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構的酒桌上娓娓道來
作者:曹寇
讀寫(xie) 關(guan) 係到了一定年齡,大概就是對應關(guan) 係。即,“我”隻願意或隻能讀得動某一類的小說。這麽(me) 說,在於(yu) 小說的方式確實有很多。有《紅樓夢》和《包法利夫人》,也有魯迅、張愛玲、托爾斯泰、普魯斯特、納博科夫、布考斯基……不是各有千秋,而是各有一套。囿於(yu) 人是有限的(壽命、視野及知識結構等),他不可能也沒必要什麽(me) 都喜歡,什麽(me) 都要摁著腦袋苦讀一番。我個(ge) 人偏愛於(yu) 經驗寫(xie) 作,藍石的小說是我喜歡的。
什麽(me) 是經驗寫(xie) 作?我的理解是使用自己有限的才能書(shu) 寫(xie) 自己有限的人生經驗。我非常強調有限性。因此,我對強悍的虛構雄心望而生畏,對於(yu) 基於(yu) 某個(ge) 理念衍生而出的故事感到味同嚼蠟,匠心獨運的機巧在我看來也就那樣,至於(yu) 在詞句上製造驚嚇效果隻能讓人發笑。這些我不喜歡的,藍石身上基本都沒有。
歸納起來,藍石小說中的敘事人“我”(他確實愛用第一人稱)大致是一個(ge) 早年在沈陽(豐(feng) 城)後來移居北京的青年形象。這一青年形象奔波於(yu) “兩(liang) 點一線”——北京—火車—沈陽。而且該青年形象不涉及“我”眼下的實際年齡,隻事關(guan) 小說人物的“黃金時代”以及心理感受。一方麵,幾乎所有的故事主體(ti) 都發生在主要人物的青年時期(即便藍石在《極度寒冷》中動情地描述了頭發稀疏的李響和廣場大媽王亞(ya) 麗(li) ,也僅(jin) 僅(jin) 是為(wei) 了反襯二人曾經擁有過的青春)。另一方麵,衰老究竟是否降臨(lin) 及其景象如何?好像並非藍石所關(guan) 心的,其價(jia) 值和意義(yi) 在藍石那裏目前還是遊移不定的。“我”有時是小說的男主角,如《夜火車》,有時看起來也不是,《別殺人》是劉宇,《故鄉(xiang) 一夜》是李響,《極度寒冷》是常宏。但整本書(shu) 讀完放下來,唯一的男主角確實是“我”。“我”既是整本書(shu) 的“胡同串子”,也是唯一的“幸存者”。而且,在某種層麵上,“我”是一分為(wei) 二的:在沈陽,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是一個(ge) 經驗過各種暴力和生死並將繼續見證這一切的人,是一個(ge) 地道的東(dong) 北“混混”;在北京,我則是一個(ge) 記者、畫畫的或白領那種所謂的文化人。兩(liang) 個(ge) 身份不是對立關(guan) 係,也沒有因果關(guan) 係,更不存在孰優(you) 孰劣。一定要說,二者互為(wei) 鏡像。在鏡中,“我”所看到的另一個(ge) “我”,高度相像,又似乎毫無關(guan) 係。必須要伸手穿越鏡麵觸摸到對方,“我”方能略感踏實。
“我”與(yu) 作者藍石本人有多大重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整本書(shu) 描述了那麽(me) 多人物,不厭其煩地講了那麽(me) 多故事,其結果就是一句發自“我”的抒情——世事無常,青春永遠活在“我”的心中。在這一抒情點上,我相信,“我”和藍石是可以不差分毫合為(wei) 一體(ti) 的。
有牽掛、懷念,也時有厭棄和頹唐。藍石描述“我”冗長而憂傷(shang) 的青春期,帶有某種上癮的偏執。他另一本命名為(wei) 《中年期》的小說集,在此也可以作為(wei) 一個(ge) 反證。但這並不說明藍石是一個(ge) 所謂的“青春期作家”,他對青春這一生理和心理階段沒有修飾欲望,亦無留戀。在藍石的“雙城記”中,北京的生活因為(wei) 迅速穩定而趨於(yu) “停滯”。諸如《年三十兒(er) 》,無非流水賬般記錄了一場酒局的前後。在一個(ge) 寡淡而狹小的舞台上,除了對飲者,還進場了三個(ge) 殺馬特小夥(huo) 子(他方)和一個(ge) 漂亮姑娘(她方),繼而退場。三方之間可能產(chan) 生的戲劇衝(chong) 突並未發生,他方和她方最終隻能淪為(wei) “我”方的一道口味“也就那樣”的下酒菜而已。說到底,也就一小成本的文藝片。而在沈陽或豐(feng) 城,由劉宇、李響、常宏、王亞(ya) 麗(li) 等人結構的並不複雜的人際關(guan) 係以及各自這二十多年來堪稱跌宕起伏的命運,則充滿了動作性,血腥或激烈程度確實值得更多資本(文字)投入,以至於(yu) 形成了某種“敘述自信”。不過,藍石不是魯迅,他無意於(yu) 攻擊和批判“故鄉(xiang) ”。故鄉(xiang) 隻是一個(ge) 客觀存在,或者是一個(ge) 情感認知:故鄉(xiang) 像是埋在你體(ti) 內(nei) 的一根刺,稍有剮蹭就會(hui) 刺痛你一下,有時不太疼,像是小小的提醒,有時紮得人鑽心的疼痛。(《故鄉(xiang) 一夜》)
