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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酸梨溝(報告文學)

發布時間:2022-06-10 16:19: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中國故事】

  作者:王建宏(光明日報寧夏記者站站長)

   “今非昔比,恍如隔世啊!”

  兩(liang) 年前的這個(ge) 時節,2020年6月8日,寧夏吳忠市紅寺堡區弘德村,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接過劉克瑞手中的老照片仔細端詳,不由發出感慨。

  照片上,劉克瑞滿麵愁容的妻子馬建花、怯生生的女兒(er) 劉曉麗(li) 站在院子中間。身後,是兩(liang) 間低矮的土坯房。酸梨溝,寧夏固原市原州區張易鎮毛套村下屬的自然村,深藏於(yu) 中國西北黃土高原大山的褶皺裏。

  酸梨溝劉家,是寧夏近四十年移民史的縮影。從(cong) 1983年大哥“吊莊”移民,到三哥、四哥自主移民,再到自己和六弟成為(wei) “十二五”生態移民,劉克瑞兄弟持續幾十年的搬遷經曆,幾乎涵蓋了寧夏所有移民形態。

  他們(men) 的人生,匯進了寧夏123萬(wan) 移民澎湃激蕩的故事長河。

   “C-30”

  整潔的小院裏青杏累累、綠樹成蔭,寬敞明亮的客廳陳設現代,家具家電一應俱全。

  變遷,於(yu) 劉克瑞如夢境一般。

  那是2012年7月25日清晨,大山環抱中的村莊剛剛顯出輪廓,劉克瑞已在房前屋後徘徊了好幾圈。這天,他們(men) 一家四口,將與(yu) 另外128戶鄉(xiang) 親(qin) 一起,坐上大巴,前往一個(ge) 完全陌生的地方。

  雖然,酸梨溝在他的記憶深處多是貧窮與(yu) 饑餓,年輕時,他無時無刻不夢想著逃離這窮山惡水。但今天,真要離開了,卻多少有些不舍。

  這是一次與(yu) 故鄉(xiang) 的徹底告別。他在心裏,與(yu) 深埋於(yu) 這黃土地下的祖輩道別,與(yu) 家門前那棵古柳道別,與(yu) 兒(er) 時捉過迷藏的土窯道別。

  推土機轟鳴,兩(liang) 間土坯房應聲倒下。這兩(liang) 間房是1995年蓋的,那年兒(er) 子劉治海剛剛1歲。

  房子夷為(wei) 平地,酸梨溝再也回不來了。好在搬遷前,政府的工作人員會(hui) 給每一戶拍張照片,劉克瑞在原州區醫院照顧生病的母親(qin) ,兒(er) 子在鄉(xiang) 鎮寄宿中學讀書(shu) 回不來,妻子和女兒(er) 的這張照片,成為(wei) 他們(men) 對這個(ge) “土窩”的唯一記憶。

  而這張照片,就是8年後他拿給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的那張。

  穿過幹涸的河灣,從(cong) 溝道裏會(hui) 集到大路邊。劉克瑞一家坐上大巴,延綿的車隊卷起塵土,在山巒間穿行,隔著車窗,看那道熟悉的山梁漸行漸遠。

  劉克瑞懷裏揣著一張汗津津的字條,上麵寫(xie) 著“C-30”。這是他前幾天在鄉(xiang) 政府抓到的鬮,是他未來新家的代號,在紅寺堡,一個(ge) 他從(cong) 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車隊上了大路後向北行進,警車開道,救護車、消防車護衛。漸漸地,山被甩到車後,地勢開闊起來。

  在高速公路服務區停過兩(liang) 次,下午1點,終於(yu) 到達。眼前是一片荒灘、幾排新蓋的磚房。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遠處有座山,像初中課本裏平緩的拋物線。

