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我們如何重讀中國傳統經典
作者:汪湧豪
“當下我們(men) 如何重讀中國傳(chuan) 統經典”,此話題涉及三個(ge) 關(guan) 鍵詞,“當下”“經典”與(yu) “重讀”。乍看每個(ge) 詞的義(yi) 界都很分明,其實彼此間的關(guan) 係聯動,仍含藏有許多深意需要闡明。這是我們(men) 今天之所以還要拿這個(ge) 題目來作討論的原因。
當代人的困境
一段時間以來,市場經濟高企賦予物質無遠弗屆的力量,使得與(yu) 之相應的一係列世俗原則嚴(yan) 重擠壓了意義(yi) 與(yu) 價(jia) 值的存在空間,閱讀、尤其經典閱讀因此不再被視為(wei) 可助人成長的精神資糧。而大數據時代信息技術和融媒體(ti) 發展造成的傳(chuan) 播的虛擬化傾(qing) 向,更讓讀書(shu) 易為(wei) 讀屏,經典、尤其傳(chuan) 統經典因此在新一波娛樂(le) 化、碎片化的“輕閱讀”風擠壓下,成為(wei) 最先被大眾(zhong) 舍棄的對象。及至當下,消費降級帶來的種種無力感和不確定感,讓許多人開始感覺到物質力量的邊界效應在遞減,進而意識到人雖不能超脫世俗日常,但天地本寬,忙者自促,要擺落汲汲營求的功利,變茫茫無著的無助空虛為(wei) 有自尊、能自主、得自強,精神力量的加持不可或缺,終使克服冗餘(yu) 需求、嚐試簡單生活,成為(wei) 一種新的目標追求。
但遺憾的是,在與(yu) 社會(hui) 及自己和解的同時,富含人生智慧與(yu) 覺解的傳(chuan) 統經典並沒有因此重新被人喚回,尤其與(yu) 一味恬退順應相對待,其所揭舉(ju) 的那種力行無倦、勇猛精進的心性砥礪與(yu) 人格淬煉,並沒有因此成為(wei) 人應對個(ge) 體(ti) 無力感與(yu) 失落感的精神動力。即使有人意識到它的核心充溢著這種力量,也因為(wei) 受過往種種粗鄙化改寫(xie) 及類型化消解的迷惑,失去了正確打開並進入的方法。所以,當太多人為(wei) 自己雖擁有信息卻缺乏知識、雖擁有知識但缺乏價(jia) 值感到苦惱,重新從(cong) 傳(chuan) 統經典中找回初心,以灌溉生命,就成了社會(hui) 普遍的心理訴求。
經典的力量
傳(chuan) 統經典敬祖先,重人倫(lun) ,崇道德,尚禮儀(yi) ,凝聚著中國人的製度設計和生活理念,不僅(jin) 積數千年的發展曆史,更有超20萬(wan) 種的存世規模。今人習(xi) 慣尊四書(shu) 五經、唐詩宋詞為(wei) 經典自然無錯,但置身於(yu) 當下的語境,不能認為(wei) 經典由幾部書(shu) 建構。誠如葛兆光先生指出,儒家治世之作固然是經典,但佛教治心之作、道教治身之作及諸子百家,林林總總,也是。
上世紀,梁啟超開列國學入門書(shu) ,以為(wei) 其中最基礎的書(shu) 目“無論學礦學工程學”,“皆須一讀”。同時唐文治論讀經,稱其“不獨可以固結民心,且可以涵養(yang) 民性,和平民氣,啟發民智”。朱自清更提出“經典訓練的價(jia) 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若結合當下語境稍加展開,則正如中國人從(cong) 來即事言理,傳(chuan) 統經典從(cong) 一開始,就選擇走一條實踐性而非論理性的道路,強調實行實功,經世致用。《詩三百》的抒情言誌自不消說,孔子援魯史製《春秋》,以為(wei) “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yu) 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以六經為(wei) 始源的傳(chuan) 統經典,其初始原型都是曆史事件和經驗,皆如此。此所以朱熹《中庸章句》稱聖人之德,極誠無妄,“故於(yu) 人倫(lun) 各盡其當然之實,而皆可以為(wei) 天下後世法。”聖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wei) 德行,行之為(wei) 事業(ye) 。古人有誌於(yu) 學,因此又如方苞《傳(chuan) 信錄序》所說,都自覺“將明諸心以盡在物之理而濟世用,無濟於(yu) 用者則不學也”。落實到其看重的經與(yu) 史,則如蘇洵《史論上》所說:“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總要在暢明事理。以後王陽明《傳(chuan) 習(xi) 錄》講“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yu) 事事物物”,章學誠《文史通義(yi) 》講“知史學之本於(yu) 《春秋》,知《春秋》之將以經世,則知性命無可空言,而講學者必有事事”,都如此。
