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而隱秘的父愛
◎李勤餘(yu)
幾乎沒有事先的宣傳(chuan) 和預熱,《漫長的季節》的熱播完全依靠網友和觀眾(zhong) 的口碑。盡管也有網友給出差評,比如劇情推進“過慢”或者範偉(wei) 的角色塑造與(yu) 過往的電視劇比較雷同,但本劇無可挑剔的質感注定會(hui) 讓我們(men) 難以忘懷,回味良久。
也有多條時間線,也在追尋懸案的真相,但因為(wei) 有了班宇的存在,《漫長的季節》完全不同於(yu) 《塵封十三載》《他是誰》等作品,甚至和導演前作《隱秘的角落》也有著天壤之別。這是一部廢墟式的電視劇,不是麵向過去,而是麵向過去的“殘餘(yu) ”。王響的生活裏充斥著過去留下的殘垣斷柱,完整的生活注定已經逝去;但盡管隻剩下孤零零的殘垣斷柱,那些逝去的卻又依然存在。在這對矛盾中,包含著理解本劇的奧秘。
流動的世界
我們(men) 不妨從(cong) “水”的意象開始說起。水在班宇的小說中往往喻指著難以把握的力量,比如《梯形夕陽》裏傳(chuan) 說中的洪水,在1997年這個(ge) 下崗的年份來臨(lin) 。在《漫長的季節》裏,水更象征著無法預測的命運。王陽與(yu) 沈墨的相戀是《泰坦尼克號》的鏡像,王陽在水中的殞命既是傑克與(yu) 羅絲(si) 愛情故事的重演,也是王響人生悲劇的起點。毋寧說,水是對生活失序之後墜落的恐懼,水也是人物恐懼感的物質賦形。
這種恐懼感不隻出現在班宇的小說裏,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鄭執的《生吞》的敘事時間都如水流一般走向混亂(luan) 、難以琢磨。東(dong) 北的“陳舊”故事裏總有沉甸甸的時光分量。國企改革、下崗大潮、商品經濟,讓王響們(men) 在時代的狹路中逡巡穿梭,艱難生存。而龔彪們(men) 看似玩世不恭的人生態度裏,則鋪滿了迷茫與(yu) 荒亂(luan) 。未來,從(cong) 來不是一個(ge) 清晰的圖景。
如果馬德勝收到了王響的信息,王陽的命運或許會(hui) 被改變,他也還能在刑警的位置上發光發熱;如果龔彪不是意外發現了妻子出軌的事實,或許作為(wei) 上世紀90年代大學生的他,不至於(yu) 如此窮困潦倒;同樣,如果王響沒有為(wei) 龔彪出頭,他的名字本已在下崗名單之外。
是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環境造就了劇中的三兄弟,也造就了班宇最關(guan) 心的父輩:他們(men) 焦慮、迷醉、狂亂(luan) 、憂鬱、躁動,但又能故作坦然地麵對生活,甚至表現出無所畏懼的姿態。與(yu) 其說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消極抵抗,不如說這是一種不願妥協的無聲控訴。
這也是為(wei) 什麽(me) 《漫長的季節》要反複穿梭在2016年、1998年和1997年——在更為(wei) 複雜的時代互動,可以生成對生活的更具體(ti) 感知。我們(men) 不難發現,本劇熱衷於(yu) 把彼時彼地的語境與(yu) 人物的當下語境進行特定的連接。比如,將王響對待王陽和王北的不同態度在不同時間線中形成對照。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在反思中生成對曆史和生活的新感知——如果王響當年就能像對待王北一樣去理解、感受王陽的所思所想,一切會(hui) 不會(hui) 變得不一樣?或許可以說,正是本劇中那個(ge) 流動的世界讓我們(men) 對王響們(men) 的底層生命經驗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父親(qin) 的形象
本劇中的碎屍案發端於(yu) “水”,“水”又是王響、龔彪等人通往真相的渠道。班宇曾寫(xie) 道,或許在單數之間,我們(men) 也應尋求一個(ge) 雙數:在小說與(yu) 小說的背麵,在人和人的反麵,在風中的帆與(yu) 水裏的帆之間,找尋一座桅杆的幻視。“水”的倒影裏,正是我們(men) 熟悉又陌生的父親(qin) 形象。