  劉克瑞一家被當地幹部帶著,來到了“C-30”。拉家當的車也到了,直接開進了院子裏。“雖然荒涼點,但路平、方便。”劉克瑞想。

  每家每戶都發了礦泉水、饅頭、雞蛋、牛奶。卸完車,進屋一看:一張鐵床,一個(ge) 爐子、兩(liang) 袋煤,一袋米、一袋麵、一桶油。水電都是通的,插上電炒鍋,切了幾個(ge) 從(cong) 老家帶來的洋芋,很快,便做好了一頓洋芋麵。

  打開鋪蓋卷兒(er) ,往鐵床上一鋪,一個(ge) 家就算安頓好了。

  這一晚,劉克瑞一家興(xing) 奮地在燈下整理各類家什,一直到深夜。

  蔚藍

  劉克瑞對移民兩(liang) 個(ge) 字並不陌生。雖然,他並不知道,在他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從(cong) 秦漢時期的軍(jun) 事移民,到唐宋時期黨(dang) 項人的兩(liang) 次內(nei) 遷,再到元代的大規模政策性移民,乃至明清兩(liang) 代,千百年來,移民開發的曆史從(cong) 未中斷。

  劉克瑞的奶奶姓劉,爺爺是上門女婿,姓謝,兩(liang) 人一直沒有子女。1929年前後的一天,村裏來了一個(ge) 貨郎。貨郎的擔子上,一頭挑著針頭線腦,另一頭坐著一個(ge) 不到兩(liang) 歲的小男娃——這是貨郎的二兒(er) 子,為(wei) 了不讓娃餓死在家裏,帶著他出來混肚子。

  奶奶用一袋麵粉,換了這個(ge) 挑在貨郎擔子裏的男娃作養(yang) 子,取名劉文山。劉文山育有8個(ge) 子女,劉克瑞在六個(ge) 男娃中排行第五。

  劉克瑞不太善於(yu) 表達。但“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這句話,他說得流利而順暢。他知道,他的老家早就因為(wei) 這句話在聯合國出了名。

  對於(yu) 旱的記憶,作為(wei) 長子的大哥劉克勤痛徹心扉。“跺開一粒黃土,半粒在喊渴、半粒在喊餓。”直到多年後,劉克勤仍時常重複一個(ge) 夢:已近立夏,仍沒掉過幾滴雨,麥苗耷拉著,用手指輕輕一撚即成碎末。站在地邊,自己也成了一棵被太陽炙烤的麥苗,水分一點點脫離他的身體(ti) ……

  蔚藍,可以是大海,可以是天空,但也可能是噩夢的顏色。

  直到現在,隻要聽到有人讚美固原的天空特別藍,劉克勤仍會(hui) 覺得渾身不得勁兒(er) 。是!天越藍,太陽越大,就越不下雨。

  西海固人關(guan) 於(yu) 旱的噩夢,就是藍色的。

  “西海固”3個(ge) 字,是一個(ge) 特殊的存在,在聯合國很有名,地圖上找不到,卻一直是中國貧困的代名詞。

  西海固最初為(wei) 寧夏南部山區西吉、海原、固原的合稱。1953年至1955年,曾短暫設立過“西海固回族自治區”。此後,隨著行政區劃的變化,西海固範圍幾經變遷,逐漸成為(wei) 寧夏中南部9個(ge) 貧困縣區的代稱,占據了寧夏地理麵積的65%。

  在中國地圖上,寧夏猶如瀚海中遊弋的一葉扁舟,南北狹長,中部略寬。黃河從(cong) 寧夏小舟的左舷中部切入,自西南流向東(dong) 北。北部平原溝渠縱橫,稻香魚肥;而超越寧夏“半壁河山”的西海固,則是丘陵起伏的黃土高原區,以及被毛烏(wu) 素沙漠和騰格裏沙漠夾擊的荒漠戈壁。

