流傳(chuan) 於(yu) 世的詞本事予以香豔化的改動甚至增添,可以擴大世俗社會(hui) 的潛在讀者,可以給以此為(wei) 表演底本的說話人帶來更多的聽眾(zhong) ,還可以實現其市場熱銷的寫(xie) 作或出版期待。王闢之在《澠水燕談錄》卷八記錄了柳永《醉蓬萊》詞的本事,逐句分析此詞的敗筆,並同時記錄了柳永交結宦官以獲進詞之事,由此總結出仁宗厭惡此詞的原因。可見王闢之的筆記寫(xie) 作意圖還是勸誡教化,希望後人能以柳永為(wei) 戒,既要將應製歌詞寫(xie) 得合乎體(ti) 式,又不能將仕途希望隻牽係於(yu) 此,更不能觸犯與(yu) 宦官交通的大忌。葉夢得在《避暑錄話》裏則記錄了柳永身後歸葬的故事:“永終屯田員外郎,死,旅殯潤州僧寺。王和甫為(wei) 守時求其後不得,乃為(wei) 出錢葬之。”這段情節與(yu) 葉夢得先前為(wei) 柳永一生作出的評價(jia) “擇術不可不慎”相契,還是希望讀者不要重蹈柳永覆轍。不過葉王二人均未對故事的真偽(wei) 作詳細的考辨。當這兩(liang) 則筆記條目傳(chuan) 入世俗社會(hui) 後,情節迅速因寫(xie) 作意圖與(yu) 讀者趣味的改換而發生新變。《古今詞話》裏有一則拚合二者的柳永故事,前半部分述《醉蓬萊》詞本事,後半部分為(wei) 柳永歸葬故事。但世俗社會(hui) 的文本並沒有詳究柳永的失誤,於(yu) 輕描淡寫(xie) 間還是透露著對柳詞魅力的讚賞。而葉夢得的記錄更遭到了世俗作者本之娛樂(le) 性的篡改增添,為(wei) 柳永收葬的人從(cong) 王和甫變為(wei) 了歌妓,還於(yu) 文末新編了一段浪子於(yu) 柳永墓前戲謔縱飲的情節。這番篡改確實於(yu) 世俗社會(hui) 獲得了強大的生命力,以至於(yu) 被馮(feng) 夢龍敷演成一篇《眾(zhong) 名姬春風吊柳七》,收入《喻世明言》之中。
或許是由於(yu) 麗(li) 情詞本事能夠獲得有效傳(chuan) 播,使得一些親(qin) 近世俗的南宋下層士人也在筆記中對麗(li) 情詞本事予以新的虛構。最典型者莫過於(yu) 蘇軾《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本事的諸多記載。自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聲稱此詞乃為(wei) 黃州王氏女所作,後人便屢屢重提這段癡情女子中意一代才士的故事。但不同作者記錄的寫(xie) 作時地與(yu) 女子姓氏卻各不相同:《甕牖閑評》雲(yun) 為(wei) 黃州不知名姓女,《東(dong) 園叢(cong) 說》記成蜀中王氏女,《野客叢(cong) 書(shu) 》則說是惠州溫都監之女。這些筆記作者無疑有著消費名人以傳(chuan) 己名的寫(xie) 作意圖與(yu) 心態,故而先以大致相同的情節喚醒讀者對於(yu) 一段講濫的蘇軾花邊新聞之記憶,再以微異的細節提供意外的閱讀體(ti) 驗,使得讀者產(chan) 生該作者或許掌握了獨家消息的猜測。當然,“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的詞題已經明白交代這是初貶黃州之時的自我抒懷,眾(zhong) 人的編排無非從(cong) 黃庭堅“語意高妙,似非喫煙火人語。非胸中有萬(wan) 卷書(shu) ,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的跋語而來。黃庭堅在意的是神仙風致、高妙詞句與(yu) 深厚學問,而這些筆記作者隻是簡單地把人間煙火視作男女情愛,但卻能滿足他們(men) 獲得大量讀者的寫(xie) 作意圖。
其實,北宋後期以來的筆記作者不僅(jin) 明白失真情節與(yu) 筆記寫(xie) 作意圖的重要關(guan) 聯,也意識到在筆記閱讀過程中早已發生“買(mai) 櫝還珠”式偏誤,即讀者沉浸在曲折動人的失真情節中,忘卻了本該由此傳(chuan) 播的寫(xie) 作意圖。時人也已不斷呼籲讀者應該回歸筆記寫(xie) 作的本來意圖。如石京在《茅亭客話序》中明言此書(shu) “可以為(wei) 後世欽慕儆戒者昭昭然,足使覽者益夫耳聞目見之廣識。”“豈徒好奇尚怪,事詞藻之靡麗(li) ,以資世俗談噱之柄而已哉!”然而無論怎麽(me) 呼籲都改變不了筆記作者本不在意情節失真的事實,他們(men) 還是會(hui) 如上所述地根據筆記寫(xie) 作意圖記錄下不實的宋詞本事甚至予以新的篡改,這些實踐又不斷加劇與(yu) 固化兩(liang) 宋筆記所載之宋詞本事的普遍失真特質。
《光明日報》( 2022年02月14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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