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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窩裏的女博士

發布時間:2022-08-17 14:51: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隻有在偷窺香豔場麵時,雞窩裏的雞會(hui) 如此一致:吃飯的、喝水的、打架的、睡覺的公雞母雞紛紛湊到鐵絲(si) 籠前,旁觀實驗室裏的兩(liang) 隻雞交配。

  負責交配實驗的是牛津大學動物學係博士王大可。為(wei) 了給兩(liang) 隻準備交配的雞減輕壓力,她拉了一個(ge) 深綠色幕布,圍在鐵籠旁,試圖遮擋偷窺者的視線。

  這群“偷窺狂魔”從(cong) 幕布下方的縫隙裏鑽出,抻著脖子看;跳上樹枝,站在高處看;還有的母雞把幕布的一角啄破,側(ce) 著一隻眼偷看。

  站在一旁的王大可研究的課題有些“生猛”:雞在不同社交環境下的性行為(wei) 策略、精子分配策略、認知決(jue) 策策略。

  簡單地說,就是從(cong) 雞的求偶和交配行為(wei) 裏,研究雞是如何找對象的。比如,在放鬆的環境或兩(liang) 隻公雞競爭(zheng) 時,公雞射精會(hui) 有什麽(me) 變化?

  王大可是個(ge) 90後,用她的話說,最初研究這個(ge) 課題,是對人類親(qin) 密關(guan) 係有好奇心。

  她小時候讀文學,書(shu) 裏描繪天鵝對愛情忠貞,如果獵人打死一隻天鵝,它的伴侶(lv) 會(hui) 馬上自殺。但學生物後,她了解到,天鵝的出軌率很高,如果給一窩天鵝蛋做親(qin) 子鑒定,大多不是來自同一個(ge) 父親(qin) 。

  這成了她動物性學研究的起點。她從(cong) 一篇研究動物婚外情的論文裏找到一位牛津大學導師,申請成為(wei) 這家世界頂級鳥類研究所的博士生。

  更重要的是,她想從(cong) 動物性學研究裏,去理解人類社會(hui) 。

  在她看來,性關(guan) 係不僅(jin) 隻有伴侶(lv) 關(guan) 係,父母和子女的關(guan) 係也起源於(yu) 性的發生。性連接起關(guan) 係的最小單元,才有了家庭、社群、國家。她希望從(cong) 動物研究裏探索人類社會(hui) 運行的規律。

  這個(ge) 獨特的研究方向能讓人一下子記住她。一位牛津同學回憶,剛到牛津時,一群不同專(zhuan) 業(ye) 的同學圍在一起自我介紹,她一下子就記住了那個(ge) 研究動物性行為(wei) 的女孩,盡管王大可話不多。

  她的父母、長輩知道她的研究方向,但湊在一起時,會(hui) 默契地不提起這個(ge) 話題。有朋友跟她吐露性功能障礙的隱疾,她直接說,從(cong) 雞身上觀察到的現象無法解答這個(ge) 問題,建議去看男科。“這無異於(yu) 找獸(shou) 醫給人看病。”

  她的小學同學回憶,王大可經常會(hui) 冒出新念頭,容易被新事物吸引。她曾被王大可拉著去學潛水、聽講座;她高中的化學老師說,與(yu) 其他忙於(yu) 應試的同學不同,高中時,王大可常提出與(yu) 高考毫不相關(guan) 的問題。有一次,她帶著化學課本去找老師問問題,直到離開都沒打開那本教科書(shu) ,而是把她好奇的、與(yu) 書(shu) 本無關(guan) 的問題問了一遍。

  她的牛津同學也說,王大可研究過許多學科,甚至在動物學係博士畢業(ye) 前夕,想去再讀個(ge) 哲學博士。提到她時,周圍人嘴裏常出現的詞是“有趣”“好奇”,不僅(jin) 形容她的研究,也在概括這個(ge) 人。

  經常有人問王大可:研究這個(ge) 課題,有什麽(me) 用?她通常回答,“沒什麽(me) 用,隻是在拓寬知識的邊界而已。”

  這是一個(ge) 少有人了解的研究方向:與(yu) 那些把動物的器官和細胞像螺絲(si) 一樣擰下的實驗相比,她更容易被動物的一些本能行為(wei) 吸引。

  她早就知道這個(ge) 研究方向不利於(yu) 就業(ye) ,但好奇心驅使著她,在雞窩裏做實驗。

  大約隻有在電影裏出現生化危機時,能看到這樣的穿著:一套防護服、一雙膠靴、自帶抽風機的防護頭盔,王大可帶上記錄手冊(ce) 、抓雞網,嚴(yan) 陣以待地進入實驗室,並順手扣上實驗室的大門——一旦雞跑出去,將是極大的實驗錯誤。

