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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酒器遐思

發布時間:2023-07-14 16:30: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白杏玨(北京晚報五色土副刊編輯)

  酒器,據說最早是從(cong) 原始人不滿足於(yu) “汙尊抔飲”而發展起來的。先秦時期,先民發展出各種不同用途的酒器,不僅(jin) 具有實用價(jia) 值,還承載著厚重的藝術價(jia) 值、曆史價(jia) 值,凝聚著中華民族先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今天,我們(men) 就談談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爵、尊和觚。

  爵 神烏(wu) 振翮 芬芳攸服

  迄今為(wei) 止,人們(men) 發現最早的青銅器,是出土於(yu) 二裏頭遺址的一件銅爵。

  在酒器序列裏,爵的地位至微,禮天地、交鬼神、和賓客,冠、昏、喪(sang) 、祭、朝聘、鄉(xiang) 射,無所不用,無所不可。作為(wei) 最簡單的酒器,爵的造型相比於(yu) 今日之器具,也算是精致了:束腰扁肚,三足細長,前流後尾,如鳥雀之將飛,精健有力。

  爵的名字,正得之於(yu) 雀。《說文》言:“爵,禮器也。象爵之形,中有鬯酒,又持之也。所以飲。”爵的篆體(ti) 字形,下半部分是一隻手拿著酒杯,上半部分像一隻飛鳥,整體(ti) 看起來,又正是爵之為(wei) 器具的形狀。

  “器象爵者,取其鳴節。”爵的造型似鳥,主要就在於(yu) 修長的腿腳,不過神似而已。商周時期的青銅器,多喜歡做成動物形狀。

  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最初的一批酒器,要以鳥為(wei) 原型呢?而且,這隻鳥還有三足?有人說,爵之所以造成三足,大約就是考慮三角形的穩定性。如果參照中國神話,或許會(hui) 發現,爵的原型可能不是一般的鳥。相傳(chuan) ,太陽之中有三足烏(wu) ,為(wei) 日神代表。白居易詩雲(yun) ,“白兔赤烏(wu) 相趁走”,白兔為(wei) 月,赤烏(wu) 為(wei) 日,因此以烏(wu) 飛兔走指代日月更替。同樣是以動物喻時間,白駒過隙是以大化小的瞬間,而烏(wu) 飛兔走則是連綿不絕的追趕。

  爵的外形布滿棱角,想象一下,把這隻沉甸甸的青銅小雀斟滿一杯酒,再送到嘴邊——整個(ge) 過程,一不小心就會(hui) 刺了手心、碰了鼻子。所以有人認為(wei) ,爵和觴不同,或許就是一件純粹的禮器,並不能真的用來喝酒。其實嚴(yan) 格來說,我們(men) 所見到的青銅器,都是日常器具的複製品。但這並不影響我們(men) 從(cong) 實際生活的角度來觀看它們(men) ——不論是祭祀、紀念還是陪葬,它們(men) 都是日常生活經過淬煉後的精華。或許那些銅爵並不曾真的觸碰過唇舌,但它們(men) 的姿態已演繹了千千萬(wan) 萬(wan) 次的舉(ju) 杯與(yu) 暢飲。

  爵中所盛之物為(wei) 鬯酒,是祭祀所用香酒,原料為(wei) 鬱金草和黑黍,大概是先用黑黍釀酒,再以鬱金草浸泡,思路類似於(yu) 混合香料而產(chan) 生風味的金酒。鬯酒重香氣,“芬芳攸服,以降神也”。神明飲酒,隻飲香氣而已,正如青銅爵現在隻需靜靜站在博物館的展櫃裏,為(wei) 觀者提供一點想象的素材與(yu) 空間。

  廟堂之上,芬芳攸服。如果說青銅爵是一隻暫時停歇的神烏(wu) ,那麽(me) 它的雙翼,便是杯中酒遠播的香氣。隨著時間的流逝,爵也失去容器之實,與(yu) 名祿相連,成了純粹的身份象征。

