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合與超越——王佐良先生的學術人生
學人小傳(chuan)
王佐良(1916—1995),浙江上虞人。英語語言文學專(zhuan) 家、翻譯家、教育家、作家。1935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係,後任西南聯大助教,1947年考取英國牛津大學茂登學院,1949年回國,任教於(yu) 北京外國語學校(今北京外國語大學)。曾任北京外國語學院副院長,中國外語教學研究會(hui) 副會(hui) 長,中國外國文學學會(hui) 副會(hui) 長,《外語教學與(yu) 研究》《外國文學》主編。出版《彭斯詩選》《英國詩文選譯集》《英國散文的流變》《英國文學論文集》《論契合》《翻譯:思考與(yu) 試筆》《英國浪漫主義(yi) 詩歌史》《英國詩史》《英國文學史》等專(zhuan) 著和譯著。圖片由作者提供
【大家】
王佐良先生有句口頭禪“瞄瞄”,對感興(xing) 趣的一切新內(nei) 容,他都喜歡“拿過來瞄瞄”。他對中外文學和文化的廣泛涉獵,開闊的學術視野,都與(yu) 這“瞄瞄”有些關(guan) 係。
“瞄瞄”之後呢?他開始了對“傳(chuan) 統與(yu) 現代”“中國文化與(yu) 西方文化”“西學與(yu) 中學”“翻譯與(yu) 創作”等諸多領域的探索,於(yu) 差異中求契合,於(yu) 融通中求突破。
一
王佐良是浙江上虞人,童年就隨父親(qin) 移居武漢。在他就讀的武昌文華中學,除國文課之外,各門課程均以英語授課為(wei) 主,還給學生提供了大量英文原著和資料。這樣的學習(xi) 環境,不僅(jin) 夯實了王佐良的英文基礎,也激發了他對西方文學的濃厚興(xing) 趣。
1935年,王佐良以優(you) 異成績考入清華大學外文係,與(yu) 李賦寧、許國璋、周玨良並稱為(wei) 外文係“四大才子”,他們(men) 後來皆成為(wei) 著名學者。大一時,王佐良獲得了全校英文演講比賽一等獎,還以筆名“竹衍”在《中學生》上發表散文《旅途》《一二·九運動記》等,抒發對山河淪陷的憂傷(shang) 和對學子們(men) 愛國情懷的讚歎。
1937年,王佐良隨校南遷,經廣州和香港,入境越南,再由滇越鐵路來到昆明的西南聯大。一路輾轉,王佐良體(ti) 味到了國家蒙難的苦楚,更堅定了求學報國的信念。西南聯大辦學條件極為(wei) 艱苦,師生時常還要躲避日軍(jun) 空襲,但這絲(si) 毫沒影響王佐良的求知熱忱,他與(yu) 好友許國璋組織“湖畔紳士”英語演講會(hui) ,他由衷感慨:“盡管四麵八方在引誘,真正的大師還是在教室裏。”
王佐良不喜歡枯坐書(shu) 齋做學問,更喜歡將目光投向火熱的生活。1939年,留校任教的他與(yu) 同事丁則良創建“人文科學學會(hui) ”,定期舉(ju) 行學術講座和討論會(hui) ,為(wei) 師生們(men) 提供碰撞思想、交流學術的開放空間,得到了吳宓、季鎮淮、曾昭掄、潘光旦、孫毓棠、王瑤、聞家駟、聞一多、朱自清等的熱情支持。王佐良還與(yu) 眾(zhong) 多熱血青年學人一道縱論國事,指點江山,撰寫(xie) 了大量時評文章,思索中國未來的前進方向。
在西南聯大,英國現代主義(yi) 詩人、詩歌批評家燕卜蓀(William Empson)開設的“英國現代詩歌”課程,不僅(jin) 介紹現代主義(yi) 詩歌,還運用現代主義(yi) 詩學理論分析評論歐美現代主義(yi) 詩歌。同時,朱自清、馮(feng) 至、卞之琳等文學名家,也在這一文化聖地極力倡導現代主義(yi) 詩歌藝術。自幼就喜愛詩歌的王佐良,浸淫於(yu) 這樣一個(ge) 現代主義(yi) 詩歌氛圍濃鬱的大學校園,極大影響了他後來的學術走向。