  在西海固,水代表著財富,有無水窖是衡量貧富的重要標準。上門提親(qin) ,隻要男方家裏有兩(liang) 眼水窖,那就多半是門好親(qin) 事。

  在西海固這片土地上,連各種生靈都是苦命的。

  對水的味道,動物比人敏感得多。淘水窖時,那些渴瘋了的野兔子,聞到水的氣息跑過來,趕都趕不走。水窖裏的水,並不是清冽的甘泉,而是混濁、苦澀的黃泥水,這些在很多地方連洗手都嫌髒的苦鹹水,人們(men) 甘之如飴。

  劉克瑞生於(yu) 1973年,那是一個(ge) 大旱之年。那一年,在僻遠的西海固,大哥劉克勤第一次見到了很多汽車。部隊的汽車排成長龍,給群眾(zhong) 送糧送水。拉水汽車在路上跑,鳥兒(er) 跟著在空中飛,家畜也圍著車覓水。拖拉機耕地的時候,從(cong) 柴油桶往出抽油,渴極了的麻雀竟飛蛾撲火般飛過去搶喝柴油……

  如果沒有黨(dang) 和政府積極的救災舉(ju) 措,劉克瑞不知道是否還能活在世上。

  劉克瑞的記憶裏,天旱窖枯的景況,每隔幾年都要重複上演。

  資料顯示,新中國成立後的1958年至1960年、1972年至1973年、1991年至1993年,西海固地區都出現罕見大旱。1982年夏天,寧夏西海固地區和甘肅中部遭逢大旱,國務院、自治區組織運水長達半年,國家僅(jin) 補助運水經費就達數千萬(wan) 元。

  幹旱缺水給這裏的風土人情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不少地名透著幹涸,比如旱天嶺、喊叫水;很多地名寄托著祈盼,比如上流水、下流水、三滴水、紅城水。就連“花兒(er) ”都唱出了焦渴:“溝岔裏的水幹了,我的嗓子幹得冒火了。”

  山河如是,何以活人?

  “吊莊”

  劉克瑞的大哥劉克勤,第一個(ge) 要搬出這旱天旱地。

  1982年,國務院決(jue) 定實施“三西”農(nong) 業(ye) 建設項目,以從(cong) 根本上解決(jue) 寧夏、甘肅兩(liang) 省區集中連片特困地區,即定西、河西、西海固貧困群眾(zhong) 的溫飽問題。

  1983年9月,“三西”地區農(nong) 業(ye) 建設領導小組進一步提出“有水路走水路,有旱路走旱路,水旱不通另找出路”的方針。寧夏黨(dang) 委政府製定“興(xing) 河套之利,濟西海固之貧”的政策,動員貧困群眾(zhong) 搬遷到資源更為(wei) 豐(feng) 富、有灌溉條件的荒地上進行開發性生產(chan) 建設。

  這一年,劉克勤33歲。一天中午,村裏的大喇叭突然響起。聲音嗡嗡隆隆的,但有一句他聽清了,說願意“吊莊”搬遷的可以報名。

  消息如平地驚雷,帶來的震動不小於(yu) 幾年前的包產(chan) 到戶。劉克勤早已過厭了趕著毛驢走十幾裏路到深山馱水的日子,他擱下攪團飯碗,邊往出跑,邊提滿是補丁的布鞋。

  村委會(hui) 已經聚集了一些人。要搬去的地方,一開始說是“南山台子”,後來又說叫“大戰場”,在中衛、中寧一帶。“不管哪,肯定不是啥好地方!”“要是好,人家川區人早都占了,還能輪到咱們(men) 西海固人?”

  劉克勤報了名。老支書(shu) 提醒他:“娃娃,你要想好!搬出去就沒有回頭路了。”

  倒是老嶽父早些年曾趕著騾子在中衛一帶馱過鹽,鼓勵他說:“從(cong) 中衛出來,往西海固走的方向有一片地方很開闊,你們(men) 搬過去,要是過好了,我也去享享福。”

  收完稀稀拉拉的麥子,正往曬場上背,消息來了,他落選了,隻能等第二批。

  那一夜,沒有上過一天學的他,第一次體(ti) 會(hui) 到了名落孫山般的失落。他和有著同樣遭遇的張鴻軍(jun) 密謀到半夜,準備做一件瘋狂的事兒(er) 。