  尊 爾羊來思 德將無醉

  魚羊為(wei) 鮮,羊大為(wei) 美。翻閱書(shu) 卷,關(guan) 於(yu) 羊的詩文,大部分就是草原背景的點綴。而在《小雅·無羊》中,直接描繪了羊的命運:“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或降於(yu) 阿,或飲於(yu) 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三十維物,爾牲則具。”羊聚集成群,複而散落各處,最終與(yu) 牛一起,湊夠了“犧牲”的分量。

  古時為(wei) 祭祀而宰殺的牲畜為(wei) “犧牲”,而羊是犧牲序列裏僅(jin) 次於(yu) 牛的尊貴動物。然而牛除了放牧之外,還出沒於(yu) 農(nong) 田與(yu) 林間,在人們(men) 心目中有著更生動的麵貌,留下了諸如《五牛圖》這樣的傳(chuan) 世傑作。而或肥美或精瘦的羊,在詩文乃至藝術的世界裏,卻漸漸變成了草原上一個(ge) 個(ge) 麵貌模糊的白點。

  好在,青銅為(wei) 我們(men) 定格了羊的表情。四羊方尊,以雷霆萬(wan) 鈞之勢,圓潤優(you) 雅之姿,告訴我們(men) :羊,本也可以是一種具有崇高美感的神獸(shou) 。它的角與(yu) 蹄,麵孔與(yu) 胸膛,都無愧於(yu) 自然造化。它可以展現出最淩厲的棱角,也可以勾畫出最流暢的弧線。

  尊,是盛酒的器皿,其位置或許相當於(yu) 如今的醒酒器。而以“犧牲”為(wei) 造型的尊,則被稱為(wei) “犧尊”,包括牛尊、羊尊等等。而四羊方尊上的羊頭造型,極有可能象征著作為(wei) 祭品的羊。這件造型臻於(yu) 完美、毫無接縫痕跡的方尊,在方正與(yu) 張揚之間找到了一個(ge) 令人驚歎的平衡——四隻羊環繞尊身,似是要騰躍而起,又被無形的力量安撫。方尊既是不容有失的圍欄,又是無限延伸的原野。

  想象一下,若是四羊方尊盛滿酒液,與(yu) 牛羊一同被送上祭壇,那是怎樣的場景?

  商人好酒,而嗜酒更是商紂王之罪的重大證據。周人小心謹慎地與(yu) 酒、與(yu) 商人縱情享樂(le) 的缺點劃清了界限。從(cong) 此,酒與(yu) 酒器幾乎被封印在了祭壇上。

  在商朝滅亡多年之後,身為(wei) 德行代表的周公旦封小弟康叔為(wei) 衛君,令其駐守商人故地,管理商代遺民。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周公深思熟慮,將自己的殷殷期待與(yu) 治國經驗,都寫(xie) 在了《康誥》《酒誥》《梓材》裏。而《酒誥》,就是一篇莊嚴(yan) 肅穆的禁酒令,告誡道:“飲惟祀,德將無醉。”隻有祭祀時才可喝酒,你們(men) 要以德行來克服喝醉的欲望。隻要好好勞作,供養(yang) 長者與(yu) 國君,你們(men) 將會(hui) 酒足飯飽,甚至參與(yu) 到神聖的祭祀中。切記,切記。

  觚 在名與(yu) 實之間

  這隻名為(wei) “觚”的酒杯,應該不是青銅器。商和周初流行青銅飲酒器,而在禮書(shu) 所記載的春秋禮典中,主流飲酒器已變成漆木器了。所以這隻酒器不是沉重的青銅杯,而是輕巧的漆木杯。它長得不符合孔子理想中的樣子,或者說它實在太過粗劣了,幾乎令人厭棄的粗劣。

  總之,孔子對它說了這樣一句話:

