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利平台 > 即時新聞 > 文化

“君子儒”的性格特質與為學進路

發布時間:2023-10-16 14:53: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王齊洲(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儒的起源甚早,前賢認識各有不同。而創立儒學,培養(yang) 儒生,進而影響中國思想文化和教育發展方向,則肇始於(yu) 偉(wei) 大思想家、教育家孔子,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孔子私人辦學,招生授徒,要求學生儒服委質,服膺儒教,“女為(wei) 君子儒,無為(wei) 小人儒”(《論語·雍也》)。將“君子儒”作為(wei) 學校培養(yang) 目標,確是孔子的一大創舉(ju) 。《論語》記載有孔子關(guan) 於(yu) 區別“君子”與(yu) “小人”的許多論述,如雲(yun)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君子喻於(yu) 義(yi) ,小人喻於(yu) 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等,完全跳出了春秋之前以社會(hui) 身份地位區分“君子”“小人”的傳(chuan) 統認知,轉而從(cong) 道德品質和人格修養(yang) 來區分“君子”與(yu) “小人”,也用以區分“君子儒”與(yu) “小人儒”,實現其教育目標。因此,孔子儒學教育不是一般地培養(yang) 儒生,而是要培養(yang) “君子儒”,這是毫無疑問的。

  “君子儒”的性格雖然可從(cong) 多方麵加以描述,但其性格特質是“快樂(le) ”,這可從(cong) 孔子教育實踐中得到證明。眾(zhong) 所周知,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為(wei) “孔門十哲”和“七十二賢人”之首,孟子認為(wei) 他具聖人之體(ti) ,後人尊之為(wei) “複聖”。孔子對魯哀公和季康子都說過“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顯然,顏回實現了孔子教育培養(yang) 目標,可稱為(wei) “君子儒”。顏回死後,孔子悲慟欲絕,大呼:“天喪(sang) 予!天喪(sang) 予!”(《論語·先進》)那麽(me) ,顏回性格特質是什麽(me) 呢?還是聽聽孔子的評價(jia) :“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le) 。賢哉,回也!”(《論語·雍也》)孔子讚許顏回之賢,是因為(wei) 顏回養(yang) 成了快樂(le) 的君子人格。在孔子看來,“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論語·述而》),坦蕩必然導向快樂(le) ,而快樂(le) 正是“君子儒”的性格特質。被弟子們(men) 視為(wei) “聖人”的孔子本人也有這樣的性格特質,更證明這一特質的標誌性意義(yi) 。《論語·述而》載:“葉公問孔子於(yu) 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wei) 人也,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yun) 爾。’”當楚大夫葉公向子路打聽孔子是什麽(me) 樣的人時,子路不能回答,而孔子卻用簡潔語言對自己的“為(wei) 人”作了總結,歸根到底是四個(ge) 字:勤奮、快樂(le) !勤奮是現象,快樂(le) 才是本質。孔子將“樂(le) 以忘憂”作為(wei) 自己的人格特征,認為(wei) 自己是個(ge) “快樂(le) ”的人,這便為(wei) 我們(men) 認識“君子儒”的性格特質指明了方向。北宋程顥、程頤拜周敦頤為(wei) 師,周令二程“尋孔顏樂(le) 處”,從(cong) 而揭開了宋明理學的新篇章。從(cong) 培養(yang) “君子儒”的角度來看,宋代理學家們(men) 抓住了孔子儒學教育的本質,對我們(men) 認識孔子儒學教育深具啟發。

  “孔顏樂(le) 處”的確是可以尋覓而得的,因為(wei) 它有具體(ti) 的為(wei) 學進路讓求學者能夠通達。孔子提出的“興(xing) 於(yu) 詩,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論語·泰伯》)便是對這一為(wei) 學進路的凝練概括。