  第二天,每人背上一袋炒麵,他們(men) 出發了。臨(lin) 行前,妻子對他說:“你去看看,那地方長不長草,隻要是長草,那就長莊稼。”

  一人一輛自行車,推一陣、扛一陣、騎一陣,直到上了109國道,一路向北瘋騎。

  當晚,直到看不清對麵的人影時,他們(men) 來到了海原縣李旺鄉(xiang) ,找家車馬店,把嘴搭到水桶沿上灌了一肚子涼水,就著吃了點炒麵。次日,天不亮便上路,中午進入中寧地界,一邊騎行一邊打聽。騎餓了就往嘴裏追一把炒麵,麵裏沒有一絲(si) 水分,越吃越渴。

  正午的陽光如火爐般炙烤著大地。一棵柳樹下,有老兩(liang) 口推著一車西瓜在賣。看到兩(liang) 個(ge) 衣衫襤褸的後生,得知他們(men) 為(wei) 了一個(ge) “吊莊”移民的指標,騎自行車跑了兩(liang) 百多公裏路,就送了他們(men) 一個(ge) 西瓜。

  “那兩(liang) 個(ge) 老人,咋就那麽(me) 好!”年逾古稀的劉克勤至今心存感激。

  夕陽西下時,他們(men) 終於(yu) 在二泵站找到了馬東(dong) 海。當時,揚黃工程剛剛通水,各遷出鄉(xiang) 鎮抽調幹部到移民點工作,馬東(dong) 海就是負責他們(men) 鄉(xiang) 鎮搬遷工作的。

  看著兩(liang) 個(ge) 後生臉上一道道汗跡泛著鹽堿一樣的白色,馬東(dong) 海說:“既然你們(men) 兩(liang) 個(ge) 有這麽(me) 大決(jue) 心,那就把你們(men) 也列到第一批!”

  就這樣,劉克勤和張鴻軍(jun) 留在了大戰場。

  “大戰場”名稱的由來,與(yu) 宋元豐(feng) 年間的一場戰爭(zheng) 有關(guan) 。大將劉昌祚帶領軍(jun) 隊在今大戰場西麵的米缽山山麓與(yu) 西夏軍(jun) 交戰,獲大勝。其地史稱“元豐(feng) 戰跡”,百姓俗稱“大戰場”。

  據考證,盛唐前後,這裏曾經森林茂密,由於(yu) 地處古絲(si) 綢之路必經之地,常有商隊往來停留。後來,戰亂(luan) 頻繁、人為(wei) 破壞,林木被采伐,生態失去平衡,加之騰格裏沙漠侵襲,漸漸被黃沙覆蓋。

  劉克勤眼前的大戰場,完全是一片沙漠戈壁。風一起,刺沙蓬就跟“流浪漢”一般在戈壁上滾動。不時還有龍卷風形成,一道道上頂天、下抵地,耀武揚威般來回遊蕩。

  1977年,水電部批準修建固海揚黃幹渠,沉睡千年的土地有了被喚醒的可能。1983年,中寧縣成立中寧固海灌區開發指揮部、固原縣成立固原“吊莊”指揮部。

  劉克勤到來時,幹渠尚未開口灌溉。指揮部劃給劉克勤三檔子土地,兩(liang) 條渠之間算一檔子,一檔子7畝(mu) ,總共21畝(mu) 。所謂的土地,其實就是一個(ge) 個(ge) 小沙丘。