所以今人閱讀傳(chuan) 統經典,無論經史子集,無須因世代懸隔而生分別心與(yu) 抵觸心。誠然,它被古人視為(wei) “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為(wei) 曆史性概念。但因雖即事言理而屬意在人不在物,尤致力於(yu) 將人置於(yu) 關(guan) 係中,而不把人從(cong) 關(guan) 係中孤立出來,進而與(yu) 自然對立,所以更具有向人解釋人是什麽(me) 、應該成為(wei) 什麽(me) 的能力與(yu) 特質。正是這種能力與(yu) 質性,它讓個(ge) 體(ti) 生命與(yu) 一種無限性聯係在一起。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它又是一個(ge) 永久性概念。
這種永久性具有價(jia) 值規範的意義(yi) ,所以每當人遭遇變故,陷入困境,它總會(hui) 向人開放答案,俾其獲得重新出發的力量。又因它的價(jia) 值體(ti) 係包含有世俗生活全部的豐(feng) 富性,它所辟出的倫(lun) 理路徑就始終著眼在人世界觀和價(jia) 值觀的建成。它努力使一種正大的世界觀、價(jia) 值觀內(nei) 化為(wei) 人生命的一部分。隻要人是問題,它就永遠助人認識和解決(jue) 問題。由於(yu) 人性不受限於(yu) 時地,彼此感通,它自然也能讓今人收益,並不令而行,無聲地彰顯了自己價(jia) 值論上的反功利性和精神氣質上的人文性。
繼續回歸當下語境,這種反功利性和人文性顯然對現代人以求知為(wei) 能而不重修身的扁平化的生命狀態具有療救意義(yi) 。誠如學者指出的,許多時候,今人隻是在聞知上勝過古人,但那僅(jin) 是量的超出,生命層次的淨化與(yu) 提升才能帶給人質的變化。然而恰恰在這個(ge) 方麵,今人離傳(chuan) 統經典所推崇的古人很遠。看看周遭的世界,有太多人雖衣食無憂,卻為(wei) “物役”“形役”所累,麵對過時的情感、糟糕的婚姻、醜(chou) 陋的人際關(guan) 係,以及生活中不時浮現的卑瑣的小人物,尤不能奮身一搏,內(nei) 卷已讓他們(men) 精疲力竭,躺平也不足以撫慰其身心,由此精神焦慮增加,幸福感下降,心態失衡頻發,自我成就意識嚴(yan) 重缺乏,其不足以誕育飽滿堅實的生命樣態幾乎是必然之事。這個(ge) 時候,傳(chuan) 統經典所推崇的生命真氣與(yu) 君子人格,就不是一種空泛的宣導,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示範與(yu) 激勵。它素尚“體(ti) 恭敬而心忠信,術禮義(yi) 而情愛人”,因自身包含著德國啟蒙哲學家沃爾夫所說的“可作為(wei) 基礎的真”而光景常新,是可以用為(wei) 今人涵養(yang) 生命、浚發性靈的精神資源的。所以值得常讀,尤須重讀。
如何重讀經典
受層累性特征的影響,從(cong) 內(nei) 容到表達,傳(chuan) 統經典與(yu) 當下多少有些脫節,閱讀起來肯定不太輕鬆。不過盡管如此,我們(men) 仍要指出,對於(yu) 傳(chuan) 統經典,從(cong) 來有學者專(zhuan) 業(ye) 之學與(yu) 大眾(zhong) 通識之學的分別。對學者,“以古釋古”,“漢話漢說”,力求恢複經典的原始麵貌自然很重要;但對大眾(zhong) 而言,重點落在據實感悟,如朱熹所說“要體(ti) 會(hui) 親(qin) 切”,就已經很好,因為(wei) 這從(cong) 來是中國人讀書(shu) 的常態。
所以,不一定非要明音韻,通訓詁,更須避免“守古人之言,而失古人之心”的死在句下。傳(chuan) 統經典既是曆史的留存,又極具未來性,是一種有待發現和創造的資產(chan) ,它總在人們(men) 不斷的回溯中重新認識自己,拓展自己。案頭研究固然是重新認識和拓展,立足於(yu) 當下生活的切己體(ti) 悟也是。如要說得更深廣些,則時移世異,如王國維《論政學疏稿》所說,“自三代至於(yu) 近世,道出於(yu) 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後,西學西政之書(shu) 輸入中國,於(yu) 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乃出於(yu) 二。”這種“道出於(yu) 二”不僅(jin) 打散了許多傳(chuan) 統成說,也瓦解了傳(chuan) 統的解經模式,使經典必須麵對變化了的時勢。經典再不是聖典,再不是隻讓人信仰不容人質疑的絕對真理,它需要重新解釋,它的生機正蘊藏在重新解釋中。
