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史”繪就的文化地圖
【古代名人文化地圖】
作者:朱美祿(貴州財經大學文學院教授)
唐人孟棨《本事詩》中說,杜甫“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於(yu) 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wei) ‘詩史’”。杜甫不僅(jin) 是時代生活的記錄者,還以其一生旅行所著詩歌,成就了一幅堪稱“苦旅”的文化地圖。
杜陵詩卷是圖經
盛唐時期,海晏河清,詩人也有四方之誌,“乃仗劍去國,辭親(qin) 遠遊”。受時代風氣影響,唐玄宗開元十九年(731年),杜甫開始了曆時四年的吳越之遊。由於(yu) 少作不存,從(cong) 杜甫晚年所作的《壯遊》一詩來看,他去過闔閭墓、劍池和泰伯廟等很多地方。開元二十四年,杜甫又開始了曆時五年的齊趙之遊,“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其間,杜甫寫(xie) 的《望嶽》一詩,是他存留至今最早的作品之一。“會(hui) 當淩絕頂,一覽眾(zhong) 山小”這兩(liang) 句膾炙人口的詩,既有力凸顯了泰山的高峻,也寄寓著詩人對美好未來的期望。綿延在成都西邊的岷山,又被稱為(wei) “西山”“西嶺”“雪嶺”等,寓居成都草堂期間,杜甫詩作對此山常有提及,如“西山白雪三城戍”“窗含西嶺千秋雪”“雪嶺界天白,錦城曛日黃”等,西山成了杜甫萬(wan) 裏他鄉(xiang) 的一處坐標。流落夔州期間,杜甫寫(xie) 的《瞿唐懷古》詩道:“西南萬(wan) 壑注,勍敵兩(liang) 崖開。地與(yu) 山根裂,江從(cong) 月窟來。”詩句體(ti) 現了瞿塘峽奇偉(wei) 險峭、江水奔注的特點,與(yu) 他處山水絕無雷同。晚年漂泊荊湘,杜甫作《登嶽陽樓》,詩道:“吳楚東(dong) 南坼,乾坤日夜浮”,道出了洞庭湖的地理信息,呈現了洞庭湖的地理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杜甫由秦州赴同穀和由同穀赴成都路上所作的兩(liang) 組詩歌,集中而典型地反映了旅行路線的山川地理特征。這兩(liang) 組詩歌各十二首,第一組以《發秦州》為(wei) 首篇,題下自注:“乾元二年(759年),自秦州赴同穀縣紀行。”其餘(yu) 各篇依次是《赤穀》《鐵堂峽》《鹽井》《寒峽》《法鏡寺》《青陽峽》《石龕》《龍門鎮》《積草嶺》《泥功山》《鳳凰台》。第二組以《發同穀縣》為(wei) 首篇,題下自注:“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自隴右赴劍南紀行。”其餘(yu) 各篇依次是《木皮嶺》《白沙渡》《水會(hui) 渡》《飛仙閣》《五盤》《龍門閣》《石櫃閣》《桔柏渡》《劍門》《鹿頭山》《成都府》。西晉張載在《劍閣銘》中說,入蜀之道“窮地之險,極路之峻”。李白也曾寫(xie) 過《蜀道難》,感歎“蜀道之難,難於(yu) 上青天”。杜甫為(wei) 生活所迫,硬是用雙腳一步步走完了入蜀的崎嶇長途。將這兩(liang) 組詩歌的篇名按順序連綴起來,杜甫的行跡班班可考;細讀這些詩歌,千裏山川的地理特征也很鮮明。難怪南宋林亦之說“杜陵詩卷是圖經”,也就是地圖和文字兼有的地方誌。
現在的人們(men) 喜歡用地圖或出行程序記錄自己的旅行足跡,點亮去過的地方,生成旅行軌跡,頗有成就感。這是根據“唐宋文學編年地圖”生成的杜甫足跡地圖。
講論風俗待陳詩
天寶三載(744年)秋,杜甫與(yu) 李白、高適同遊梁宋。杜甫對宋州的街市繁華與(yu) 遊俠(xia) 風氣印象深刻。“邑中九萬(wan) 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白刃讎不義(yi) ,黃金傾(qing) 有無。殺人紅塵裏,報答在斯須。”詩中一諾千金、快意恩仇的俠(xia) 客形象雖然模糊,卻把遊俠(xia) 風氣鋪陳得淋漓盡致。流落秦州期間,杜甫《寓目》一詩對秦州典型的物產(chan) 、氣候與(yu) 人物進行了全方位的呈現。“一縣蒲萄熟,秋山苜蓿多”,寫(xie) 物產(chan) 之異;“關(guan) 雲(yun) 常帶雨,塞水不成河”,寫(xie) 地氣之殊;而“羌女輕烽燧,胡兒(er) 製駱駝”,則是寫(xie) 人性之強悍和當地的尚武風氣。秦州是胡漢雜處之地,披文入情,不難看出文字背後蘊含著詩人的隱憂。