  在牛津郊區,早晨散步的英國居民,看到“全副武裝”結束實驗的王大可,嚇得直跑。

  一切動物實驗都在獲得英國動物倫(lun) 理牌照的前提下進行。王大可要趕在清晨和夜晚,雞固定的交配時間做實驗。夏天,半露天的實驗大棚就像一個(ge) 溫室,人待在裏麵容易感覺悶熱。冬天,王大可裹著大棉襖坐在碎石頭地上,手腳凍僵了,還在一邊看著雞顛鸞倒鳳,一邊記錄實驗過程。

  雞窩裏最“諂媚”的公雞是“K48”,每次交配後,不和母雞溫存片刻,反而圍著王大可轉圈。王大可曾以為(wei) ,這隻公雞很喜歡她,後來發現,K48幾乎對實驗室裏的每個(ge) 人都那麽(me) 熱情,研究人員因此樂(le) 於(yu) 用它做實驗,它也有了更多交配機會(hui) 。

  一隻編號M21的公雞,在雞窩裏地位一般——公雞靠打鬥能力、美麗(li) 的雞冠吸引異性,打鬥能力強的公雞在群體(ti) 裏等級更高,有更多交配權。有一次,M21見到王大可走進雞窩,向她發起了挑戰。它跳起來,用爪子上堅硬的蹬撞擊王大可的小腿,然後,開始在雞窩裏“神氣”地轉圈,接受其他公雞的注目禮。

  “可能對它而言,人就像上帝一樣。M21能打人,它在群體(ti) 裏的地位就上去了。”王大可猜想。因為(wei) 這隻急切想要證明自我的雞,她的小腿有了一片淤青。

  她的同學跟她去過實驗室,見識過她和那群雞的感情——一些公雞會(hui) 奔跑著,湊到她跟前,而大多數母雞對她的到來假裝看不見。

  王大可解釋,實驗室裏的母雞數量比公雞少。因此,公雞相對更“饑渴”,更願意參與(yu) 交配實驗,“公雞看見我就像看見了財神,母雞看見我就像看見了瘟神”。

  她能從(cong) 公雞的叫聲,識別出雞當時的狀態。當一隻公雞飽滿悠長地打長鳴,“喔、喔、喔”,那是要展示雄性的風姿;當發現蟲子或新東(dong) 西,會(hui) 發出聲調較低的“咕、咕、咕”;當不斷扇動翅膀,短促低沉地發出一聲“哦啊”,那就是吆喝其他雞,一起看交配現場的時候了。

  在雞窩裏,霸淩與(yu) 權力爭(zheng) 奪無處不在。最經常出現的霸淩,是一隻雞把守著食物和水源,不讓另一隻雞吃飯喝水,如果靠近就打它。

  還有一次,她做實驗時,一隻公雞衝(chong) 過來,像在求救。還沒到王大可跟前,它就筋疲力盡地倒在綠布下,好幾隻公雞跟過來,騎在那隻倒下的公雞身上。

  等王大可趕過去時,那隻綠布下的公雞已經斷了氣,脖子耷拉著,身體(ti) 還是溫熱的——那是王大可最喜歡的一隻公雞,L32,有著金色的羽毛。

  “這也是一種霸淩。”王大可說。

  有時,她看著動物的行為(wei) ,會(hui) 不由自主地想到人類世界。

  標號H28的公雞,經常被其他公雞欺負,隻能待在樹上,研究人員看它可憐,把它選為(wei) 實驗的對象。但當它進入實驗室,麵對一隻體(ti) 型小於(yu) 它的母雞時,H28拔光了母雞的羽毛,撕扯裸露的皮膚,咬去雞冠,“簡直是虐待”。

  “真不是個(ge) 好家夥(huo) 。”王大可從(cong) 這隻雞上看到赤裸裸的、沒有被掩蓋的本性,就像某些男人在外受了氣,回家對自己的伴侶(lv) 訴諸暴力。

  她對動物的興(xing) 趣,遠不如對人的興(xing) 趣大。但人會(hui) 說話,也會(hui) 說謊,難以捉摸,動物的行為(wei) 更真實客觀。而且,她可以設計動物實驗的變量,調整研究方向。

