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魂》:中國電影是否夢見一隻科幻全羊?
作者:西 夏
《緝魂》在去年初上映時,曾經引起過某種程度上的轟動。因它改編自科幻作家江波的一篇獲獎小說,所以該片的“科幻”屬性早早地被注意到,整個(ge) 科幻文化圈都對影片報以巨大期待,加上近年來的科幻影視熱潮、“科幻十條” 等文化環境及政策刺激,這種期待在無形間被放大了許多。
該片類型雜糅懸疑、驚悚和犯罪,再加上科幻、家庭、倫(lun) 理、愛情,有人說這是一種讓人眼前一亮的創新,也有人認為(wei) 這種雜糅恰恰顯示出創作者在類型定位方麵的混亂(luan) 。因而不但沒有擴大受眾(zhong) 範圍,反而讓各類型的特定觀眾(zhong) 群都發現期待落空,造成某種口碑的反噬。
作為(wei) 科幻文化行業(ye) 從(cong) 業(ye) 者,我想重點談一下這部電影的科幻美學問題,我認為(wei) 電影在科幻的類型表達上既不科幻、也不科學,也就是說,它似乎不具有科幻電影特有的“類型愉悅”,換言之,就是沒有“科幻感”。
科幻的“外皮”
在小說中,RNA物質被主角做成了粉末,導致意識不但可以移植,還可以像病毒一樣傳(chuan) 染擴散。暫且不論觀眾(zhong) 中的生物學家是否會(hui) “吐槽”這個(ge) 設定,這是原作科幻設定的重要部分,有著巨大的故事空間可以展開,種種驚奇、驚駭、驚恐萬(wan) 狀都可以從(cong) 這裏演繹出來。可惜導演在改編時拋棄了這些可能性,隻是借了原作設定的一層科幻“外皮”。這個(ge) 說法不但完全成立,甚至就連這麽(me) 說都顯得多餘(yu) ,事實上這層“皮”根本不需要找科幻作家來借,因為(wei) 許多網絡大電影和網文中隨處可見這樣的設定。苛刻一點來說,倘若把這裏的“意識移植”置換成任何一種魔法、巫術、電擊、雷劈、喝迷魂湯等法術,故事衝(chong) 突和人物關(guan) 係照樣成立。對於(yu) 科幻小說原作來講,這當然是一種巨大的創意浪費,原著科幻小說框架下豐(feng) 富而複雜的戲劇衝(chong) 突也隨之衝(chong) 淡。
在科幻小說的改編中,如果電影隻是借用一層科幻“外皮”,倒也並不一定是一種原罪,關(guan) 鍵是這層皮也沒得到很好的使用。依據媒體(ti) 公布的導演訪談,他非常強調並追求現實主義(yi) ,要把一切都做得真實可信。所以,在“近未來”的視覺設定上,影片沒有去強調太超前的科技感,基本都是10年後會(hui) 實現的技術,諸如曲麵屏電腦、語音控製、機場玻璃大屏幕,等等。那麽(me) 問題來了——在真實性層麵上,電影對待一種過於(yu) 超前的生物科技,是不是就顯得隨意了些?按照現有的科技發展水平,10年後能實現大腦的意識移植嗎?以今天觀眾(zhong) 的認知水準,會(hui) 相信意識移植真的可以像拷貝硬盤那麽(me) 容易嗎?我們(men) 看到影片中的意識移植過程恰恰就是這麽(me) 隨意甚至簡陋,在最需要看到“科幻感”的地方,導演反而放棄了科幻感的呈現,倘若這時還要大張旗鼓地宣稱這是一部硬核科幻電影,說明片方從(cong) 商業(ye) 形態上沒有把握住科幻類型的核心賣點到底是什麽(me) ,科幻圈層核心受眾(zhong) 沒法認可也是可想而知的。假如我們(men) 硬要觀眾(zhong) 先接受這是“科幻”,是一個(ge) 需要預先接受的設定,那麽(me) 也沒問題,但這一設定的影像表達就絕不能是平平常常的現實主義(yi) ——而必須表達為(wei) 一種奇跡中的奇跡,同時又合乎自身的內(nei) 在邏輯,否則就相當於(yu) 沒有說服力。我們(men) 可以接受汽車加速到88邁就穿越時空(《回到未來》,1985),可以接受一個(ge) 工人掉到泡菜壇子裏被保存了100年、醒來後在紐約開啟冒險曆程(《美國泡菜》,2020),但無法接受大腦移植後的李燕不但知道自己變成了王世聰,還同時記得要繼續用李燕的身份繼承公司並履職,她甚至可以在兩(liang) 個(ge) 意識之間隨心切換。那麽(me) ,到底是誰在指揮這個(ge) 切換過程呢?這是一個(ge) 巨大的接受障礙。我們(men) 都知道人的意識脫離不了身體(ti) 的經驗、肉體(ti) 的記憶,連《你的名字》和《羞羞的鐵拳》這類奇幻故事都能照顧到的起碼常識,一部號稱追求寫(xie) 實的“科幻”電影,卻這麽(me) 敷衍地對待科技設定,這與(yu) 影片整體(ti) 上的努力肯定是背道而馳的,它極大地削弱了影片的可信度。
在江波的原著小說中,被進行了意識移植的人出現了人格分裂的症狀,所以被關(guan) 進了精神病院,故事在精神病院展開,主角是被卷入事件的一位精神科醫生。小說篇幅並不長,但情節緊張緊湊,動作感、畫麵感都很強,而且帶有很強的心理驚悚成分,一般導演、製片人都會(hui) 覺得這個(ge) 故事適合改編成電影或劇集,但也很容易弄出廉價(jia) 感,格局上難產(chan) 生宏大的震撼觀感。筆者也在一篇推文中談到:“……如何讓科幻的‘異世界’設定、‘科幻感’、或者說其世界觀建構等等都成為(wei) (電影的)加分項,這是對創作者美學追求的考驗。”