  “公家提供推土機,大樣子推出來,我們(men) 再用架子車拉土平田。”劉克勤說,這一幹就是半年,一直到土凍了,才回到酸梨溝。

  1984年開春,劉克勤早早來到大戰場。挖一個(ge) 坑,搭上爛椽子,刺沙蓬、馬蓮草往上一蓋,就成了地窩子。這是他在這裏的第一代“房”。

  當年,水通得晚、地也沒有完全整好,劉克勤便在兩(liang) 畝(mu) 地裏試驗性地撒上了秋糧作物——糜子。長勢比預想好得多,一畝(mu) 地能收200多斤。

  1985年,劉克勤舉(ju) 家搬往大戰場。春灌之後,他種了十三四畝(mu) 小麥,種子是指揮部發的小麥良種——永糧四號。夏天,一下子收了4000多斤小麥。

  “在老家,雨水最好的年份,也沒見過能打這麽(me) 多的麥子。”每每想起這個(ge) 豐(feng) 收的秋日,劉克勤就覺得,所有的汗都沒有白流,所有的苦都沒有白受。在老家,一畝(mu) 地隻能收幾十斤糧,撐死也就一百來斤。而在這黃河水澆灌過的土地上,一畝(mu) 地輕輕鬆鬆就是幾百斤糧。

  “一下子就傳(chuan) 開了。剛搬上來的人,都拿老家的癟麥子換這個(ge) 種子。”劉克勤家的條件算是最好的,作為(wei) 最早的拓荒者,他從(cong) 老家拉來了3頭牛。而大部分早期“吊莊”移民,所有的家當,隻有一口鍋、一卷爛鋪蓋。

  “剛搬來那會(hui) 兒(er) ,政府鼓勵種樹,樹苗免費給,隻要你栽,敞開供應。”三檔子地的渠沿,劉克勤把樹苗栽得滿滿當當。

  兩(liang) 三年後,有的楊樹已有胳膊粗,劉克勤就用這些楊樹做椽子,蓋起一間房。水得用架子車推著油桶從(cong) 五六公裏外的泵站運來。怕水滲漏浪費,騰出做飯的大鍋,在鍋裏和泥,蓋起這間簡易土坯房。

  無論如何,這算是真正安定了下來。

  挪活

  劉克瑞的兄弟姐妹中,除了二哥劉克儉(jian) 從(cong) 寧夏農(nong) 校畢業(ye) 後,被分配到固原市工作,其他幾個(ge) 兄弟,都成了寧夏123萬(wan) 移民中的一分子。

  三哥劉克榮生於(yu) 1962年,比大哥劉克勤小13歲。劃分土地時,劉克榮也分到了三檔子沙地。後來,老四劉克貴成家時,在地頭上蓋了房,這三檔子地也就給了他。劉克貴成為(wei) 酸梨溝劉家又一位移民大戰場的家庭成員。

  大哥“吊莊”移民的那一年,劉克瑞11歲。劉克瑞後來去幫大哥收過麥子:“那時候覺得,大戰場一點都不好,漫天的黃沙。”

  每天早上醒來,門都被沙堆堵住,得幾個(ge) 人合力推開個(ge) 縫,才能讓一個(ge) 人擠出去把沙子刨開。四麵的景致完全一樣,隻有風滾草在腳下呼呼地跑。

  風吹沙子跑,抬腳不見蹤。一刮大風,路就沒了。放學的孩子們(men) 時常迷失方向,等晚上看到村裏點點燈光摸回去,都過了10點。

  這樣的生存環境,逼退了很多人。

  有人走,就會(hui) 有人來。1997年,劉克榮34歲。這十幾年,他輾轉新疆等地打工,春種秋收才回老家操持莊稼。劉克勤回老家幫忙碾麥子,劉克榮問大哥:“大戰場那邊有合適的地轉讓嗎?我給娃娃置一檔子。我們(men) 這一代也就這樣了,可不能讓子孫後代再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了。”

  “剛好有一家子要轉,三檔子地帶一間小房子,4萬(wan) 塊錢。你快上去看去。”

  東(dong) 拚西湊,先付給對方2.6萬(wan) 元。剩餘(yu) 1.4萬(wan) 元,第二年一次付清。

  正趕上寧夏土地第二輪承包登記,劉克榮把這些地登記在了大兒(er) 子名下。他們(men) ,也成為(wei) 寧夏百萬(wan) 大移民的一部分。有別於(yu) 政府有組織的移民搬遷,像劉克榮這樣的移民,被稱為(wei) “自主移民”。