  她喜歡探索未知,也喜歡介紹她的發現:在網絡上寫(xie) 專(zhuan) 欄文章,向陌生人介紹動物世界裏五花八門的交配故事。她想,喜歡她文章的讀者,也是出於(yu) 人類原始的對新知識的好奇。

  新經典人文社科事業(ye) 部總編輯楊曉燕無意間刷到她的文章,被活潑的文風吸引了,“內(nei) 容也很長見識”,當下決(jue) 定要簽下這個(ge) 作者。

  7月,王大可的新書(shu) 《它們(men) 的性》出版。在後記,王大可寫(xie) 道,“這本書(shu) 不是獵奇的各種動物性癖的展示,也非大咖學理的一脈相承,我隻是赤裸裸地展示了我的思考過程。”

  她坦言,自己觀察動物時,天然地帶有人類視角,但人類的觀察隻停留在動物的行為(wei) 上,很難真正推斷動物的內(nei) 心。比如,一些動物性成熟了,不去繁殖,反而幫父母帶“弟弟妹妹”,這個(ge) 現象容易被人類解讀為(wei) “無私”,但實際上,“如何知道這不是利益驅動的呢?”

  更重要的是,在自然界發生的那點事,不一定能推及到人類社會(hui) 。

  牛津大學有對大山雀,是一夫一妻型的鳥類,經常一起覓食。研究人員設計了兩(liang) 個(ge) 遠距離的食物基地,分別給了這對夫婦門禁卡,彼此隻能進入規定的基地覓食。結果,即使餓肚子,這對大山雀也不願分開覓食,一方進基地裏吃飯,另一方在門外等待。

  王大可分析,這並不能說明,這對大山雀夫婦是為(wei) 了愛而一起覓食的,也有可能有其他人類不知道的原因。

  慢慢地,在研究動物的過程中,她發現,這些新奇的自然現象,並不能填補成長過程中親(qin) 密感的缺失。她曾用進化論解釋世界許多例子,但當她在牛津郡強奸與(yu) 性虐待中心做了3年誌願者,接聽熱線電話後,發現進化論無法解釋許多案例,人類社會(hui) 對女性的係統性不公,很難在動物研究上獲得規範化、價(jia) 值性的結論。

  她的答案隻有在人類社會(hui) 才能找到。

  她說,用動物研究去解釋人類社會(hui) 的想法,是一次失敗的嚐試。她想把這些思考的結果作為(wei) 新書(shu) 的序言。編輯不同意,兩(liang) 人爭(zheng) 論時,王大可還哭過,“序是我的命!”她想告訴讀者,她做動物研究最初是為(wei) 了了解人類的親(qin) 密關(guan) 係,雖然探索失敗了,但這是她自我尋找的階梯裏的一個(ge) 台階。

  她小心翼翼地揭開自己的傷(shang) 疤:見過原生家庭裏不太和諧的婚姻,聽過重男輕女的偏見,從(cong) 小對親(qin) 密關(guan) 係“渴求又害怕”。小時候在人群裏待著,她會(hui) 突然感覺胃疼,不習(xi) 慣和人交流。她羨慕的一位小學閨蜜,是那種“班裏50個(ge) 人,有40人選她當班長”的人。

  她畫過一幅畫,起名《啞女人》,她把自己想象成一條魚,半沉入水裏,隻能大口呼吸,無法說話,有一種窒息感。她說,在她童年和少年時候,這種溺水的窒息感會(hui) 時不時湧向她。

  她習(xi) 慣披上了理性的外殼,把未來5年的計劃安排清楚,不輕易宣泄情緒,也不會(hui) 表露自己的真實需求,“明明想吃毛血旺,但是我不會(hui) 說,等到大家都去喝湯了,我又會(hui) 不高興(xing) 。”如果導師臨(lin) 時更換了實驗計劃,她會(hui) 抓狂。

  她的大學哲學老師回憶,有一次哲學討論,主題是愛,王大可問,“愛的定義(yi) 是什麽(me) ?”她習(xi) 慣了用概念去解釋世界,而不是體(ti) 會(hui) 、感受愛。

  轉變來得很快。上哲學課時,一位老師建議,先從(cong) 學會(hui) 表達需求開始,把原來披上的理性外殼卸掉。

  她開始學習(xi) 不在意別人的想法,變得不那麽(me) 理性:上課晚了,她會(hui) 直接跟老師說,想睡覺了,而不是把電腦開著,直接入睡;她早就不去計劃5年之後的事情了。

  她對動物性研究的興(xing) 趣越來越弱,如今,她眼裏看到更多的,是人。

  (文中王大可為(wei) 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魏晞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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