故我們(men) 不要把傳(chuan) 統經典看成是一種封閉靜止的存在,它之所以具經典性,正因為(wei) 能克服時間的限製,擁有“超時間性”(supra-temporality),進而,還是構成所有現代性最重要的條件。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傳(chuan) 統經典具有曆史性與(yu) 規範性相統一的特質,對它的研究是完全可以立足價(jia) 值和實踐導向的基礎,引入包括現代詮釋學在內(nei) 的新方法,如餘(yu) 敦康先生所說,通過與(yu) 當代結合,發揮其力量,進而如洪漢鼎先生所說,揭示其未來的意義(yi) ,暢明其價(jia) 值“不是放在末日黃昏,而是開放在未來的晨曦”。
也是基於(yu) 這樣的理由,我們(men) 認為(wei) 不僅(jin) 人人都可以讀經典,還必須讀經典。過程中有專(zhuan) 家幫助自然好,如能借助權威注本,在移動設備支撐下展開移動式、微課程及自我量化等個(ge) 性化的新型學習(xi) 模式,也能讓人與(yu) 其中活的思想交接,並最終推進傳(chuan) 統經典的大眾(zhong) 化進程。總之關(guan) 鍵在融傳(chuan) 統智慧於(yu) 當下生活,讓現實激活問題,讓經驗佐證經典,進而檢視自己的直覺,印證古人的洞見。倘能做到這樣,則經典文本就能在與(yu) 生活世界的互動中,牢牢地植入人的心底。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應該相信,正如每個(ge) 人都有僅(jin) 屬於(yu) 自己的緣分,也必定有自己心儀(yi) 的經典。如果你找到了,並覺得受用,覺得智性浚發,活力開張,此即哈耶克所說的“生機勃勃的傳(chuan) 統是創造性的源泉”,經典也就因你獲得了新的生命。
伽達默爾在《真理與(yu) 方法》一書(shu) 中說,“每一時代都必須按照它自己的方式來理解曆史流傳(chuan) 下來的本文”,“所有這種理解最終都是自我理解”。他告訴人閱讀經典不是一種複製行為(wei) ,而是創造性行為(wei) 。進而,因具有哲學反思的特征,它還能成就一種“創造性的自我認知的內(nei) 化過程”。相信我們(men) 每個(ge) 人都能在閱讀過程中體(ti) 會(hui) 到,伴隨著經典閱讀與(yu) 理解的完成,自己開始更好地理解了自己,找到了自己。
最後要強調的是,傳(chuan) 統經典需在曆史流程中呈現,更需接受後來者基於(yu) 發展了的眼光的檢驗,以為(wei) “吾道自足”,必難“化民成俗”。故所謂理解還應包括究問與(yu) 質疑,甚至主要就是究問與(yu) 質疑。隻有以批判的眼光重新審視傳(chuan) 統,才能讓經典因自己的閱讀而延續,而增值。猶憶魯迅在拒絕“青年必讀書(shu) ”征文啟事時說的話:自己看中國書(shu) “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yu) 實人生離開”,不如讀外國書(shu) “往往就與(yu) 人生接觸,想做點事”。中國書(shu) 中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但多是“僵屍的樂(le) 觀”,不如外國書(shu) 即使頹唐厭世,“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其中每一句都砭骨誅心,堪稱傳(chuan) 統經典最精準的判詞。活在全球化時代的我們(men) ,切記對此須有周徹的了解,然後予以辯證的確認。隻有這樣,才能因無知而增知,由知識人躍升為(wei) 文化人。才能造就屬於(yu) 自己的問題意識,重建惠及眾(zhong) 生的人文關(guan) 懷。
而這,其實也是傳(chuan) 統經典的題中應有之義(yi) 。
(本文作者係複旦大學中文係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上海市文聯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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