和幾乎所有作家一樣,對“故鄉(xiang) ”的不倦書(shu) 寫(xie) 不僅(jin) 涉及“敘述自信”,也是天然的題材優(you) 先。值得一提的是,幾乎每篇涉及沈陽或豐(feng) 城的小說,藍石都是以“我”移居北京後作為(wei) 敘事起點的。在兩(liang) 座城市之間,是“我”不間斷地通過臥鋪來往——如前所述,車廂臥鋪是藍石的另一個(ge) 重要的寫(xie) 作題材,如《夜火車》——將故鄉(xiang) 題材概括為(wei) 返鄉(xiang) 式睹物思人觸景生情繼而腦海浮現也不為(wei) 過。另外,“我”的返鄉(xiang) 主旨或底色是給死去的父母掃墓,加之沈陽或豐(feng) 城的今非昔比日漸凋零,以及歲月倥傯(zong) 青春已逝,藍石整體(ti) 上有意無意地營造了某種哀傷(shang) 零落的基調。“我”並不看好故鄉(xiang) ,“我”隻是沒法主動和被動地戒掉故鄉(xiang) 而已。很簡單,故鄉(xiang) 不僅(jin) 埋有父母,也是青春的葬身之地。雙倍的哀傷(shang) 。
所以在某種意義(yi) 上,對於(yu) “我”來說,北京的意義(yi) 似乎也就是還能放下一張酒桌罷了,除了朋友間在生活中以互相幫忙的方式維持友誼(《朋友一場》),好像確實沒什麽(me) 值得一提的了。北京有什麽(me) 好說的?還是聊聊沈陽那些被時間和空間的灰塵遮蔽起來隻需輕輕一撣便能看得到的“破事”吧。藍石沒有美化“破事”的念頭,相反,他的熱情似乎集中於(yu) 描摹這些“破事”之所以“破”的每一個(ge) 細節。如下——
月明如洗。霓虹燈昏暗,像電力不足。勉強能看清“百樂(le) 門”三個(ge) 大字。我下車往裏走,大軍(jun) 攔住我,迎空打了個(ge) 清脆的響指。突然歌廳霓虹璀璨,大門敞開,一群穿著羽絨服、軍(jun) 大衣的女孩子呼啦啦地跑出來,手裏舉(ju) 著色彩豔麗(li) 的塑料花,腿光著,白花花一片。她們(men) 訓練有素,自動排成兩(liang) 列。緊接著,兩(liang) 個(ge) 小夥(huo) 子把一卷紅地毯刷地一甩,鋪開,直鋪到我的腳下。準確無誤。(《故鄉(xiang) 一夜》)
當然,鑒於(yu) 敘事起點,將沈陽或豐(feng) 城的“黃金時代”同樣比喻為(wei) 北京酒桌上的另一道下酒菜也可以成立。隻是,它們(men) 口味確實重點兒(er) 。換言之,將藍石的這種寫(xie) 法譽為(wei) “酒局敘事”或許也可以成立。藍石是一個(ge) 在虛構的酒桌上娓娓道來的人,因為(wei) ,藍石的小說確實是在“說”,而不是在“做”。做小說和寫(xie) 小說區別很大,這既是一個(ge) 寫(xie) 作問題,也是一個(ge) 世界觀問題。遺憾在於(yu) ,做小說的人遠遠多於(yu) 說小說的人,此事暫且不表。
回到文首,我的意思是說,經驗小說的特點之一,就是“說”。“說”就意味著你得說點幹貨真貨,否則沒人想聽。也決(jue) 定了你要在說的技術層麵確保人們(men) 能聽得進去。另外,若要聽眾(zhong) 有耐心聽你說完,你自己得首先具備耐心,同時保持節製。這委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覺得藍石的小說全部做到了。
他開車(奔馳G65)走了。已經半夜了,寬敞明亮的街道上,他的車開得雄赳赳氣昂昂的,充滿霸氣。我心裏一陣心酸,突然有些同情他,覺得他在這個(ge) 世界上活的挺不容易的。如果他開的是輛桑塔納,我可能還不會(hui) 有這種感受。(《朋友一場》)
——讀到此處,老實說,我心裏還咯噔了一下。(曹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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