  在大戰場,一畝(mu) 地的轉讓價(jia) 最高達到2萬(wan) 元。“兩(liang) 家寫(xie) 一個(ge) 字據,叫個(ge) 鄰居見證一下就可以了。也從(cong) 來沒聽過有什麽(me) 糾紛和爭(zheng) 議。”劉克榮說。

  前不久,當我走進這個(ge) 牛哞羊咩聲相聞的農(nong) 家院落時,牛棚裏,一頭西門塔爾母牛剛剛做了媽媽。“是頭小母牛,養(yang) 上三個(ge) 月,就值1萬(wan) 塊錢。”劉克榮喜滋滋地說。

  穿過後院,三檔子地裏,玉米長得正旺。院子後麵就是地,地頭上就是家院,一點冤枉路不用跑。在老家,去地裏得下溝上山,一兩(liang) 個(ge) 小時都走不到。就算種出了莊稼,也背不回來。

  為(wei) 便於(yu) 管理,1987年固原縣和彭陽縣分別成立大戰場鄉(xiang) 人民政府和馬家梁鄉(xiang) 人民政府,這兩(liang) 個(ge) 鄉(xiang) 成為(wei) 距離縣城近200公裏的一片“飛地”。2000年1月,兩(liang) 個(ge) 鄉(xiang) 移交屬地中寧縣管理。2003年7月,原馬家梁、長山頭、大戰場三鄉(xiang) 合一,組建成大戰場鄉(xiang) 。2011年,撤鄉(xiang) 設鎮。

  冬天,劉克勤和老伴住在大戰場鎮興(xing) 源家苑居民小區,有集中供暖,屋子溫暖如春;夏天,他們(men) 搬回自己原來的院子,享受田園生活。大兒(er) 子劉治國大學畢業(ye) 後在新疆工作,如今已成為(wei) 企業(ye) 中層。

  現在的大戰場鎮,是中衛市中寧縣最大的一個(ge) 鄉(xiang) 鎮,經濟活躍。餘(yu) 微和劉克勤是鄰居,曾作為(wei) 社區工作人員做過人口普查,對鎮上的情況非常熟悉。她悄悄對我說:“劉叔的女兒(er) 女婿生意做得好著呢!”

   振興(xing)

  作為(wei) 家裏的老五,劉克瑞隻比大哥的大兒(er) 子劉治國大兩(liang) 歲。

  從(cong) 學生時代起,劉克瑞便見證了大哥一家“吊莊”移民之路的艱辛。直到多年以後,家庭的重擔落在他的肩膀上,劉克瑞才真正理解了當年大哥為(wei) 何要跑到一個(ge) 連雀兒(er) 都不落的地方,去受那份罪。

  相比幾位哥哥的經曆,2012年,劉克瑞和弟弟劉克銀移民紅寺堡時,各方麵的條件都好太多了。

  “一來就有54平方米的房子,還預留了宅基地。”劉克瑞說。

  從(cong) 20世紀80年代黨(dang) 中央決(jue) 定實施“三西”扶貧開發以來,寧夏從(cong) 中南部地區向引黃揚黃灌區、縣內(nei) 有條件飲水灌溉的地方,探索了集中安置、就近安置、勞務安置、插花安置等多種搬遷安置方式,先後實施6次大規模移民,累計搬遷123.26萬(wan) 人,占全區總人口的六分之一,接近農(nong) 村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隨著國家綜合國力越來越強,積累的經驗越來越豐(feng) 富,移民政策也更加完善。但即便如此,開始時,很多人還是不太適應,畢竟得在一個(ge) 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弘德村的土地不多,人均隻有一畝(mu) 地。大部分人隻能靠打零工維持生計:搞綠化、栽葡萄苗、種枸杞,或者到蔬菜基地種菜。這批搬來的人多,所以工價(jia) 較低,一天也就五六十塊錢,上了年紀的,人家還不愛要。