“驚奇感”與(yu) “真實性”
作家江波作為(wei) 清華畢業(ye) 的前IT工程師,在科幻圈以硬科幻著稱,其作品常常都有相當程度的技術細節描寫(xie) ,本故事亦不例外,《移魂有術》講的就是“術”,而電影改編放棄了一種技術奇跡從(cong) 發現到揭秘的過程,從(cong) 而喪(sang) 失了科幻類型美學最核心的特征,那就是驚奇感。於(yu) 是,影片中的全部科技要素都淪為(wei) 了圖解故事設定的背景板,這樣一來,影片對“近未來”的世界觀設定呈現出顯而易見的敷衍。而且,影片開頭就拋出了使用RNA技術的可能性,讓觀眾(zhong) 提前猜到了故事的走向,這樣的“鋪墊”方式更讓科幻美學強調的驚奇感大大降低。
原作小說的核心設定包含個(ge) 人層麵和社會(hui) 層麵兩(liang) 個(ge) 維度的展開:一方麵,個(ge) 體(ti) 在兩(liang) 套不同意識的編碼作用下,原來的“自我”逐漸被新的自我侵蝕,出現人格紊亂(luan) 、分裂,清醒時也開始自我懷疑、痛苦掙紮。在種種混亂(luan) 與(yu) 驚駭之中,自我身份逐漸崩塌解體(ti) ,這些都是當代心理—認知—神經科學的前沿研究內(nei) 容,對它們(men) 的展現過程本身正是影像和表演的絕佳材料;另一方麵,科學家造出這種攜帶大腦意識的RNA粉末,一旦開始空氣傳(chuan) 播,它就會(hui) 像烈性傳(chuan) 染病毒一樣,造成巨大的混亂(luan) 與(yu) 社會(hui) 恐慌。小說裏麵已經展開描寫(xie) 了主角感到的驚駭情形,故事也由此轉折進入一種迫近的巨大危機之中,但電影改編放棄了原作的這些潛力,實在可惜。這無關(guan) 乎電影改編是否尊重原著情節、原著精神,而是關(guan) 乎科幻的核心美學特質。
現在看來,一方麵由於(yu) 導演追求“真實性” 而忽略了對技術奇跡的刻畫(這兩(liang) 點本身並不矛盾);另一方麵,電影對意識移植的過程和結果的描寫(xie) 又缺乏實實在在的、真實的科技美感,沒有科學邏輯來支撐其“真實性”。既沒有奇跡感也沒有真實感,這對一部貼上“科幻”標簽的商業(ye) 電影而言是致命錯誤。驚奇感必須建立在真實感基礎之上,何況這裏還有“科學”二字,科技真實感如何營造,是事關(guan) 科幻類型的詩性特征與(yu) 真實性原則的對立統一,如果沒有較好的把握,就會(hui) 降低或削弱電影的科幻性。本片改編的唯一亮點是引入了性別議題,但這也帶來更多的問題。性別錯置的議題作為(wei) 一種思想實驗,本質上還是探討靈魂和肉體(ti) 的關(guan) 係,遠不是電影裏的驚鴻一瞥可以輕易言說的。因此,在被誇讚為(wei) “大膽觸碰邊界”的同時,該片也因此落下了消費性少數群體(ti) 的惡名。其實,影片對性別議題的描寫(xie) 與(yu) 刻畫存在著雙重危險:一是淪為(wei) 奇觀,二是加深偏見,因此電影最後的反轉更像是片末彩蛋,它或許能帶來小小的感動,卻反倒落下了“女人(李燕)的身體(ti) 誰做主”的疑問。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電影花費大量時間去渲染巫術,最後又對巫術的細節語焉不詳,其占據的銀幕時間跟故事的科幻設定相去甚遠。若要說這是台灣導演試圖與(yu)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結合、跟觀眾(zhong) 和市場“接地氣”的一種努力,嚐試建立一種所謂的“東(dong) 方玄幻科幻”敘事模式,那不妨看看同樣是台灣導演拍攝的電影《雙瞳》。該片講述了一個(ge) 貌似修仙殺人、實則是高科技害命的故事,背後有著周密細致的犯罪計劃,帶出強大的科學邏輯,倒更有科幻的驚奇感。而《緝魂》顯然並沒有做到,乃至對於(yu) 抑鬱症等近年逐漸被大眾(zhong) 認知的身心疾患,也隻有非常膚淺的概念化描寫(xie) 。由於(yu) 類型混雜、敘事失焦、主題曖昧等問題,導致影片在營銷上似乎也找不到話題抓手。
不可否認的是,作為(wei) 一部犯罪懸疑商業(ye) 片,《緝魂》還是具有一定的可看性。但要說本片為(wei) 中國科幻電影開啟了另一種可能,或難承其重。既然導演如其所宣稱的那樣對科幻美學並不感興(xing) 趣,觀眾(zhong) 也無人再提國產(chan) 科幻電影的“開門”或“關(guan) 門”之類的話題,業(ye) 界同仁大可放下對此一役的焦慮。想要科幻影視繁花似錦,應當放棄對任何一部單獨作品的“執念”,畢竟好的科幻故事我們(men) 有太多,無論原創還是改編,中國科幻電影未來依然可期。(西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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