  關(guan) 於(yu) “興(xing) 於(yu) 詩,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前賢有過許多討論。梁皇侃以為(wei) 此章“明人學須次第也”。宋邢昺說是“記人立身成德之法”,並解釋:“興(xing) ,起也,言人修身當先起於(yu) 《詩》也。立身必須學禮,成性在於(yu) 學樂(le) 。‘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既學《詩》、禮,然後樂(le) 以成之也。”範祖禹則說:“《詩》所以序人倫(lun) ,故學者必‘興(xing) 於(yu) 詩’。‘禮’所以定民誌,故無禮不立。‘樂(le) ’所以和人心,故非樂(le) 不成。有序而後可興(xing) ,有定而後可立,有和而後可成。治身以此,治天下國家亦以此。此其先後之次也。”而朱熹以為(wei) :“按《內(nei) 則》十歲學幼儀(yi) ,十三學樂(le) 誦詩,二十而後學禮。則此三者非小學傳(chuan) 授之次,乃大學終身所得之難易先後淺深也。”

  其實,將“興(xing) 於(yu) 詩”之“詩”理解為(wei) 《詩》文本並不妥當。因為(wei) 在孔子之前,“詩”與(yu) “樂(le) ”配合著完成“禮”所規定的儀(yi) 式,言“詩”不可不涉及“樂(le) ”和“禮”;在孔子時代,雖然“詩”與(yu) “樂(le) ”有所分離,“賦詩言誌”已經可以不依賴於(yu) “樂(le) ”,但它仍然執行著某種“禮儀(yi) ”功能。如果將“興(xing) 於(yu) 詩”之“詩”理解為(wei) 《詩》文本,不僅(jin) 與(yu) “詩”的生產(chan) 和應用的曆史事實不符,而且與(yu) 孔子以周代禮樂(le) 文化教育弟子的教學實踐也不一致。正如陳祥道所說:“古之教人‘興(xing) 於(yu) 詩’者必使之‘立於(yu) 禮’,‘立於(yu) 禮’者必使之‘成於(yu) 樂(le) ’,故周之辟廱亦不過辟之以禮,廱之以樂(le) ,使之樂(le) 且有儀(yi) 。而瞽宗雖主以樂(le) 教,禮在其中矣。《周官》禮、樂(le) 同掌於(yu) 春官,《禮記》禮、樂(le) 同詔之瞽宗,其義(yi) 一也。”這即是說,“詩”與(yu) “樂(le) ”在當時是配合著用以完成規定的“禮”,它們(men) 之間並無難易之分,先後之次,深淺之別。在學校教學實踐中如此,在社會(hui) 文化生活中也如此。

  從(cong) 文字學來看,“詩”與(yu) “誌”本是一字。《說文解字》:“詩,誌也。”聞一多《神話與(yu) 詩》和朱自清《詩言誌辨》都認為(wei) “‘誌’與(yu) ‘詩’原來是一個(ge) 字”。楊樹達認為(wei) 《左傳(chuan) ·昭公十六年》的兩(liang) 例“鄭誌”其實均指“鄭詩”,證明“誌”與(yu) “詩”古人常相通假。《尚書(shu) ·堯典》早有“詩言誌”之說,《詩大序》更雲(yun) :“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wei) 誌,發言為(wei) 詩,情動於(yu) 中而形於(yu) 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近年出土的戰國楚竹書(shu) 也有“誌”“詩”互釋互訓的文句,如郭店楚簡《語叢(cong) 一》之“詩所以會(hui) 古今之誌也”,“詩”字從(cong) “言”從(cong) “寺”,“誌”字從(cong) “心”從(cong) “寺”,二字僅(jin) “言”與(yu) “心”之別;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shu) 《孔子詩論》中“詩”字或從(cong) “止”從(cong) “口”,或從(cong) “止”從(cong) “言”,而“誌”字從(cong) “止”從(cong) “心”,也是“言(口)”與(yu) “心”之別。因為(wei) “誌”是“詩”的內(nei) 在依據,“詩”是“誌”的語言表達。所以,“興(xing) 於(yu) 詩”就是“興(xing) 於(yu) 誌”,文字學和文獻學均可證明。