  “在老家,割麥子的時候天最熱,頂多也就二十七八度。到這邊,中午就得三十七八度,高了近十度,上年紀的容易曬暈,人家雇主也要承擔風險哩!”劉克瑞說。

  路平了,水甜了,居住環境改變,吃喝不愁。但跟老家相比,過的還是窮日子。

  2014年,弘德村貧困發生率高達88%,村中常住人口1522戶6444人,建檔立卡戶就有1036戶4497人,人均年收入僅(jin) 1800元。

  就是在這一年的中秋節後,劉克瑞經曆了人生最大一次變故。打工路上一場車禍,讓他右腿粉碎性骨折,還斷了5根肋骨。

  “傷(shang) 得太重了,醫生說要是在前些年就得截肢了。”醫學的進步,讓劉克瑞重新站了起來,但醫療費成為(wei) 他的沉重負擔。在醫院躺了一個(ge) 月,出院後時間不長,兒(er) 媳婦又產(chan) 後大出血,花掉1萬(wan) 多元。

  就在這一年,弘德村將全村6700畝(mu) 土地全部整合流轉給企業(ye) ,村民們(men) 每年可以拿到流轉費357萬(wan) 元。

  最重要的是,有了集中連片的土地,就有了集約化發展種養(yang) 殖業(ye) 和工業(ye) 企業(ye) 的平台。這樣,弘德村就有了走“合作社+公司+農(nong) 戶”、實現村民從(cong) 個(ge) 體(ti) 經營向集約發展、共同受益轉變的可能。

  通過招商引資,村裏引進了七八家龍頭企業(ye) 。依托周邊的葡萄種植基地、飼草基地、健康產(chan) 業(ye) 園、光伏農(nong) 業(ye) 基地,以及紅寺堡產(chan) 業(ye) 園內(nei) 的工業(ye) 企業(ye) ,村裏2300多人都找到了穩定的活計。全村一年務工收入超過3450萬(wan) 元。

  但劉克瑞不行。自從(cong) 出了車禍,劉克瑞就幹不成重活了。2018年,他重拾在老家養(yang) 牛的傳(chuan) 統,當年買(mai) 來的一頭基礎母牛,陸續產(chan) 下兩(liang) 頭小牛。

  村裏很多人都想養(yang) 牛。可是,要是“家家點火、戶戶冒煙”,讓整個(ge) 村到處都彌漫著牛糞的味道可不行。村支書(shu) 任軍(jun) 帶領大家成立養(yang) 殖專(zhuan) 業(ye) 合作社,入駐“飛地”養(yang) 殖園區。

  從(cong) 村裏出來,驅車十幾分鍾來到一片曠野。藍色的養(yang) 殖棚與(yu) 瓦藍的天空融為(wei) 一體(ti) ,幾千頭肉牛正悠閑地曬著太陽、咀嚼著草料。

  2019年,劉克瑞的兒(er) 子劉治海成為(wei) 肉牛養(yang) 殖場的一名投料員。裝載機被這個(ge) 精幹的小夥(huo) 子玩得像個(ge) 碩大的玩具,稻草、玉米按照配比裝進投喂設備。設備很智能,自動顯示各種飼料的重量。

  這一年,弘德村肉牛養(yang) 殖數量超過1700頭,貧困戶分紅456萬(wan) 元。劉克瑞入股5萬(wan) 元,拿到8000元分紅。

  2020年,400多戶村民搶著報名入股。劉克瑞貸了5萬(wan) 元貼息貸款,自籌2萬(wan) 元,在“飛地”肉牛養(yang) 殖園區認領了4頭牛,由園區托管代養(yang) 。次年分紅,全村“股民”共分得760萬(wan) 元,劉克瑞拿到2.3萬(wan) 元。

  村部旁,新建起一座村史館,劉克瑞的兒(er) 媳婦海小榮當起了講解員。走進村史館,不管是移民時從(cong) 老家帶來的老物件,還是村裏的新特產(chan) ,不管有聲的講解,還是無言的陳設,都在講述著一個(ge) 主題——變遷!

