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敘事邏輯不算複雜，當觀眾(zhong) 們(men) 被五光十色的深海大飯店攪得頭緒不清時，電影用一個(ge) 異常清晰的反轉馬上告訴你，所有奇幻的漂流和際遇隻是小女孩的潛意識之夢，而這場夢真真切切地與(yu) 那場冰冷海水中的守候與(yu) 拯救經緯交錯。

　　口碑的爭(zheng) 議由此而出：如果這是一個(ge) 嚴(yan) 絲(si) 合縫的故事，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沒有更多的伏筆、更戲劇的設計、更流暢的敘述讓所有的情節和細節都合情合理？反對者會(hui) 爭(zheng) 論，夢的本身就是無邏輯的邏輯，更何況，當夢的符號被或隱或顯地被辨識清楚後，你怎麽(me) 能不為(wei) 潮水般襲來的情感而感動？田曉鵬導演應該是在成熟之商業(ye) 電影與(yu) 抽象之藝術電影間的平衡中徘徊過，但當他選擇了用參宿四與(yu) 南河三這兩(liang) 顆在夜空中彼此陪伴的恒星為(wei) 雙主角命名時，當他選擇了用梵高和莫奈式的色彩塗抹海洋與(yu) 村莊時，天平注定已經失衡——《深海》是小女孩的夢，更是故事講述者的夢。

　　關(guan) 於(yu) 扁舟與(yu) 搖籃的隱喻

　　詩人荷爾德林曾經這樣感歎人在海洋中的漂流狀態，“無論前途後路，不必去看，任由自己沉溺在搖籃中，如同搖曳在海上的扁舟。”當小女孩參宿從(cong) 天狼星號遊輪墜入大海時，就開始了她的漂流之旅。劇情中的現實環境是一望無邊的黑暗海麵，唯一的亮色是小黃鴨救生圈，在冰冷的海水中艱難維係著參宿和南河的生命。此時，小黃鴨就是一葉孤獨的扁舟，海浪的翻卷是命運的顛簸。扁舟的隱喻同樣指向參宿的人生之海，無論是重組家庭的冷落，還是親(qin) 生媽媽的離開；無論是內(nei) 心中抑鬱症的重壓，還是外表上故作的笑容，參宿在煙火日常的生活中同樣是孤獨的。此時，女孩身上那件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紅色衛衣就和小黃鴨一樣，承載著守護之舟的功能。

　　但人生之海、黑暗大海都是表層結構，影片的深層結構是“深海”。深海無形，是參宿潛意識的流動，是她夢影的穿梭；深海有形，奇異瑰麗(li) 的深海大飯店將紛亂(luan) 流轉的想象集聚起來。深海大飯店到底是什麽(me) ？影片中的象征看似是多義(yi) 的混雜的，是參宿瀕死體(ti) 驗中一腳踏進的鬼門關(guan) ，是南河在商業(ye) 競爭(zheng) 中不甘失敗的創業(ye) 項目投射物，也是芸芸眾(zhong) 生逃避世間煩惱的憩息地。但片中不經意略過和片尾一頁頁打開的《深海大飯店》繪本，卻分明暗示著這座漂流的深海城堡其實更是人之初的童心投影。繪本通常是童話的集合，時空交錯、萬(wan) 物有靈的童話世界一定有真假的不同、善惡的對立、美醜(chou) 的區隔，但在人們(men) 成長後的記憶長焦中，它很難有清晰的輪廓與(yu) 脈絡，更可能是一片混沌且明亮的色彩。不過，如弗洛伊德所說，“那些在醒覺狀態下不複記憶的兒(er) 時經驗可以重現於(yu) 夢中。”深海大飯店正是一個(ge) 夢中的童話城堡，它是如此的結構不穩定，仿佛隨時會(hui) 倒塌卻又因魔法粘合在一起；它匯集的人物、動物、精靈眾(zhong) 多而龐雜，像千尋去的靈異小鎮那樣沒有界限地雜處在一起。參宿對於(yu) 深海大飯店的冥想不可能空無所依，除了現實人事的投射，大多數隻能來自對於(yu) 幼時閱讀經驗的改造。比如南河的麵目中就隱約有著孫悟空的神態——大聖是無所不能的。