在西南聯大任教期間,王佐良撰寫(xie) 的論文《詩人與(yu) 批評家艾裏奧特》分章節刊登於(yu) 《大公報》和《益世報》,開創了國內(nei) 研究英國現代主義(yi) 詩人艾略特(舊譯艾裏奧特)的先河。1946年,他發表長文《今日中國文學之趨向》,從(cong) 新文化運動說起,縱橫捭闔,清晰勾勒出20世紀上半葉中國文學的脈絡,闡釋中國文學與(yu) 外國文學間的深層聯係與(yu) 互動,頗具學術穿透力。
王佐良在庚款公費留英選拔考試中取得第一名,於(yu) 1947年進入英國牛津大學茂登學院,師從(cong) 英國文藝複興(xing) 研究專(zhuan) 家威爾遜教授,主攻17世紀英國文學。留學期間,他在與(yu) 好友的通信中,就經常流露強烈的家國情懷。四十多年後,追憶往事,他仍動情地說,“從(cong) 留學一開始,就覺得回國是天經地義(yi) 的”。1949年9月,牛津大學的學業(ye) 結束,他毅然放棄留學法國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hui) ,立刻起身回國,入職北京外國語學校(北京外國語大學前身)。
二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各種西方現代主義(yi) 文學思潮紛紛登陸中國,置身“中國與(yu) 西方”“傳(chuan) 統與(yu) 現代”的激烈碰撞與(yu) 交鋒之中,王佐良在他動筆於(yu) 40年代、成書(shu) 於(yu) 80年代的英文論文集《論契合:比較文學研究集》(Degrees of Affinity:Studie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中,提出內(nei) 涵豐(feng) 富的契合理論。在該書(shu) 的序言中,他開宗明義(yi) :“書(shu) 中所有文章都圍繞一個(ge) 中心:作家之間,文學之間的契合。”接著,他這樣闡釋:
“當外國文學的輸入解決(jue) 了本土文學的迫切需求時,本土文學就會(hui) 應時而動,發生巨變,並同時與(yu) 外國文學產(chan) 生契合;而這時的契合就不僅(jin) 是文學間,也涉及社會(hui) 、文化、經濟和其他方麵。倘若一種古老的文學與(yu) 一種新興(xing) 的文學相遇一處,前者有著悠久而彈性十足的古典傳(chuan) 統,後者又擁有富有創意的美學或激進的意識形態,契合與(yu) 碰撞就會(hui) 更加精彩。這即是20世紀中國文學與(yu) 外國文學的相遇。”
顯然,王佐良選取“契合”一詞別有心意,它既不是一般意義(yi) 上的“融合”,也不是某種意義(yi) 上的“相通”,而是在差異和碰撞中實現契合,並由此獲得突破或超越。
他通過細致剖析嚴(yan) 複、魯迅、戴望舒、卞之琳、穆旦等人的翻譯成果,從(cong) 翻譯目的的確立到翻譯對象的選擇,從(cong) 翻譯理念的形成到翻譯風格的追求,進行了對比性觀照,並結合自身的文學創作與(yu) 翻譯實踐,悉心體(ti) 悟,敏銳洞悉中西文學間相互滲透和影響的契合關(guan) 係,有淺層的,有深層的;契合的類型多樣,彼此遙相呼應,有時又變動不居……在中西文學的契合中,不僅(jin) 有發生較晚的中國現代文學對西方文學的主動吸收與(yu) 有意模仿,還有中國傳(chuan) 統文學因子對西方文學的“糾偏”性改造。在此背後,則是中西文化之間複雜的契合與(yu) 碰撞。
有著濃鬱詩人情懷的王佐良,在對中國早期現代主義(yi) 詩歌進行批評時,就已跳出了一般研究中習(xi) 慣性追溯其異域養(yang) 分吸收的邏輯,選擇重點觀照詩人如何在汲取西方現代主義(yi) 詩歌藝術經驗的同時,充分接受本民族源遠流長的詩歌傳(chuan) 統滋養(yang) ,並在契合與(yu) 碰撞的過程中,努力嚐試超越性創造。在他看來,中國現代主義(yi) 詩歌雖深受西方現代詩歌的影響,卻依然保持了鮮明的民族色彩。