  移民搬遷這些年,層林染綠了山頭,自來水接到了灶頭,4G網絡覆蓋了牆頭,光纖寬帶扯到了炕頭,致富路連通了外頭,公交通到了村頭。

  “好日子還在後頭!”

  劉克瑞請當地的書(shu) 法家把總書(shu) 記的這句話寫(xie) 了下來,端端正正掛在新建茶館的牆上。

  沏上熱茶、端上西瓜,鄉(xiang) 親(qin) 們(men) 講述起什麽(me) 是“今非昔比,恍如隔世”。

  “半夜起來去翻山,翻過一山又一山,雞叫天亮找到水,回家太陽快落山。”59歲的海學山道出了過去找水、馱水的艱辛,而如今,“自來水壓到了缸沿上,水龍頭一擰,嘩啦啦淌”。

  “逢點雨下點雪,土路就成了爛泥灘,大人出不了村,小孩上不了學。”73歲的李銀春摸著胡子說,“現在油路通到家門口,下雨也能走,下雪也能走!”

  大家七嘴八舌。劉克瑞的六弟劉克銀說:“以前隻有一個(ge) 赤腳醫,有時下地幹活還找不著人。如今出門就是衛生院,拿卡一刷,該吃啥藥吃啥藥。”

  鄰居李林說:“老家上學得翻山,摸黑要跑6公裏。現在學校就在下巴頦兒(er) 底下,要多方便多方便!”

  問起鄉(xiang) 親(qin) 們(men) 還有什麽(me) 新要求,更美的村莊、更好的醫療、更優(you) 的教育、更豐(feng) 富的文化……村民們(men) 的新訴求,既指向“硬支撐”,也指向“軟基礎”。

  民之所呼,政之所應。村裏修了地下排水,建民宿、做餐飲……補齊水、電、路、訊、汙水管網、垃圾處理等“硬短板”,提檔升級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軟設施”。

  在中國,易地扶貧搬遷移民有近千萬(wan) 人,相當於(yu) 一個(ge) 中等規模國家的人口。這部分曾經最困難的群體(ti) ,如何防止返貧,推進鄉(xiang) 村振興(xing) ,進而實現共同富裕?

  紅寺堡,這個(ge) 全國最大的易地扶貧搬遷移民安置區在求索!寧夏,這個(ge) 移民比例高達六分之一的省區在實踐!

  這段時間,劉克瑞成了弘德村、紅寺堡乃至百萬(wan) 移民的“宣傳(chuan) 大使”。他的微信朋友圈裏,有膘肥體(ti) 壯等待出欄的肉牛,有廣場上騎著滑板車的快樂(le) 孩童,有標準化足球場上的動感身影……還有萬(wan) 木蔥蘢、蒼葭碧水的酸梨溝。

  您沒看錯,就是萬(wan) 木蔥蘢、蒼葭碧水的酸梨溝!

  移民搬遷後,當地專(zhuan) 門編製規劃,因地製宜修複生態。數據顯示,固原市森林覆蓋率已從(cong) 實施移民工程前的不到3%,提高至如今的30%。

  隨著小氣候的持續改善,固原市降雨量由退耕還林前的年均200毫米增至600毫米,部分縣區達到1000毫米。

  酸梨溝以前有個(ge) “淤地壩”。草和樹長起來後,無土可淤,“淤地壩”成了一個(ge) 蘆葦飄蕩的水庫。

  讓劉克瑞沒想到的是,曾經拚命逃離的地方,成了他們(men) 心頭的美麗(li) 鄉(xiang) 愁。劉家的祖墳就在酸梨溝的不遠處。他們(men) 相信,祖先們(men) 會(hui) 守望著這片越來越綠的土地,看荒塬成風景。

(責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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