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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酒杯通往人身自由

發布時間:2022-07-27 11:04: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空酒杯通往人身自由【冰點特稿第1268期】

  1000萬(wan) 年前,人類祖先體(ti) 內(nei) 進化出獨特的酒精處理基因,在樹下拾起腐敗的植物果實送入口中。人類與(yu) 酒精開始糾纏,權傾(qing) 天下的皇帝、心比天高的文人、富甲天下的巨賈、尋常巷陌的百姓,總有人為(wei) 酒所傾(qing) 倒。

  目前,全球飲酒人數超20億(yi) ,中國的人均酒精飲料消費每年遞增13%,老牌酒企和飲料巨頭紛紛推出五花八門的低酒精飲品,搶奪人18歲之後的第一杯酒。嗅覺敏銳的商人把酒館開在寫(xie) 字樓的套間裏,光亮的格子間與(yu) 幽暗的酒桌無縫銜接,一杯威士忌開啟下班時光。一名在國貿開了8年酒吧的老板習(xi) 慣了保守秘密,他聽見過骰子碰撞中成交的幾十億(yi) 訂單,也幫醉倒在馬桶上的白領提過褲子。

  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隔離生活讓許多嗜酒者重新拿起酒杯。研究數據表明,德國、英國和美國的酒類銷售額增長了3%-5%;老年人、有小孩的人、無業(ye) 者、抑鬱和焦慮症患者飲酒量明顯增加。

  在我國,夏季會(hui) 出現一個(ge) 飲酒高峰。和兩(liang) 年前比北京急救中心7月第一周收到與(yu) 酒有關(guan) 的急救呼叫從(cong) 271次升到485次,患者包括幾十個(ge) “無名氏”——他們(men) 在街上因醉酒陷入昏迷,被路人或保安“撿到”。

  他們(men) 中的一些很可能患有酒精依賴,即無法控製自己的飲酒行為(wei) ,並且出現戒斷症狀。“有些酒依賴的患者就死在急診室。”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精神科醫生黃劍發現,酒依賴患者的就診率很低,這些患者通常患有肝硬化、胰腺炎、腸胃炎、末梢神經炎等並發症,但他們(men) 並不知道身患疾病的源頭所在。

  2019年的一項調查顯示,我國酒精使用障礙患病率達到4.4%。黃劍記得,20多年前,推開診室門的嗜酒者大多從(cong) 事重體(ti) 力勞動工作,年齡在五六十歲,他們(men) 用酒解乏。現在,二三十歲的患者出現,職業(ye) 包括互聯網從(cong) 業(ye) 者、律師、企業(ye) 家、大學教師甚至醫生。

  “我們(men) 以為(wei) 酒能把我們(men) 帶離一個(ge) 深淵,沒想到被帶入了另一個(ge) 深淵。”一位患者曾說。作為(wei) 一種化學物質,酒精對人體(ti) 的影響日積月累,逐漸奪走人的“自我控製”能力。

  為(wei) 了找回生活的掌控感,一些人試圖猛踩刹車,把酒杯倒空。

  “停不下來”

  在北京回龍觀醫院酒藥依賴門診,麵色暗紅的王兵在弟弟、兒(er) 子和妹夫的簇擁下走進門,一直低著頭摳手,像個(ge) 做錯事的孩子。39歲的他從(cong) 七八年前開始,每天必須喝一斤42度的白酒,不喝酒就不吃飯,渾身疼、心煩、坐立不安,最近一次飲酒在當日淩晨兩(liang) 點。

  擔心王兵撒謊,家屬全程搶答醫生的問題,說他“自製力差”“沒有責任心”。問診過程中,王兵去上廁所,剛出門,家人一拍腦門追出去,“別讓他跑了”。

  醫生楊可冰見慣了這樣的場景。他總會(hui) 向患者家屬強調,酒精依賴不是道德問題引發的,而是長期飲酒導致大腦皮層損害,引發意誌力薄弱、高級認知功能下降,比如語言、記憶等。有嗜酒者告訴記者,自己酒醒後,有時一行字要看3遍才能理解。

  酒精依賴患者最典型的症狀是“喝酒停不下來”,不僅(jin) 是心理上的依賴,一旦停飲,生理上也會(hui) 出現失眠、震顫、出汗、惡心、心跳加速等戒斷反應。很多患者是抱著酒缸子去的醫院,有患者形容停飲的痛苦就像是“抽掉一半的血”。

