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於堅:有“地方”,才有“世界”
中新網昆明4月21日電 (記者 胡遠航)在全球化的當下,寫(xie) 作也處於(yu) “地方”和“世界”的錯位中。我們(men) 該如何看待兩(liang) 者之間的關(guan) 係?如何處理“求同”與(yu) “存異”的問題?近日,中新網記者專(zhuan) 訪著名當代詩人於(yu) 堅,以一個(ge) 作家的視角,探尋地方性和世界性的關(guan) 係。
於(yu) 堅,中國“第三代詩歌”代表性人物,出版詩集、文集40餘(yu) 本及攝影集等。作品被翻譯為(wei) 俄、英、德、意、法、韓、日等近20種語言。曾獲魯迅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百花散文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呂梁文學獎、第15屆華語文學傳(chuan) 媒大獎年度傑出作家獎、“感受世界”亞(ya) 非拉優(you) 秀文學作品評選第一名等。
於(yu) 堅認為(wei) ,“地方”不僅(jin) 僅(jin) 是一個(ge) 地理概念,還是一個(ge) 文化概念,甚至是一種思維方式。地方就是故鄉(xiang) ,每個(ge) 人都必然出生在一個(ge) 故鄉(xiang) 。寫(xie) 作是對地方、母語的某種回憶,關(guan) 乎民族的語言、世界觀、曆史文化。世界開始於(yu) 地方、地方性。全球化時代,文化的救贖必然來自地方、故鄉(xiang) 、鄉(xiang) 愁。
采訪實錄摘要如下:
談個(ge) 人成長與(yu) 家鄉(xiang) :在雲(yun) 南,多元是種存在主義(yi)
記者:您出生於(yu) 昆明、成長於(yu) 昆明,還寫(xie) 過《昆明記》。這本書(shu) 頗受讀者歡迎,已經再版兩(liang) 次。能和我們(men) 分享下您的成長經曆嗎?
於(yu) 堅:我出生於(yu) 上世紀50年代。本以為(wei) 會(hui) 像父母那樣,上學一直上到大學畢業(ye) 。但16歲剛滿,我就被分到昆明北郊一家工廠當工人。後來的9年時間裏,我當過鉚工、電焊工、搬運工、宣傳(chuan) 幹事,也在農(nong) 場幹過,直到恢複高考才考入雲(yun) 南大學中文係。
我在昆明出生,在昆明成長、結婚、生子,也在這裏讀書(shu) 、寫(xie) 作。可以說,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昆明度過,是一個(ge) 純粹的“老昆明”。
記者:您眼中的昆明是座怎樣的城市?
於(yu) 堅:昆明是一個(ge) 可以詩意棲居的地方,它使我成為(wei) 一個(ge) 詩人。
昆明首先是生活之城。生活、好在,在昆明是第一位的。在昆明,人會(hui) 自然地慢下來。像我小時候居住的武成路、翠湖和華山西路這一帶,有茶館、書(shu) 店、雜貨店、字畫店、咖啡館,還有挑夫、木匠、賣花姑娘、打更者,大家穿著各族服飾……年輕時,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昆明的街道和小巷裏漫遊思考,想詩。至今依然。
昆明不是一個(ge) 單一的地方,它既是現代的,也是古老的;既是樸素的,也是時髦的。我去過世界很多地方,都能令我記起昆明的味道。比如在巴黎,我會(hui) 想起青年時代昆明金碧路的梧桐樹、南來盛咖啡館,還有昆明鋪子裏賣的雞蛋糕、硬殼麵包。
記者:除了寫(xie) 昆明,您還寫(xie) 了《建水記》,也走了雲(yun) 南很多地方。雲(yun) 南,對您又意味著什麽(me) ?
於(yu) 堅:雲(yun) 南是中國最神奇的地方之一,它的神奇不隻在於(yu) 有很多好地方,還在於(yu) 自身的多樣性。雲(yun) 南有橫斷山脈、怒江、瀾滄江、金沙江等等,氣候、地理環境是垂直的、多樣的。每個(ge) 地理單元中都生活著不同的民族,每個(ge) 民族都有自己古老的史詩,充滿神性。在很多地方同質化之後,雲(yun) 南還保留著強大的地方性。在這裏,你越過一座高山到了另一個(ge) 山區,可能人說話的方式、穿的衣服、烹調方式、歌舞都不一樣了。不少人以為(wei) 雲(yun) 南是個(ge) 很封閉落後的地方,其實雲(yun) 南一點都不封閉,百年前通車的滇越鐵路早就將雲(yun) 南打開了。這裏是亞(ya) 洲文化的十字路口,在古代,來大理趕街的有印度人、緬甸人、吉普賽人……馬可波羅為(wei) 什麽(me) 能到雲(yun) 南漫遊,因為(wei) 這個(ge) 地方不封閉。西南聯大更令昆明成為(wei) 上世紀40年代中國的文化中心、知識中心。這在世界文化的版圖上是非常罕見的。
對於(yu) 我們(men) 雲(yun) 南人而言,多樣化從(cong) 不是紙上的概念,而是就在你的生活中,就是真切而自然的存在。費孝通講的“各美其美,美美與(yu) 共”在雲(yun) 南是一種天然的世界觀。
談詩歌創作:回歸日常,回歸源頭
記者:您最早開始創作是什麽(me) 時候?
