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湖南②丨城頭山深呼吸，聞一聞遠古稻花香

　　肖欣

　　雨水一直收不住腳。但初春的澧陽平原，依然呼應天地的韻律，敞開胸懷。楊柳風拂麵，水光疊影，層層新綠在泥土間閃亮——就像一萬(wan) 年前，這片土地在春天也有的模樣。

　　在中國史前社會(hui) 的文明化浪潮中，這方山水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湖南自古“魚米之鄉(xiang) ”的美譽，與(yu) 這裏有何淵源？

　　時間布下一個(ge) 個(ge) 啞謎。居於(yu) 平原腹地的澧縣城頭山，是迄今為(wei) 止，考古學家解開的關(guan) 鍵謎底。距今6300年的中國最早之城，是這片原野史前稻作農(nong) 業(ye) 文明之果，也是中國文明化進程的一塊裏程碑。

　　3月2日，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趙亞(ya) 鋒，在長沙博物館主講城頭山往事。時間的響箭，射開了被折疊的城頭山時空之門。那裏稻香四溢、熱氣騰騰，渺渺漁歌隨風飄蕩……

　　差點丟(diu) 失的桂冠

　　幾隻灰色的水鳥撲騰著掠過護城河的水麵。田埂邊，落葉的水杉和楊樹都幹淨得很，在灰蒙中畫出清朗的線條。不過枝丫間的鳥窩像個(ge) 黑色標點，不客氣地宣示領地。

　　院子裏的薔薇，剛冒出新芽。狗圍著腳邊打轉，火苗舔著一尊陶鼎，鼎上蒸著米飯的陶甑噗噗微響，清香撲鼻……

　　初春，在城頭山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徜徉，眼前一樹一鳥一物，都奇妙交錯於(yu) “中國最早城裏人”飯稻羹魚的遠古時空。恍然間，你沿著鵝卵石大道來到河邊，蕩舟捕魚，或者去城中心的公共陶窯，完成那件才做了一半的陶器……

　　標誌中國最早之城的，是城牆。

　　站在遺址公園的中心環顧四周。昔日城牆微微隆起於(yu) 地表，呈圓形綿延。“城”的身影，依稀可見。但城的秘密，並不那麽(me) 輕易暴露。

　　1979年7月的一個(ge) 暑熱天，澧縣考古人員曹傳(chuan) 鬆和王本浩，騎著自行車轉過車溪鄉(xiang) 的一片樹林。曹傳(chuan) 鬆的目光，無意間越過大片稻田，落到了一處高大的土崗上……

　　這是沉睡數千年的城頭山，第一次與(yu) 即將喚醒它的力量不經意相遇。時光埋下的秘密隻露出了一個(ge) 細小的線頭，幸運的是，幾經周折，揭秘者還是牢牢地抓緊了它。

　　中國最早的城，把中華民族的建城史往前一推就是1000年；世界最早的水稻田，打破“中國水稻由南亞(ya) 傳(chuan) 來”的觀點，確證了中華民族馴化和栽培稻穀的偉(wei) 大功勳。城頭山這兩(liang) 項堪稱改寫(xie) 曆史的考古成果，震驚世界。

　　一個(ge) 有意思的插曲是，“最早之城”的桂冠，城頭山差點丟(diu) 了。

　　城頭山遺址開始發掘時，確認城址建造時代距今約5000－4800年，是當時發現的最早之城，被評為(wei) 1992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沒想到，1995年在長沙舉(ju) 行的一次研討會(hui) 上，河南學者突然宣布，在鄭州西山發現了一個(ge) 城址，距今約5300年。

　　難道桂冠剛戴上就要摘下來？1996年底至1997年初，冒著嚴(yan) 寒埋頭苦幹的湖南考古人驚喜連連：不僅(jin) 發現了距今約6300年的最早城牆，還發現了壓在城牆之下、距今6500年的世界最早古稻田。時任湖南省文物考古所所長何介鈞，甚至挖出了一個(ge) 有灰白色根須的稻蔸。他興(xing) 奮地在遺址附近農(nong) 田中扯了一個(ge) 剛收割的稻蔸比較，幾乎沒什麽(me) 區別。