如此冷靜而深邃的審視與(yu) 思考,似乎也符合他溫良和善的性格。即便長時間蝸居於(yu) 清華大學的照瀾園,空間狹小,被書(shu) 山包圍著,連一張大一點兒(er) 的書(shu) 桌也放不下,但他仍怡然自得,每有新見,便立刻欣然落筆。每日騎自行車上下班,匆匆穿行於(yu) 校園內(nei) 外,他那笑容可掬的麵龐,許多老清華人和老北外人至今猶記。於(yu) 平凡中見優(you) 卓,於(yu) 包容中見超越,他的為(wei) 人、為(wei) 事、為(wei) 學竟也如此自然地“契合”。
學者樂(le) 黛雲(yun) 在闡述王佐良對中國早期比較文學發展的貢獻時,十分讚賞他的“契合論”,認為(wei) 他“對比較文學研究的重大貢獻,對於(yu) 在世界範圍內(nei) ,通過比較文學視域,重新匯通和詮釋中西文化,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yi) ”。
三
作為(wei) 20世紀著名的翻譯家,王佐良一生傾(qing) 注心血最多、影響最廣泛的,便是翻譯理論建構與(yu) 翻譯實踐。他是國內(nei) 最早將翻譯研究納入文化研究範疇的學者之一,率先提出“翻譯研究應是社會(hui) 的、曆史的、文化的研究”,視翻譯為(wei) 貫穿著種種文化表現的寫(xie) 作實踐。
1943年,年輕的王佐良就在《論翻譯》一文中指出,中西文化、文學語境、言說方式等存在著很大差異,不同語言間的完美轉換是困難的,但“人性相通”,又為(wei) 翻譯帶來了希望。真正優(you) 秀的翻譯者,可以從(cong) 各種差異之中發現彼此的契合點,找到彼此相通之處,於(yu) 艱難之中開辟出新路,讓一種語言“在另外一種語言中大放異彩”。
他在《翻譯中的文化比較》和《翻譯與(yu) 文化繁榮》兩(liang) 篇文章中,也將翻譯和文化緊密聯係起來。他認為(wei) ,一個(ge) 優(you) 秀的譯者必須諳熟兩(liang) 種文化,“不是說一個(ge) 大概的了解,而是要了解使用這一語言的人民的過去與(yu) 現在,這就包括了曆史、動態、風俗習(xi) 慣、經濟基礎、情感生活、哲學思想、科技成就、政治和社會(hui) 組織等等,而且了解得越細致、越深入越好”。
對於(yu) 西方文學作品的翻譯,王佐良始終堅持“翻譯貴在忠實原作”,更貴在“變通神似”,必須結合文本作者獨特的創作語境和中國讀者所處的特殊文化語境,實現西方文學作品內(nei) 容和形式的跨文化轉換。他翻譯的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散文作品,文字簡約精致,文白相間,清新自然,足以媲美原文,甚至多有超拔。我們(men) 熟知的培根名篇《談讀書(shu) 》,就是出自王佐良的譯筆,文中的幾句話“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學使人周密,科學使人深刻,倫(lun) 理學使人莊重,邏輯修辭之學使人善辯”更是膾炙人口。
有著豐(feng) 富的現代詩歌閱讀與(yu) 創作經驗的王佐良特別強調,在詩歌翻譯過程中,必須關(guan) 注詩人身處的文化語境,必須從(cong) 詩人的視角、詩人的情感世界、詩人的言說方式,去悉心體(ti) 悟詩歌文本,在“文化互鑒”中,進行詩情、詩意、詩境的契合與(yu) 超越。其中,詩人譯詩十分重要,可以“用詩人的情感和語言實現詩意的跨文化轉換”,達到神形俱通的“以詩譯詩”。
在王佐良看來,“譯者要掌握一切可能掌握的材料,深入了解原詩(這一點做到極為(wei) 不易),又要在自己的譯文上有創新和探索的勇氣,不僅(jin) 在用詞方麵,還有句子的排列組合,聲韻的選擇和調配等等方麵,甚至全文的風格,都可以進行試驗”。如此,譯者和原作者可以達到一種心靈上的契合,於(yu) 譯者而言,得到的是一種創造上的滿足;於(yu) 讀者而言,得到的則是一種新奇的美感體(ti) 驗。