如果說商品社會(hui) 塑造的“正常人”,是市場的人格投影,理性、冷漠而精於(yu) 計算; 那麽(me) 作為(wei) 父輩的王響和龔彪,則是標準的“畸形人”,他們(men) 充滿理想卻不合時宜,被視為(wei) 瘋子或廢人。但對於(yu) 父輩在生活中的失敗、失意、失落,本劇沒有止於(yu) 感傷(shang) ,而是以影像的方式,讓我們(men) 重新認識他們(men) ,也為(wei) 這群時代浪潮裏的犧牲品追索正義(yi) 。
班宇小說《盤錦豹子》裏的父親(qin) 孫旭庭雖有“盤錦豹子”這樣凶猛的綽號,在生活中卻是唯唯諾諾、委曲求全。直到結尾處,孫旭庭那咆哮瘋狂、情緒迸發的時刻,才將他此前的萎靡神態統統照亮,讓我們(men) 明白他絕非窩囊之人,長久以來的種種表現,不過是因為(wei) 他太過在乎他的家庭。
讀懂班宇,也就讀懂了本劇中的父親(qin) 形象。在國營老廠樺鋼搖搖欲墜之時,已經在下崗邊緣的王響依然一心為(wei) 公,毅然阻止邢建春倒賣國有資產(chan) ;因為(wei) 看到妻子麗(li) 茹久違的笑容,龔彪忍住內(nei) 心的不舍,決(jue) 定和她離婚,隻因為(wei) 他愛她;明知道狠揍沈棟梁會(hui) 造成嚴(yan) 重後果,馬德勝還是要為(wei) 可憐的沈墨出一口惡氣,甚至為(wei) 此斷送了前程。
恰恰是那個(ge) 嚴(yan) 厲苛責的父親(qin) 形象在殘酷的社會(hui) 現實中坍塌的時刻,才是父子情深的時刻。這也就可以解釋,為(wei) 什麽(me) 在本劇所塑造的父親(qin) 形象中,最為(wei) 動人的正是那些社會(hui) 意義(yi) 上的失敗者。
父輩們(men) 的愛那麽(me) 隱秘,那麽(me) 內(nei) 斂,以至於(yu) 無人了解。當本劇的故事在三條時間線之間來回跳躍,我們(men) 才看到了一個(ge) 個(ge) 完整的父輩,看到了他們(men) 隱藏在不靠譜表象下的正義(yi) 感、閃光點,徹底地理解了他們(men) ,並與(yu) 之緊緊擁抱在一起。《漫長的季節》精準地拍出了東(dong) 方式的父愛,那是一種持久隱忍又相當驚人的感情。
救贖的希望
有網友評論,王響在本劇的結尾處可能已經死去,那個(ge) 開放式的結局可能隻是幻想。抱有這種觀點的朋友,或許對班宇還缺乏一定的了解。
還是從(cong) “水”說起。班宇小說《冬泳》的結尾,“我”走進了水中,想起回蕩在耳邊的求救聲,也見到了女友死去的父親(qin) 。最終,“我赤裸著身體(ti) ,浮出水麵,望向來路”,這意味著“我”最終從(cong) 水中“複活”。而“複活”就來自於(yu) 對過去創傷(shang) 的回望。
經曆喪(sang) 子、喪(sang) 偶的王響倒臥在軌道上,但一聲孩子的啼哭將他從(cong) 地獄裏拉了回來。王北的到來,是生活的希望,也是生命的救贖。但王響所說的“往前看,別回頭”,絕不應該被簡單地理解為(wei) 遺忘過去、重新開始。正如本雅明所言,當下的某個(ge) 時刻可以回到過去的某個(ge) 時候並且將它贖回,讓它以一種從(cong) 未預想到的方式再活一次。
這也就是在過去的王響和現在的王響在鐵軌上相遇的真實意義(yi) 。王響對待王北的寬容、開明,對待巧雲(yun) 的溫柔、體(ti) 貼,都與(yu) 從(cong) 前的生活態度形成了鮮明對比。消逝的世界去而未歸,但又如並未離去。漫天大雪悄然而至,王響說,“這雪爸見過,這是從(cong) 過去來的。”這也意味著,在經曆過漫長的季節之後,經曆過那些悔恨、愧疚、遺憾之後,王響仍然會(hui) 堅強地活下去,繼續找尋自己的救贖,直到生命的盡頭。
班宇的成名作《逍遙遊》中,身患尿毒症的“我”失去了一切,並最終認清了自己的虛弱——人物生活在絕對的虛空之中,恰如曾經失去一切的王響。病痛使人敏感、脆弱,陽光下也布滿陰影和寒意,盡管如此,班宇依然認為(wei) ,虛空中包含著等待,“我”的生命絕非毫無意義(yi) 。最終,《逍遙遊》和《漫長的季節》一樣,成為(wei) 反悲劇的悲劇。
因此,本劇並不是所謂過去時代的琥珀,更不是對美好時光的留戀,而是不斷浮現的遠方,是不斷追尋的希望。當王響望著承載著回憶的列車從(cong) 自己身邊呼嘯而過,他的新生活,也將就此展開。(來源:北京青年報)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