  孔子所雲(yun) “詩”“禮”“樂(le) ”其實有兩(liang) 個(ge) 層麵的含義(yi) :一是“數術”層麵,即作為(wei) 語言形態的“詩(言)”,作為(wei) 儀(yi) 式形態的“禮(儀(yi) )”,作為(wei) 聲音形態的“樂(le) (音嶽)”;一是“義(yi) 理”層麵,即作為(wei) 意誌品質的“詩(誌)”,作為(wei) 理性人格的“禮(理)”,作為(wei) 快樂(le) 精神的“樂(le) (音洛)”。從(cong) “數術”層麵看,早期的“詩”“禮”“樂(le) ”是相互依存的,它們(men) 相須為(wei) 用,很難截然分開;由於(yu) 文化自身的發展,三者後來逐漸分離,出現單純的文本之《詩》,祝史之禮,瞽瞍之樂(le) 。孔子所雲(yun) “詩”“禮”“樂(le) ”雖不排斥“數術”,卻主要不從(cong) 這一層麵立論,他所注重的是“君子儒”的人格養(yang) 成。如勸子夏“女(汝)為(wei) 君子儒,無為(wei) 小人儒”,強調“君子謀道”“士誌於(yu) 道”,都說明了這一點。因此,從(cong) 孔子的教育思想和教學實踐來看,“興(xing) 於(yu) 詩,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應該是“君子儒”人格養(yang) 成的幾個(ge) 階段,主要包括意誌品質、思維習(xi) 慣、性格特征和精神麵貌,而不是某種具體(ti) 文本或若幹技藝,盡管這些文本和技藝在君子人格養(yang) 成教育過程中不可缺少。

  這樣說來,孔子所雲(yun) “興(xing) 於(yu) 詩”,就是要求弟子通過學“詩”興(xing) 起其養(yang) 成君子人格之“誌”。這裏的“詩”,既可從(cong) “數術”層麵理解為(wei) 《詩》,因為(wei) 《詩》的確是孔子教育弟子的基本教材;也可從(cong) “義(yi) 理”的層麵理解為(wei) “誌”,因為(wei) 學《詩》的目的在於(yu) 興(xing) 起君子之誌。不過,作為(wei) “數術”層麵的“詩”,不僅(jin) 包括《詩》文本,也包括用於(yu) 歌詠的聲樂(le) 、器樂(le) 和指導詩、樂(le) 的禮儀(yi) 。因此,“興(xing) 於(yu) 詩”不能簡單地理解為(wei) 興(xing) 起於(yu) 《詩》的文本,而應該理解為(wei) 通過學“詩”興(xing) 起學者的君子之“誌”,這種“誌”既包含了意誌品質,也包含了情感態度,可以是“見賢思齊”的好善之德,也可以是“見不賢而內(nei) 自省”的惡惡之心。這是學者“立身成德”的第一步,是基礎,也是起始。孔子要弟子“興(xing) 於(yu) 詩”,為(wei) 培養(yang) “君子儒”人格提出了一條具體(ti) 實施路徑,這一路徑既是教育的,又是文學的,也是文化的。