基於(yu) 文化契合、文學契合理論,王佐良秉持“創造性的努力”的譯詩原則,將彭斯(Robert Burns)、拜倫(lun) (George Byron)、雪萊(Percy Shelley)、蒲柏(Alexander Pope)、司各特(Walter Scott)、詹姆斯·賴特(James Wright)等諸多歐美詩人的優(you) 秀作品源源不斷地譯介到國內(nei) ,為(wei) 中國現代詩歌創作和批評提供了新鮮而豐(feng) 富的詩學資源。他高度精練而富有張力的詩歌語言與(yu) “深度意象”的結合,“引入了一種新的資源和語言活力,令當代中國很多詩人受益”(王家新語)。難怪著名詩人卞之琳讚歎,王佐良真正達到了“譯詩藝術的成年”。
英國浪漫主義(yi) 詩人雪萊的代表作《西風頌》(“Ode to the West Wind”)意象豐(feng) 富、境界宏闊、意蘊深遠,王佐良的譯本充分體(ti) 現了整體(ti) 性的文化審視:聚焦“西風”這一中心意象,圍繞“西風”與(yu) “種子”“亂(luan) 雲(yun) ”等意象群之間的詩意關(guan) 聯,看到西方更傾(qing) 向於(yu) 將雪萊詩中熱切呼喚的革命視為(wei) 內(nei) 心的革命或想象力的革命,而在當時的中國,這首詩正好契合了人們(men) 對美好生活的熱切渴望。於(yu) 是,他的意象翻譯在保留源語文化的同時,又機智地調整了原意象的語法結構,從(cong) 而精妙地呈現出原詩的意境、神韻和質地,以鮮明的“對照互鑒”的文化意識,優(you) 雅地進行了民族文化心理的詩意闡釋和文本的跨文化轉換。
王佐良在翻譯彭斯的《一朵紅紅的玫瑰》(“A Red, Red Rose”)時,不僅(jin) 深入詩人的創作語境,還諳熟蘇格蘭(lan) 民歌的特點。他在譯文中用悠揚的民歌調子與(yu) 原詩對應,多用能體(ti) 現民歌自然、明白如話的疊詞,如“紅紅的”“甜甜的”,使譯詩語言清新、流暢,無雕飾之感。另外,他對原詩中的蘇格蘭(lan) 方言也進行了“忠實”與(yu) “變通”間的平衡性處理,再現了原詩中的日常情景和別具風味的地方情調。如此優(you) 卓的翻譯,無疑會(hui) 令讀者感受到契合於(yu) 中西文化間的“異域文學”與(yu) “本土文學”的雙重魅力。
他晚年翻譯的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厄爾的《漁網》(“Fishnet”)堪稱“詩人譯詩”的典範:“任何明淨的東(dong) 西使我們(men) 驚訝得目眩,/你的靜默的遠航和明亮的捕撈。/海豚放開了,去提一閃而過的魚……/說得太少,後來又太多。/詩人們(men) 青春死去,但韻律護住了他們(men) 的軀體(ti) ;/原型的嗓子喝得走了調;/老演員念不出朋友們(men) 的作品,隻大聲念著他自己,/天才低哼著,直到禮堂死寂。/這一行必須終結。/然而我的心高揚,我知道我歡快地過了一生,/把一張上了焦油的漁網織了又拆。/等魚吃完了,網就會(hui) 掛在牆上,/像塊字跡模糊的銅牌,釘在無未來的未來之上。”盡管王佐良也感歎這首詩“很不好懂”,但他以一位詩人特有的敏感,體(ti) 察到了原詩中隱秘的線索,窺見了漁網在放與(yu) 收之間,在捕捉的希望與(yu) 失望之間,詩人與(yu) 世界有形、無形的多重聯係,是時間的,是責任的,是矛盾的,是音樂(le) 的……王佐良正是以爐火純青的語言,傳(chuan) 遞出原詩深邃的意境與(yu) 巨大的張力,推動讀者抵達與(yu) 詩人對話的場域和高度。
王佐良畢生用心於(yu) 詩,不僅(jin) 向中國廣大讀者源源不斷地譯介了大量英文詩歌,還對中國新詩展開深入研究,為(wei) 中國現代詩歌批評貢獻了不少出色的學術文本。作為(wei) 穆旦詩歌創作的見證人,1946年,王佐良曾在英國雜誌《生活與(yu) 文學》(Life and Letters)上發表文章《一個(ge) 中國詩人》(“A Chinese Poet”),翔實地介紹穆旦的創作曆程與(yu) 其詩歌的獨特風格,傳(chuan) 神地描摹穆旦詩歌給讀者“最深的印象”。王佐良前瞻性地指出,穆旦早期詩歌創作雖有明顯的“非中國化”傾(qing) 向,但那正是詩人將西方現代主義(yi) 與(yu) 中國詩歌傳(chuan) 統高度融合,所呈現出的富有象征寓意和心靈思辨的中國現代詩特質,是“中國經驗”的陌生化表達,更具深刻的先鋒性。該文率先將穆旦推向世界文學舞台,被視為(wei) 穆旦研究的起點和經典之作。1983年,王佐良又發表新論《中國新詩中的現代主義(yi) ——一個(ge) 回顧》,進一步分析穆旦現代主義(yi) 詩歌中不可忽視的“中國品質”,中肯地評價(jia) 了穆旦詩歌的藝術特色及其對中國現代主義(yi) 詩歌創作的突出貢獻,這些閃爍著詩學光輝的論斷充分展示了他宏闊的文化視野。