於(yu) 堅:我在工廠的時候其實就開始寫(xie) 詩了。那會(hui) ,我們(men) 廠裏有寫(xie) 詩的、唱歌的、吹笛子的、畫畫的、學哲學的……那是一所自發的、秘密的藝術學校。工廠經常停電,我就讀書(shu) 、寫(xie) 詩。我寫(xie) 愛情、生命、自然。
1980年,我考入雲(yun) 南大學中文係,和同學們(men) 創辦了銀杏文學社,大家在一起寫(xie) 作、交流、切磋。
記者:《尚義(yi) 街6號》《0檔案》等成名作出來後,大家稱呼您為(wei) 先鋒派詩人,您如何看待?
於(yu) 堅:上世紀80年代,並沒有“先鋒”這個(ge) 詞,但詩壇已經注意到有一夥(huo) 年輕人寫(xie) 的詩和主流詩歌不一樣,在漢語中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拒絕隱喻,拒絕抒情,冷靜客觀地呈現存在者的存在。這是一種現象學式的寫(xie) 作,在那個(ge) 時候是非常前衛的。
我並未覺得自己先鋒。因為(wei) 我都是在用漢語寫(xie) 作,《詩經》的作者也是用這種語言寫(xie) 作。在這一點上,我從(cong) 來沒有先鋒過。早年和現在我處理漢語的方式是有變化的,寫(xie) 作不能固步自封。早年先鋒派的時代,我的語言比較單一,強調口語,有比較鮮明的向度。現在,我對漢語的沉思更為(wei) 寬闊、深厚,我想重建杜甫那種莊重、深沉、典雅的漢語。
記者:很多讀者認為(wei) 您現在的創作回歸傳(chuan) 統了,您怎麽(me) 看?
於(yu) 堅:我的寫(xie) 作其實源自青年時代對傳(chuan) 統文化的學習(xi) 。我一開始是寫(xie) 古體(ti) 詩的,後來受魯迅影響,接觸了西方文學後發生變化,但和傳(chuan) 統的聯係隻是沉入到水中、沒有斷裂。我很慶幸,我對古典文學的積累在小學這個(ge) 記憶最為(wei) 深厚的時候就已經完成。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是在用漢語寫(xie) 作。我認為(wei) ,我們(men) 對漢語的認識應更為(wei) 寬闊些。可能很多人認為(wei) “五四運動”後,白話文的出現把古代漢語打入“冷宮”。但實際,古代漢語並沒有死去,而是依然“活”在我們(men) 的生活中。盡管漢語向實用傾(qing) 斜,但依然承載著中國文化的“大道”。一個(ge) 有力量的詩人,應該能夠處理全部語言;在現代語境裏重新複活古老的“道”。我的野心是成為(wei) 一個(ge) 用白話文寫(xie) 作的古典詩人。
隨著生命的成長,我對這種挑戰更有興(xing) 趣。我一直認為(wei) ,詩的必要性在於(yu) ,當世界的一切都在更新換代的時候,詩依然守護著古老的價(jia) 值、本源。
談地方性和世界性:有“地方”,才有真正的“世界”
記者:您談到您的詩歌實際是用昆明話寫(xie) 的,但它們(men) 又受到多國讀者的喜愛。您如何看待寫(xie) 作的“地方性”和“世界性”?
於(yu) 堅:“地方”不僅(jin) 僅(jin) 是一個(ge) 地理概念,還是一個(ge) 文化概念,甚至是一種思維方式。地方就是故鄉(xiang) ,每個(ge) 人都必然出生在一個(ge) 故鄉(xiang) 。寫(xie) 作是對地方、母語的某種回憶,關(guan) 乎民族的語言、世界觀、曆史文化。世界開始於(yu) 地方、地方性。全球化時代,文化的救贖必然來自地方、故鄉(xiang) 、鄉(xiang) 愁。任何作家的寫(xie) 作都有一種地方性,因為(wei) 你是用母語寫(xie) 作的。母語是你的語言開始的地方,母語第一時間影響作家對待人生、世界、宇宙的方式。我的詩,內(nei) 在聲音是一種昆明話的聲音。我其實是用漢字發表作品、用昆明話寫(xie) 。昆明話是一種非常具有古代氣質的語言,有著一種低沉、緩慢還帶點自卑的調子,有很多今天已經消失了的聲音。
“地方性”和“世界性”並不衝(chong) 突。漢語從(cong) 不缺乏“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樣的世界性詩歌。沒有地方性的根基,世界性隻是虛妄。在我看來,莎士比亞(ya) 、巴爾紮克、普魯斯特、曹雪芹、李白、杜甫、喬(qiao) 伊斯……都首先是地方性的。李白的明月,首先升起在李白的地方,然後照亮世界。隻有地方性,沒有照亮,這種地方性隻是自戀。
記者:全球化的當下,我們(men) 該如何處理“求同”與(yu) “存異”的問題?
於(yu) 堅:漢語是超越性的語言、德性的語言,不僅(jin) 僅(jin) 是一個(ge) 交流工具。它使我們(men) 對全球化有著不一樣的想象。
我認為(wei) ,在文化上“求同”,並非“當務之急”。中國文化之道,依然是“道可道,非常道”。寫(xie) 作這件事,依然是阮籍、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王維、曹雪芹們(men) 做過的那件事。我們(men) 隻需自然而然地寫(xie) ,就像魚潛伏在自己的大海中那樣。(完)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