  同理,“立於(yu) 禮”和“成於(yu) 樂(le) ”也包括“數術”和“義(yi) 理”兩(liang) 個(ge) 層麵。如果僅(jin) 僅(jin) 將“立於(yu) 禮”之“禮”理解為(wei) 禮容、禮儀(yi) 、禮節、禮器等“數術”之禮,將“成於(yu) 樂(le) ”之“樂(le) ”理解為(wei) 聲樂(le) 、器樂(le) 、歌詠、舞蹈等“數術”之樂(le) ,顯然不是孔子所雲(yun) “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的全部內(nei) 涵,甚至不是其主要內(nei) 涵。孔子說:“君子博學於(yu) 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又說:“君子義(yi) 以為(wei) 質,禮以行之,孫(遜)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論語·衛靈公》)告誡其子孔鯉:“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在孔子看來,“禮”的核心是“理”,是“君子儒”行事之依據,立身之根本。顏淵曾感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cong) 之,末由也已。”(《論語·子罕》)顯然,“立於(yu) 禮”指示了“君子儒”人格養(yang) 成的行為(wei) 準則,成為(wei) 其樹立社會(hui) 形象的標誌和自我實現的手段。正如明章世純所言:“人無自立之力,則托於(yu) 眾(zhong) 所服者以載其身。恃物不侵,而為(wei) 固以強加人,人必逆之。以禮加人,人無拒者,人不拒則我得行也,我得行則我不奪也,不奪之謂立。”至於(yu) “成於(yu) 樂(le) ”,自然與(yu) 音樂(le) 教育有關(guan) 。在音樂(le) 教育中,以“詩”起興(xing) ,以“禮”立容,以“樂(le) ”成章,完成一個(ge) 教學過程,是符合當時教學實際的。然而,從(cong) 儒學教育層麵,從(cong) 孔子學校培養(yang) 目標來看,“成於(yu) 樂(le) ”並不以學習(xi) 音樂(le) 知識為(wei) 目的,而是指向“君子儒”人格培養(yang) 。孔子說:“禮雲(yun) 禮雲(yun) ,玉帛雲(yun) 乎哉?樂(le) 雲(yun) 樂(le) 雲(yun) ,鍾鼓雲(yun) 乎哉?”(《論語·陽貨》)又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le) 何?”(《論語·八佾》)這就明確告訴我們(men) ,祭祀和音樂(le) 都隻是手段,不是目的,關(guan) 鍵是通過這些手段達到培養(yang) “君子儒”的目的,隻有“君子儒”(仁者)才能踐行禮樂(le) 文化、弘揚禮樂(le) 精神。孔子曾提出過“成人”標準:“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le) ,亦可以為(wei) 成人矣。”(《論語·憲問》)為(wei) 何“文之以禮樂(le) ”才能成人,唐孔穎達以為(wei) :“喜樂(le) 從(cong) 內(nei) 而生,和諧性情。”“禮是恭敬之事,恭敬是正其容體(ti) 。”“樂(le) 雖由中,從(cong) 中而見外;禮雖由外,從(cong) 外而入中。”……這很好地說明了“禮樂(le) ”對於(yu) “君子儒”人格養(yang) 成的重要意義(yi) 。孔子儒學教育重視人格培養(yang) ,《論語》首章即有反映:“子曰: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le) 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宋鄭汝諧以為(wei) :“此數語,蓋孔門入道之要,故以為(wei) 首章。”可謂一語中的。此章不僅(jin) 強調學習(xi) 是快樂(le) 之事,同門切磋是快樂(le) 的,而且強調君子人格需要有快樂(le) 精神。因此,“成於(yu) 樂(le) ”就是通過學習(xi) 養(yang) 成君子人格的坦蕩情懷和快樂(le) 精神。這樣理解“成於(yu) 樂(le) ”,就和“興(xing) 於(yu) 詩”強調“君子儒”人格養(yang) 成的邏輯起點,“立於(yu) 禮”指示“君子儒”人格養(yang) 成的行為(wei) 準則聯係在一起,構成了孔子儒學教育的完整內(nei) 容,也形成了“君子儒”的為(wei) 學進路。當然,作為(wei) 養(yang) 成“君子儒”人格最後階段的“成於(yu) 樂(le) ”並非與(yu) 音樂(le) 教育無關(guan) ,而是自始至終相生相伴,因為(wei) 作為(wei) “君子儒”人格特質和精神向度的“成於(yu) 樂(le) ”是在長期的音樂(le) 教育和詩禮熏陶下形成的,它不僅(jin) 不排斥全麵而完整的音樂(le) 教育,而且以之作為(wei) 依托和憑借。正是這種辯證關(guan) 係,體(ti) 現出孔子儒學教育思想和教學實踐的豐(feng) 富內(nei) 涵及社會(hui) 價(jia) 值,受到後人重視,也值得我們(men) 珍惜。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16日 13版)

(責編:常邦麗)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