除了現代詩歌,王佐良還積極將中國其他新文學經典作品譯成英文,向西方世界推介。1958年,外文出版社出版了他與(yu) 巴恩斯(A. C. Barnes)合譯的曹禺經典話劇《雷雨》。憑借對文本的深刻理解,王佐良精準把握住原作深邃的思想和匠心獨具的藝術風格,用細膩的語氣、靈活的句式,自如地呈現出“語用等效”的翻譯效果,向西方讀者展示了中國現代文學在短時間內(nei) 所取得的巨大成就。
四
王佐良的英國文學史研究,向來為(wei) 學界內(nei) 外津津樂(le) 道。20世紀80年代,王佐良與(yu) 周玨良主持編寫(xie) 英國文學史。在撰寫(xie) 之初,王佐良便提出應以“中國視角”,編寫(xie) 一部“有中國特色的英國文學史”的構想,不僅(jin) 要尊重史實,對文學流派、體(ti) 裁興(xing) 衰及作家作品進行細致梳理,更需將英國文學史置於(yu) 世界文學史的視域中進行考察,觀照英國文學與(yu) 世界文學之間的關(guan) 聯,複現文學發展脈絡背後的思想淵源,以此來探究英國文學史與(yu) 中國文學史之間隱秘的“契合”,建構中國學人視野中的英國文學史框架。
“中國人寫(xie) 外國文學史,總得有點中國特色。”這是王佐良給自己和後來的中國學者樹立的學術理想。這種自信的史學追求,源於(yu) 他對中國文學史與(yu) 英國文學史的深入理解和睿智把握。他通過縱橫對比,將中國文學史與(yu) 英國文學史進行別有意味的“打通”。譬如,王國維、魯迅等人借助文學體(ti) 裁變遷梳理文學演化的路徑,即“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文學史流變,這也是中國文學史家已取得的寶貴經驗。在編寫(xie) 英國文學史時,應好好借鑒有中國特色的寫(xie) 作範式,突顯中國學者的美學思想,闡明經過中國文學傳(chuan) 統熏陶及體(ti) 現曆史唯物主義(yi) 的“中國觀點”,並充分關(guan) 注中國讀者的文學訴求和審美習(xi) 慣,注重史書(shu) 語言的“中國格調”,進行富有開創意味的“中國式言說”。
“要把文學同整個(ge) 文化(社會(hui) 、政治、經濟等)的變化聯係起來談,避免把文學孤立起來、成為(wei) 幽室之蘭(lan) 。”他不願培育隻能供少數人把玩的“幽室之蘭(lan) ”,不辭辛苦地涉足政論文、科普文、口述曆史等文學研究者很少闖入的非“純文學”領域,別開生麵,為(wei) 廣大讀者描繪出英國文學的“全景圖”,並予以提綱挈領的中肯評介。他激動地感歎:“英國文學,帶著它的優(you) 點和缺點,它的光榮感和憂患感,它現在的成就和困惑,它對將來的希望,正在進入本世紀的最後十年,已經聽得見21世紀的召喚了。”生動而形象地再現了一位中國學者與(yu) 英國文學史的歡喜遇見與(yu) 傾(qing) 心交談,以及對其未來的熱切擁抱。
這種遇見、打探、評介性的英國文學史寫(xie) 作,鮮明地體(ti) 現出王佐良一以貫之的學術理念。他不滿足於(yu) 對英國文學進行全景式呈現,還進一步突顯中國人的民族意識,深入思考英國文學對中國文學的積極影響。在這一著史思想的導引下,他與(yu) 來自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大學等高校的33位研究者通力合作,曆時22年,推出五卷本《英國文學史》。此書(shu) 不僅(jin) 有“史”的梳理,更有“論”的探掘,充分展現中國學者用“他山之石”以“攻玉”的開拓性追求,開啟了外國文學史編寫(xie) “中國學派”的先河。