　　稻作農(nong) 業(ye) 文明結出的果實

　　站在城頭山遺址東(dong) 門的核心保護區域深呼吸，似乎仍聞得到距今6300年土城的泥腥味，望見稻田裏嘉禾青青。

　　趙亞(ya) 鋒語氣肯定：“建在稻田上的城牆，是一個(ge) 關(guan) 於(yu) 城的隱喻。城頭山，就是稻作農(nong) 業(ye) 文明結出的果實。”

　　水稻是極為(wei) 脆弱的水生植物，對種植條件、人與(yu) 人的協作關(guan) 係等要求很高，社會(hui) 組織、公共權力等早期社會(hui) 複雜化現象也因此萌發。距今約6300年的大溪文化時期，城頭山聚落終於(yu) 實現了從(cong) 量變到質變的飛躍，築起了頗具震撼力的城牆。城牆如一個(ge) 巨大容器，匯聚了稻作農(nong) 業(ye) 發展所積蓄的文明要素，極大地促進了人們(men) 的社會(hui) 交流、碰撞與(yu) 分化。城頭山的出現，標誌中華大地升起了第一縷文明的曙光。

　　城頭山曾四次修築城牆，一次比一次建得高大、複雜。鼎盛時期，其城牆牆基寬達37米以上，還開挖了一條寬40米、深3米多的寬大護城河。趙亞(ya) 鋒在考古中發現，這個(ge) 城河係統修建前有整體(ti) 規劃與(yu) 設計，修建過程中則分組施工，分段堆築，合攏成城：“這背後折射出的，是一個(ge) 具有強大的規劃、協調、組織與(yu) 控製能力的權威。城內(nei) 公共墓地的出現，多間建築的居址、公共食堂、祖廟等，也是這一權威社會(hui) 控製力的體(ti) 現。此時的城頭山，已呈現出一定的古國氣象。”

　　隨著城的發展，三麵環山空間較小的城頭山，開始向東(dong) 邊更開闊的地帶轉移，建起了一座規模更大的雞叫城。直到距今4000年左右，包括雞叫城在內(nei) 的長江流域的古城都神秘消失。是什麽(me) 黯淡了這裏的文明之光？仍是未解之謎。

　　距今6300年前，一座宏大的土城就能在東(dong) 亞(ya) 大陸的遍地洪荒中聳立，綿延近2000年。這並非魔法式的奇幻。

　　站在曆史的高處俯瞰，人們(men) 不能不注目孕育城頭山的神奇地域澧陽平原。

　　“澧陽平原堪稱湖南的‘兩(liang) 河流域’。”趙亞(ya) 鋒說：“它由澧水及其支流涔水、澹水衝(chong) 積而成，是人類宜居的黃金地帶。城頭山是澧陽平原萬(wan) 年史前文化演進的結晶。”

　　從(cong) 上世紀50年代開始一直到現在，近700平方公裏的澧陽平原已發現了近600個(ge) 重要的史前和商周時期的遺址，是湖南目前最密集、文化序列最清楚的遺址古跡。湖南目前最早的舊石器遺址津市虎爪山、發現了湖南人老祖宗“石門人”的燕兒(er) 洞、距今8000多年的中國最早環壕農(nong) 業(ye) 聚落八十壋，都出現在這裏。道縣玉蟾岩發現的世界最早栽培稻，這裏發現的四大稻作遺址及解密的八大傳(chuan) 播路徑，基本廊清了人類史前稻作農(nong) 業(ye) 前行的腳步。澧陽平原，被視為(wei) 世界水稻的起源與(yu) 傳(chuan) 播中心之一。湖南“魚米之鄉(xiang) ”的美譽，即源自這片飽含先祖智慧、浸透古稻醇香的原野。

　　“天佑湖南，天佑澧陽平原，承載著上古曆史的這些遺址——不僅(jin) 僅(jin) 一座城頭山，而是萬(wan) 年以來的這一整套遺址，它們(men) 曆經了數千年時光，完好地保留下來了。讓我們(men) 共同努力，嗬護好這批珍貴的曆史遺產(chan) ！” 2017年9月22日，城頭山舉(ju) 行“中國城頭山(首屆)世界稻作文明論壇”，中國考古學會(hui) 副理事長趙輝激情呼籲。