  這並不是沒來由的誇張形容。因為(wei) 耐受增強,患者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需要維持在一定水平,才能維持機體(ti) 正常功能,醫生常常需要根據患者每日喝酒的量和種類,確定藥物替代方案,減輕戒斷反應。

  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醫生盛麗(li) 霞接觸酒依賴患者20多年,她發現,這種病就診率不到5%。她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自行戒酒很危險,如果發生震顫譫妄,死亡率在10%-30%,死因包括腦組織水腫、心髒驟停等。有時候家屬把患者往屋裏一鎖,幾天後發現不對勁,送到醫院,人已搶救不過來了。

  王兵來自內(nei) 蒙古的一個(ge) 縣城,他說家鄉(xiang) 幾乎沒人不喝酒,每年冬天,都有酒鬼凍死在街上。王兵的兒(er) 子18歲,上高中,有時家裏來客人,必須要陪兩(liang) 杯,為(wei) 了不讓父親(qin) 喝,小夥(huo) 子會(hui) 灌下八九瓶啤酒。離不開酒之前,王兵在河北的工廠打工,過年才回家。過年是酒局最密集的時候,在兒(er) 子的記憶裏,王兵幾乎沒有清醒過。

  一開始隻是午飯和晚飯要配點酒,慢慢地,早晨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喝酒,不喝就吃不下飯。家人不給喝,他就去搶路人的酒。王兵也說不清楚,自己什麽(me) 時候越過了“那條線”。

  比王兵大6歲的李運,花了很久才接受自己再也不能喝酒的事實。他一開始還不理解,酒量好這項自己引以為(wei) 傲的“能力”,為(wei) 什麽(me) 讓他變得“人見人嫌”?

  他小學四年級就能喝下兩(liang) 瓶啤酒,父親(qin) 欣賞他,喜歡帶他上酒桌。他喝酒速度快,喝完口條也順,酒倒幾分滿、酒瓶朝什麽(me) 方向放,他聽一遍就能記住。他喜歡《水滸傳(chuan) 》,欣賞梁山好漢的男子氣概,“裏麵人一說話就要喝酒,人人麵前都擺一大碗”。

  他在工地跑工程,靠喝酒判斷甲方性格,喝得快就是爽快人,找理由躲酒就是心眼多,認為(wei) “溝通不順暢的地方,拿酒就能溝通順暢”。

  30歲以後,他酒後行為(wei) 開始變得不可控,曾砸店、打架、出車禍。他想戒酒,覺得自己髒,坐電梯不敢呼吸,怕別人聞見酒味兒(er) 。為(wei) 了克製酒癮,他吃過黃鱔泡酒的偏方,也吃過1000元兩(liang) 盒的“戒酒靈”藥丸,但都沒用。

  一次熟悉的醉酒後,李運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麵包車上,周圍坐著一圈身強力壯的陌生人。天蒙蒙亮,他知道,家人真的把自己送去戒酒中心了。

  “惡化的那天,和每一天一樣自然”

  完全被酒精捕獲後,一些嗜酒者希望能從(cong) 所剩無幾的酒後記憶裏,找出“依賴”發生的前兆。

  盛麗(li) 霞說,一般喝酒的行為(wei) 會(hui) 有3個(ge) 階段:社交性飲酒(少次少量飲酒)、酒精濫用(持續性飲酒、對健康造成損害,但未出現戒斷反應)和酒精依賴。研究表明,為(wei) 了應對壓力而非娛樂(le) 喝酒的人,患酒精使用障礙的風險更高。

  大部分飲酒者希望通過酒精減輕痛苦或增加快樂(le) ,人與(yu) 酒精的關(guan) 係從(cong) 一個(ge) 階段邁向下一個(ge) 階段,和遺傳(chuan) 基因、社會(hui) 環境、文化背景、個(ge) 人心理等因素都有關(guan) 。很難說清楚,飲酒行為(wei) 從(cong) 可控跨入失控,是什麽(me) 時候發生的。

  兩(liang) 年前,22歲的林清還和“酒鬼”身份沾不上邊。染上酒癮後,她曾經在沒有水電、暖氣漏液的老房子裏躺了兩(liang) 周,身邊隻有外賣餐盒和酒瓶子。

  她皮膚白皙,留著乖巧的短發和長長的粉色指甲,聽別人講話時,大眼睛裏透著認真。她12歲那年父母離異後,一直做媽媽的乖乖女。考入大學前,她自覺外形不錯、家庭條件也好,人生一片光明。