  觚不觚 觚哉 觚哉

  這句話主要意思就是,觚都不像觚了,太不像話。孔子的話就這麽(me) 簡單,但後人需要在句讀中加上自己的理解。朱熹說,觚在西周時是一種有棱的酒杯,但孔子手裏的這隻酒杯是圓潤的,沒有棱了,所以孔子是借這個(ge) 圓潤的酒杯批判那個(ge) 喪(sang) 失禮製的社會(hui) 。我想借助現代標點符號的力量,在字與(yu) 字之間想象孔子當時的表情與(yu) 語調。

  觚不觚,觚哉!觚哉!——這是在宣泄情緒。觚都不像觚了,太不像話!太不像話!

  觚不觚,觚哉?觚哉?——這是在發出質疑,帶著責備。觚都不像觚了,這像話嗎?這像話嗎?

  觚不觚,觚哉?觚哉!——這是在質疑然後宣泄情緒,摻雜著一點因為(wei) 過於(yu) 失望而滋生的懷疑。這還像話嗎?啊?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啊!

  從(cong) 語言節奏來說,或許最後一種最好。自問自答,逐步推進而綿延的情緒,模糊不清的言說對象。

  孔子飲酒的神情與(yu) 姿態消失在歲月裏,隻有留下了零碎的言語,化成文字的、單薄但利於(yu) 儲(chu) 存的言語。一起消失的還有那隻粗劣的酒杯。到最後,我們(men) 也不知道孔子手中的那隻酒杯究竟長成了什麽(me) 樣子。作為(wei) 實體(ti) 的酒杯消失殆盡,而作為(wei) 名稱的“觚”留了下來。朱熹的解釋很完美,正如宋人對於(yu) 青銅器的詳盡考據與(yu) 命名。金石學家們(men) 搜集整理許多青銅器,並依據書(shu) 中所記載的名稱一一命名,其中最為(wei) 重要的就是“五爵”:爵、觚、觶、角、斝,容量分別為(wei) 一至五升。觚比爵略大一些,應是有棱之酒杯。

  然而,理論的完美總會(hui) 受到現實的挑戰。且不論宋人之間就已經有了種種紛爭(zheng) ,當現代人挖掘出更多的商周青銅器時,問題也隨之浮出地表。人們(men) 發現了很多件“觚”,上端開口延伸,下端杯身瘦長。然而它有圓形的,也有帶棱的,有商代的,也有西周的。如果按照朱熹的解釋,那麽(me) 隻能說,身在春秋時期的孔子,因為(wei) 沒有見過實物,而活在了自己對西周的想象裏。

  然而朱熹的解釋就一定對嗎?更進一步說,孔子當時手裏一定就是拿著酒杯嗎?北宋時有位叫姚寬的人,在《太平禦覽》中讀到了這麽(me) 一條:“孔子曰,削觚而誌有所念,觚不時成。”便認為(wei) 觚其實不是酒器,而是簡牘。孔子不是在喝酒時說的這句話,而是在削木頭時說的。明人楊慎進一步發揚這個(ge) 說法,說削的可能是木質酒杯吧!

  不過我相信,孔子確實曾拿著一個(ge) 名為(wei) “觚”的酒杯,用它飲酒,並發出了一句飽含情緒的慨歎。正因為(wei) 他這句慨歎,讓“觚”變成了人們(men) 腦海中一個(ge) 清晰的概念。

  觚確實是商周至春秋戰國初期人們(men) 最常用的酒器。隻不過早些時候是青銅器,而後變成了更為(wei) 輕便的漆木器。不論有棱還是無棱,觚原本就是一個(ge) 再平常不過的酒器了,隻不過恰好成為(wei) 《論語》的一個(ge) 注腳。後人們(men) 苦思冥想,要給孔子一個(ge) 解釋,給酒杯一個(ge) 解釋,給“觚”一個(ge) 解釋,讓名與(yu) 實相符。

  《光明日報》(2023年07月14日 16版)

(責編: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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