　　中國第一文明期的最高峰

　　作為(wei) 世界三大原生文明之一的中國文明，究竟是如何形成的？近百年來，一代又一代中國考古學者孜孜以求。

　　趙亞(ya) 鋒對此頗為(wei) 感慨：“中國現代考古學的基因裏就有著強烈的中國文明探源訴求。通過考古學尋根問祖，重建中國上古史，探索中國文化和文明的起源，可以說是中國考古學的天職。”

　　在中國文明探源的曆程中，城頭山有著裏程碑式的意義(yi) 。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郭偉(wei) 民，在概括中國文明化的進程時發現，非常巧合的是，從(cong) 距今6300-2300年，幾乎每隔一千年就發生一次重大的轉型，就有一次文明浪潮的席卷。而城頭山，正是中國第一文明期的最高峰：“距今6300年，是中國第一文明期的開始。這個(ge) 階段還是文明的蓓蕾階段，或胚胎期。在這個(ge) 第一文明階段，城頭山城址是唯一代表，它獨立地發生了一種文明的形態，即稻作農(nong) 業(ye) 文明。這個(ge) 年代，比‘兩(liang) 河流域’甚至還要早。 有了城，文明就開始加速發展。”

　　2017年9月22日，袁隆平院士和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官員等共同發布《城頭山共識》，高度評價(jia) 以城頭山為(wei) 代表的澧陽平原史前遺址群“為(wei) 國際社會(hui) 理解全球多元化和多樣性文明進程提供了藍圖”。目前，澧陽平原史前遺址群將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an) 。

　　在世界文明史的坐標上，城頭山這顆閃爍於(yu) 人類早期文明蒼穹的星星，能否發出更奪目的光芒？澧陽平原還將打開怎樣的時光膠囊？

　　吹遍萬(wan) 年的春風裏，新的秘語依舊呢喃，隻說給懂它的人聽。

　　但值得湖南人驕傲的是，今天，每一粒在世人唇邊的清香熱米飯，都鏈接著湖湘大地的基因；無數謳歌田園與(yu) 鄉(xiang) 愁的中華詩句裏，都蕩漾著一座湖湘古城上空升起的那縷炊煙。

　　■大事記

　　城頭山遺址

　　1979年，澧縣考古工作者曹傳(chuan) 鬆和王本浩在車溪鄉(xiang) 南嶽村開展文物普查時發現。

　　1991年-2014年，湖南省文物考古所先後對城頭山進行18次考古發掘，出土文物16000餘(yu) 件。

　　1992年和1997年，城頭山遺址先後兩(liang) 次入選年度“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成為(wei) 唯一一個(ge) 兩(liang) 次獲此殊榮的古遺址。

　　1996年，被國務院公布為(wei) “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01年，被評為(wei) “中國二十世紀100項考古大發現”之一。城頭山的考古發掘成果，鐫刻到了北京“中華世紀壇”的青銅甬道上，寫(xie) 進了我國大、中學曆史教科書(shu) 。

　　2010年，城頭山作為(wei) “中國最早的城市”被製作成大型模型，在上海世博會(hui) 中國館展出。

　　2016年，城頭山國家考古遺址公園正式對外開放。

　　2017年，城頭山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外圍景觀，經終審委員會(hui) 評審，奪得2017年度世界景觀獎。

　　2018年，“城頭山遺址城牆剖麵保護工程”獲評“金尊獎”。

　　澧陽平原四大稻作遺址

　　1988年，在長江流域最早的新石器時代文化代表性遺址彭頭山，發現大量摻雜在陶片裏的稻殼，距今約9000年。

　　1996年，在中國最早的環壕農(nong) 業(ye) 聚落八十壋遺址，發現距今8000多年的近萬(wan) 粒炭化水稻。

　　1997年，在中國最早的古城城頭山遺址，發現世界最早的古稻田，距今6500年。

　　2007年，在比城頭山還大一倍、距今約4000多年的雞叫城遺址，發現了堆積如山的炭化穀糠和非常好的灌溉係統。

　　■評說

　　人類300多萬(wan) 年曆史中的絕大部分時段，是冗長而緩慢發展的舊石器時代。但到了最後的一萬(wan) 年前後，人類的心智、社會(hui) 突然有了迅速的提高、發展。這一切得益於(yu) 一項偉(wei) 大的發明——農(nong) 業(ye) 。因為(wei) 農(nong) 業(ye) ，人們(men) 第一次掌握了可以突破自然限製的生產(chan) 經濟，獲得食物保障，過上穩定的定居生活，人口規模也隨之擴大，需要建立各種製度以協調約束日益複雜的人際關(guan) 係，終於(yu) 脫離蒙昧、走向文明。