  入學後,她發現人際關(guan) 係沒那麽(me) 簡單。她曾被學長學姐孤立,還發現宿舍裏4個(ge) 人建了3個(ge) 群。在陌生的城市裏,她沒課就躲在宿舍邊喝酒邊看電影,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

  琥珀色的威士忌曾讓林清感覺“瞬間輕鬆”,隻用了一個(ge) 月,她就從(cong) 杯底喝到半杯,再喝到一整杯。兩(liang) 個(ge) 月後,她發現自己不太對勁,一次考試前她沒喝酒,戒斷反應隨清醒一起到來,她手抖到寫(xie) 字困難,原來一個(ge) 小時能答完的卷子,她寫(xie) 了兩(liang) 個(ge) 小時。

  林清想回家,母親(qin) 讓她“堅持堅持”,於(yu) 是她買(mai) 了張臥鋪票,一路喝著白酒回到家鄉(xiang) ,躲進沒住人的老屋子,兩(liang) 個(ge) 星期後,因為(wei) 暖氣漏水漏到樓下,才被人發現。

  這個(ge) 原本愛美的女孩喝酒時幾天不洗澡、不刷牙,不知道窗簾後麵是白天還是黑夜。她失去時間感,形容自己和老年癡呆的姥爺一樣,不是在窗戶旁邊坐著發呆,就是喝完酒在床上躺著。她經常會(hui) 從(cong) 床上翻下來,有次小拇指摔脫臼、關(guan) 節轉了180度,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慢慢地,她走路都晃悠,喝水也會(hui) 嘔吐,她覺得自己快死了,不甘心,才決(jue) 定去醫院。

  有嗜酒者形容這是“溫水煮青蛙”的過程。“從(cong) 控製它、享受它帶來的樂(le) 趣,到被它控製,被慢慢奪走一切”,有的人要用十幾年,有的人隻用幾個(ge) 月。32歲的尹秋喝酒後從(cong) 沒去醫院看過,覺得自己一直藏得很好。

  在別人眼中,尹秋也沒什麽(me) 借酒澆愁的理由。她是獨生女,有一個(ge) 大她10歲、愛護她的老公。她剛剛結束一份工作,在家休息,隻是把品酒當成興(xing) 趣。半年後,她失控了,其間她沒有遭受任何打擊或挫折,“惡化的那天,和每一天一樣自然”。

  當幾百個(ge) 酒瓶擺滿窗台,老公向她提出分居。她回娘家後,父母也不和她說話,隻在她枕套下麵塞200元飯錢。原來她父親(qin) 看閨女“啥都好”,後來走路都不和她並排。她隻吃喝,不運動,從(cong) 前的衣服都小了。父親(qin) 會(hui) 一邊幫她拽衣服蔽體(ti) ,一邊歎息“咋胖成這樣”。

  她沒錢買(mai) 酒,曾從(cong) 父母開的彩票店偷了20個(ge) 硬幣,去烤串店點了兩(liang) 瓶啤酒。麵對父親(qin) 的勸阻,她瘋了似地嚷嚷:“人都會(hui) 死的啊,喝死了多好!35歲就是我的大限了!”在家喝酒的三年半裏,她幾乎沒出過門,唯一的社交是去參加婚宴,為(wei) 了蹭酒。

  “其實心裏屈辱到了極點。”她說總感覺身上臭,故意買(mai) 工業(ye) 酒精勾兌(dui) 的假酒,“覺得自己隻配吃垃圾。”為(wei) 了掙錢,她嚐試工作。但喝酒的念頭總在不經意間鑽進腦海。任何理由都能成為(wei) 她買(mai) 酒的借口,比如天很藍,她會(hui) 走下樓,走到便利店的酒櫃前。

  “酒瓶把我們(men) 變成了同一個(ge) 人”

  不少試圖戒酒者都走過彎路。在百度搜索鍵入地名加“戒酒”,顯示的頭幾條結果全是民間戒酒機構。在河北某戒酒機構的兩(liang) 個(ge) 月裏,李運感覺“就比監獄好一點”。每天重複吃藥、打針、看警示教育片,被灌輸意誌力的重要性,“都是一些動情的廢話”。稍不聽話就會(hui) 被按在床上,接受鎮靜劑注射,眼皮抬不起來。有時候挨打,不少病友帶著烏(wu) 青的眼眶出院,沒用,出了院還是喝。

  最讓醫生感到無力的是“旋轉門效應”:醫院隻能處理患者的急性戒斷反應,無法長期跟蹤患者的後期康複。有人在家屬辦出院的間隙,還去院外的小賣部買(mai) 酒。複飲、住院、再複飲。