《英國文學史》的編寫(xie) ,建構起王佐良高屋建瓴的西方文學史觀。他的《英國浪漫主義(yi) 詩歌史》,則準確把握住了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yi) 詩歌承上啟下的曆史地位,啟發人們(men) 思考中西詩歌間的內(nei) 部關(guan) 聯,“給正在彷徨其途的中國新詩的探索帶來新的啟示”。他娓娓道來而不失優(you) 美的文筆,博得了著名現代詩人、學者鄭敏的嘖嘖讚歎:“在書(shu) 中他一直是在和他的讀者對話,就像在講壇上與(yu) 學生麵對麵的討論一樣。也正因為(wei) 作者打破了撰史者常用的拉大主客距離的文體(ti) ,這本書(shu) 很少將理論作為(wei) 抽象的概念條款來處理,而是將睿智融於(yu) 敘述中,形成一種不斷地引導讀者進入佳境的特殊史學風格。”
不囿於(yu) 舊說和新論,王佐良以曼妙的筆觸,在外國文學史編寫(xie) 中鮮明地呈示出“中國模式”和“中國立場”。
五
在北京外國語大學,王佐良開設過多門課程,每門課都講得很精彩。學者胡文仲曾撰文追憶:“他當時還不到40歲,風華正茂,上課時隻憑手上幾張卡片和他那驚人的記憶,就把英國文學的脈絡交代得清清楚楚,他的引文都經過精選,句句動人,而他講的英文猶如一篇篇漂亮的散文,引人入勝。他把我們(men) 這些年輕人引入文學殿堂,使我們(men) 對英國文學產(chan) 生了濃厚的興(xing) 趣。”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英語教材奇缺,英語學習(xi) 資料匱缺,他便四處搜尋,精挑細選,與(yu) 周玨良、李賦寧等人共同編寫(xie) 了《英美文學活頁文選》係列叢(cong) 書(shu) ,係統介紹英美著名作家的經典作品,成為(wei) 眾(zhong) 多讀者了解英美文學的重要窗口。後經整理形成的《英國文學名篇選注》,也被公認為(wei) “國內(nei) 出版的最佳英美文學選讀讀本”。
作為(wei) “中西文學交流成就顯著的先驅者之一”,1983年,王佐良極力促成第一屆中美雙邊比較文學研討會(hui) 在北京舉(ju) 辦,他關(guan) 於(yu) 中國現代主義(yi) 詩歌回顧的會(hui) 議發言,贏得了專(zhuan) 家們(men) 的高度讚賞。1987年,王佐良率團赴美國參加第二屆中美雙邊比較文學研討會(hui) 。他結合中國悠久的文學史編著和文學研究傳(chuan) 統,圍繞文學史書(shu) 寫(xie) 的一些重要問題,展開了“頗具建設性”的學術對話,自信地闡述了他具有創見性的文學史建構思想。
王佐良創辦、主編的《外語教學與(yu) 研究》《外國文學》兩(liang) 本雜誌,始終秉持“中國人治學”的理念,鼓勵中國學者在外語教育、外文翻譯、外國文學研究領域,中西貫通,務實創新。如今,這兩(liang) 本雜誌已成為(wei) 外語教學和外國文學研究領域公認的權威期刊。
晚年,王佐良在一首題為(wei) 《雨中》的詩中寫(xie) 道:
我站在大學的樓前看著雨點,
感到涼爽,而不是辛酸,
忘了寒霜悄悄爬上了自己的鬢邊,
也無心站在路口再旁觀,
打開傘(san) 我踏進了人流,
在傘(san) 下一邊走路一邊顧盼,
我似乎應該感到老之將至,
但又似乎還有一個(ge) 約會(hui) 在麵前,
何止是一個(ge) 人一生的夢,
還有一個(ge) 民族一百年的焦慮和心願!
這位終身投入外國文學研究的學者,始終飽含著對國家民族深沉的情感。
(作者:崔筱 張生珍,崔筱係北京語言大學博士後、張生珍係北京語言大學外國語學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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