杜甫滯留夔州大約有兩(liang) 年時間,在對夔州土著生活深入了解後,寫(xie) 了《戲作俳諧體(ti) 遣悶二首》道,“家家養(yang) 烏(wu) 鬼,頓頓食黃魚”,“瓦卜傳(chuan) 神語,畬田費火耕”。這幾句詩所反映的奇風異俗,作為(wei) 地方性知識太過冷僻,曆來為(wei) 讀者所不解。有人說“烏(wu) 鬼”是豬,有人說是鸕鶿,又有人說“養(yang) 烏(wu) 鬼”就是供事烏(wu) 蠻鬼,可謂眾(zhong) 說紛紜。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中引他人之說:“楚峽之間事烏(wu) 為(wei) 神,所謂神鴉是也。故元微之有詩雲(yun) :‘病賽烏(wu) 稱鬼,巫占瓦代龜。’蓋養(yang) 烏(wu) 鬼,食黃魚,自是兩(liang) 義(yi) ,皆記巴中之風俗也。”至於(yu) “畬田費火耕”,仇兆鼇引《史記·貨殖列傳(chuan) 》注道:“‘楚越之地,地廣人稀,或火耕而水耨。’楚俗燒榛種田,謂之火耕。”這兩(liang) 首詩雖然是為(wei) 遣悶而作,但對夔州土著的生活習(xi) 俗有生動形象的反映。
杜甫漂泊的過程,其實也是“天路看殊俗”的過程。對於(yu) 他鄉(xiang) 習(xi) 俗,杜甫有時感到“異俗籲可怪”;有時感到“天涯風俗自相親(qin) ”。究其原因,與(yu) 當地人情、作者心境以及文化落差都有關(guan) 係。當地人情澆薄,作者心境欠佳,文化差異較大時,杜甫就感到“異俗籲可怪”;當地人情淳厚,作者心境佳好,文化差異較小時,杜甫便感到“天涯風俗自相親(qin) ”。杜甫詩歌具有“詩史”特質,“講論風俗待陳詩”這一說法用在他身上再恰當不過了,不管對他鄉(xiang) 風俗感覺如何,杜甫都進行了生動再現,為(wei) 我們(men) 考察地域風俗史留下了寶貴資料。
有懷勝跡增惆悵
文化勝跡,既是凝固的曆史,也是重要的地理標誌。對於(yu) 路途上的文化勝跡,熱衷於(yu) “側(ce) 身天地更懷古”的杜甫,從(cong) 不放棄拜謁的機會(hui) ,並對相關(guan) 曆史人物深情吟詠。這是杜甫詩歌文化地圖上的一個(ge) 亮點。
被安史叛軍(jun) 羈押長安期間,杜甫寫(xie) 的《哀江頭》道:“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wei) 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wan) 物生顏色。”詩句對曲江宮殿的描寫(xie) 具有“詩史”實錄的性質。宋敏求《春明退朝錄》一書(shu) 記載:“唐曲江,開元、天寶中,旁有殿宇。安史亂(luan) 後,盡圮廢。文宗覽杜甫詩雲(yun)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wei) 誰綠’,因建紫雲(yun) 樓、落霞亭,歲時賜宴,又詔百司於(yu) 兩(liang) 岸建亭館。”杜甫詩歌不經意成了後世曲江宮殿重建的催化劑和藍圖,而詩中蘊含的昔盛今衰之感,則讓人惆悵不已。
滯留夔州期間,杜甫詩歌題材有所變化,除了不斷反思唐王朝何以由盛轉衰之外,也緬懷了宋玉、庾信和王昭君等曆史人物。究其原因,一方麵是因為(wei) 社會(hui) 治亂(luan) 興(xing) 衰總是與(yu) 人才問題密切相關(guan) ,另一方麵是因為(wei) 這些曆史人物都在長江三峽一帶留下了勝跡。更重要的是,他們(men) 或者遭遇坎坷,不為(wei) 世用;或者萬(wan) 裏投荒,遠離故國,與(yu) 杜甫的人生經曆不乏相似之處,自然引起了詩人的強烈共鳴。在杜甫緬懷的曆史人物當中,最特別的當數諸葛亮。由於(yu) 生前為(wei) 蜀漢丞相,諸葛亮在蜀地留下不少勝跡。杜甫“有懷勝跡增惆悵”,為(wei) 諸葛亮寫(xie) 下了很多頌詩。在成都時,杜甫拜謁過武侯祠,寫(xie) 下了《蜀相》《諸葛廟》;在夔州又寫(xie) 了《武侯廟》《謁先主廟》《八陣圖》《古柏行》以及《詠懷古跡》其四、其五等,在深情詠歎中,杜甫對諸葛亮給予了崇高評價(jia)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wan) 古雲(yun) 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因為(wei) 諸葛亮才能卓越,品德高尚,受命於(yu) 危難之際,讓蜀國三分天下有其一,並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杜甫心目中完美的人物。陸遊就曾指出,杜甫“落魄巴蜀,感漢昭烈帝、諸葛丞相之事,屢見於(yu) 詩,頓挫悲壯,反複動人,其規模誌意豈小哉!”
杜甫出生於(yu) 河南鞏縣,生活在唐王朝由盛轉衰的曆史時期,前半生因為(wei) 天下太平,主動外出遊曆;後半生遭逢“安史之亂(luan) ”,被迫在異鄉(xiang) 的道路上“抱疾屢遷移”。杜甫行履所至的地域十分廣泛,致使其筆下的地域文化也具有多元性,除了作為(wei) 主調的中原文化外,還有作為(wei) 配調的吳越文化、齊魯文化、隴右文化、蜀中文化、夔州文化以及荊湘文化等。在“行行重行行”的過程中,盡管流落饑寒,備嚐苦澀,杜甫卻將自己的生命感受寫(xie) 成了最美的詩歌,表達了對國事民瘼的關(guan) 切,也繪就了一幅中華地域文化地圖。元好問說“少陵自有連城璧”,誠非虛語!
《光明日報》(2023年11月17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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