　　稻作農(nong) 業(ye) 支持了中國史前社會(hui) 第一次文明化浪潮。這是幾十年考古揭示的一段湮滅已久的曆史。澧陽平原上的社會(hui) 率先引領了長江中遊地區史前社會(hui) 的複雜化、文明化進程，城頭山遺址上發現的建造於(yu) 大溪文化的城垣，是目前知道最早的古城。就建築技術而言，城頭山大溪文化城垣的建造是基於(yu) 彭頭山文化晚期的八十壋遺址和城頭山湯家崗時期聚落的環濠工程技術而來，經過了將近2000多年的傳(chuan) 承，終成大器。

　　——中國考古學會(hui) 副理事長、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原院長 趙輝

　　城頭山是中國最古老的城，把中華民族文明曆史上建城史往前一推就是1000年。這座古城發掘的結果表明，至少可以證明長江文明與(yu) 黃河文明同為(wei) 中華文明的搖籃，將促使我們(men) 修訂某些重大曆史結論，譜寫(xie) 中華6000年文明史的新篇章，它的獨特價(jia) 值是史無前例的。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原所長 何介鈞

　　城頭山作為(wei) 我國目前發現的最早史前城址，堪稱眾(zhong) 城之母。在城頭山的影響之下，長江中遊出現了眾(zhong) 多的城址。此後2000餘(yu) 年，全國各地湧現出了一大批城址，它們(men) 在中國多元一體(ti) 文明化進程中，為(wei) 以中原為(wei) 中心的曆史趨勢的形成和最早中國的出現作出了傑出貢獻。城頭山湯家崗文化時期的水稻田，堪稱稻作之源。發達的稻作農(nong) 業(ye) 是中國南方文明的史前基礎，也是促進中國文明形成的重要支柱。

　　澧陽平原遺址具有極高的密集度，堪稱中國史前遺址集群原生態博物館，反映了人與(yu) 自然相互作用和發展的特定形態，是環壕聚落向城壕聚落發展演變的傑出範例，是對稻作文明形態與(yu) 東(dong) 亞(ya) 史前社會(hui) 複雜化進程模式的基本概括。數十萬(wan) 年以來，山丘、平原、水、稻米與(yu) 人的相互依存和發展，是這個(ge) 史前遺址群作為(wei) 文化遺產(chan) 真實性與(yu) 完整性的客觀表達。

　　城頭山城池在大地上靜臥了數千年，它從(cong) 未被記載，從(cong) 未被書(shu) 寫(xie) ，也不見於(yu) 夏商周三代人們(men) 的曆史記憶，如果不是科學考古學的出現，它或許還會(hui) 再臥千年。但我們(men) 這一代考古人幸運地與(yu) 其相遇，幸運地見到了它的真容。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所長，中國考古學會(hui) 理事 郭偉(wei) 民

　　澧陽平原的城頭山不僅(jin) 僅(jin) 是個(ge) 城祖稻源遺址，更多的應是個(ge) 數千年一脈相傳(chuan) 、寫(xie) 滿傳(chuan) 奇的文化符號。城頭山的背後和周圍，整個(ge) 澧陽平原，自古以來都是稻作農(nong) 業(ye) 區，到處都有稻作遺址，譬如彭頭山、八十壋、丁家崗、三元宮、雞叫城等等。今天整個(ge) 澧陽平原的現代稻田可以說就覆蓋在先祖的故園上，幾乎所有的稻作家園都有古香古色的稻作背景。

　　——農(nong) 業(ye) 農(nong) 村部全球及中國重要農(nong) 業(ye) 文化遺產(chan) 專(zhuan) 家委員會(hui) 委員 徐旺生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