　　更重要的是，對於(yu) 孩子們(men) 來說，這種經驗中往往還伴隨著他們(men) 最溫暖的親(qin) 人陪伴體(ti) 驗，父母耐心的朗讀或者媽媽柔美的微笑，那是一種搖籃般的嗬護。所以對於(yu) 因為(wei) 抑鬱要逃離現實世界的參宿，深海大飯店是她潛意識浪濤中的搖籃，盡管裏麵有危險，有煩惱，有失望，也有死亡的誘惑，但卻因為(wei) 有著光焰的搖擺和溫暖的簇擁，讓她沉湎其間願意隨之漂流。相比之下，依托著小黃鴨的生死漂流卻異常的冰冷，便是南河不斷地給她注入生之勇氣與(yu) 信心，也因為(wei) 南河的死顯得更加殘酷，以至於(yu) 參宿在夢中將所有不忍的細節置換成童話的意象。一邊是冷的海，一邊是暖的夢，由生赴死，又向死而生，參宿在生死之間的漂流並不冷暖自知。但對於(yu) 觀眾(zhong) 而言，他們(men) 看得清，正是冰海上南河的點滴光焰漸次照亮了參宿深藏心底的童話世界。由此，影片完成了之於(yu) 抑鬱症患者參宿的療愈或者拯救。

　　夢的造型及動畫的表現可能

　　人們(men) 常說，電影是造夢的。這一次，《深海》造的是最純粹的夢，中國動畫電影還從(cong) 來沒呈現過如此規模的夢境。較之於(yu) 故事層麵的爭(zheng) 議，《深海》“造夢”的畫麵表現力則讓絕大多數觀眾(zhong) 都不吝讚美之詞。盡管製片方推出了“粒子水墨”這一全新的動畫美術概念，宣稱粒子特效與(yu) 水墨風格做到了成功結合，但從(cong) 畫麵效果來看，與(yu) 其說影片是中國動畫學派傳(chuan) 統水墨風的發揚，到不如說是諸種畫風的雜糅呈現。

　　水墨暈染的飄逸揮灑，印象主義(yi) 的光影變幻，後印象主義(yi) 的熱烈情感，在本片中似乎都可以盡其所能，協同打造參宿潛意識流動的奇幻夢境。影片整體(ti) 呈現出炫目繽紛的動畫基調。深海是溫暖的夢境，那麽(me) 一定有別於(yu) 影片現實情境中灰黑色調的黯淡海麵與(yu) 家庭生活。赤橙黃綠青藍紫，無論是深海中的遊魚與(yu) 水母，深海大飯店的陳設與(yu) 人物，還是翻卷的潛流與(yu) 漩渦，都被賦予了極其繁複的色彩。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畫麵並不是安靜的，而是在運鏡的驅動與(yu) 光影的配合下，消散或聚攏，上升或下沉，流轉或停歇，有規律或無規律地“漂流”組合，構成了一種極為(wei) 契合夢境的“有意味的形式”。此外，《深海》中的動畫造型不僅(jin) 及人、及物，更是創意滿滿地涉及情緒或者理念。比如黑色的海精靈和紅色的喪(sang) 氣鬼，你可以認為(wei) 前者跟對媽媽的思念有關(guan) ，後者則跟抑鬱的情緒有關(guan) ，但你很難指認它們(men) 是某個(ge) 實體(ti) ——它們(men) 更是特定精神的外化。它們(men) 的造型變動不居，時而有形有相，時而無形無相，遊走全片，交錯顯示著兩(liang) 種看似對立但又彼此呼應的力量。

　　夢通常是混沌、破碎、流動的，既難以被文字言說，也難以被影視藝術表現。因此從(cong) 藝術造型的角度來看，《深海》的漂流之夢足以令人訝異且驚喜。它讓我們(men) 看到了動畫電影創作的可能性。在強大的CG技術支持下，動畫電影不僅(jin) 可以複刻大千世界和萬(wan) 象人生，更可以再現人類精神世界中的一切想象——這是真人電影難以做到的。或許可以期待的是，當技術的計算力足以捕捉、模擬真人演員所有的細節時，動畫電影將比真人電影具有更無拘無束、無邊無際的表現力。從(cong) 技術與(yu) 藝術融合的意義(yi) 上說，《深海》就不僅(jin) 僅(jin) 是影片創作者的“夢”，它也是中國動畫電影駛向深海的一個(ge) 縮影。(劉永昶)

　　(來源：文匯報 2023年2月1日 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