  有人放棄抵抗,和酒一起走到生命盡頭。很多患者在臨(lin) 死前像嬰兒(er) 一樣,隻會(hui) 重複一個(ge) 動作,就是拿著酒瓶往嘴裏送,“不管裏麵是尿還是酒”。也有人連舉(ju) 瓶子的力氣也沒有,家屬要把酒擱在他的腦袋旁邊,讓他拿吸管吸。有些人始終沒有戒酒意願,家屬為(wei) 了讓他“多活幾年”,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醫生會(hui) 強調,動機培養(yang) 是成癮康複至關(guan) 重要的一步,即是否從(cong) 心底願意接受治療。回龍觀醫院的楊可冰醫生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動機和病情進展程度、性格特征、受教育程度、家庭環境等因素都有關(guan) 。想要強化戒酒動機,需要漫長的認知行為(wei) 矯正。

  最好的方式,是把動機強化塞進患者的日常生活。一位戒酒14年的男士已經接了10年的戒酒求助電話,有人想自殺,有人想少喝、有人想喝完了不打人,也有人隻是剛喝完酒想撒潑,反問他“你找誰”。

  他捕捉電話那頭微弱的“動機”,努力讓它一直存在,滴酒不沾是最終目標。有人擔心領導知道,不願意住精神病醫院,他把話說得很直接:“要命還是要臉?”

  很多嗜酒者互戒協會(hui) (以下簡稱A.A.)的會(hui) 員都接過這樣的電話。嗜酒者出院前,一些精神科醫生會(hui) 建議他們(men) 參加A.A.。它最早起源於(yu) 美國,自願戒酒是加入團體(ti) 的唯一條件,這裏沒有領導者,服務崗位由會(hui) 員投票選出,不收會(hui) 費,人人平等,滿頭白發的老爺子可能是剛來幾天的新會(hui) 員,20多歲的小姑娘可能很資深。

  北大六院的醫生李冰在2000年把這一模式帶回中國,讓患者在互相交流、互相鼓勵中保持清醒。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前,北大六院、安定醫院和回龍觀醫院都設有A.A.分會(hui) 場。醫生發現,數名曾反複住院又多次複發的酒依賴者,通過定期參加A.A.會(hui) 議和與(yu) 自己的結對互助對象隨時交流,能夠保持多年滴酒不沾,病房內(nei) 因禁止飲酒發生的醫患爭(zheng) 執也明顯減少。

  位於(yu) 北京元嘉國際公寓501室的一個(ge) A.A.會(hui) 場隻有三四十平方米,一排排椅子麵對落地窗外的綠樹紅牆。這裏有飲料、糖果、學習(xi) 資料,還有駱駝玩偶,據說駱駝能一天什麽(me) 都不喝。很多會(hui) 員第一次踏進門,看見幾個(ge) 大老爺們(men) 兒(er) 圍著打撲克、下象棋,會(hui) 懷疑來錯了地方。開會(hui) 也沒人正襟危坐,有人玩手機遊戲,有人閉著眼睛、翹著二郎腿。

  發言的開頭總是“大家好,我是一個(ge) 酒鬼”。不止一個(ge) 人說過,“酒瓶把我們(men) 變成了同一個(ge) 人”。大家分享醉酒後的瘋狂,比如跳河、進監獄、剁手、把刀架上親(qin) 人的脖子,有會(hui) 員說:“雖然有些事我沒做過,但我知道,如果繼續喝,我都有可能會(hui) 做。”

  沒人怕袒露“黑曆史”。喝過料酒、醫用酒精、花露水、風油精或香水的,也並不特別。一位歲數較大的會(hui) 員回憶,10多年前喝酒時,還沒有外賣,家人讓附近所有小賣部都不賣酒給他。

  “真是生不逢時!”他調侃,大家都笑得很放鬆。

  除了分享戒酒的意願和經曆,會(hui) 員們(men) 還會(hui) 共同朗讀學習(xi) 資料,有酒鬼故事、也有嗜酒的哲學思考,有人低聲嘟囔,有人一字一頓。有會(hui) 員說,聲音的接力讓人覺得“安心”。“我一滴水,很容易幹。但我在河裏,就不那麽(me) 容易幹。”他們(men) 還會(hui) 一起吃飯、幫會(hui) 員搬家、去郊外烤串,女會(hui) 員會(hui) 約著一起逛街、拍照。

  為(wei) 了長時間維持清醒,在A.A.,會(hui) 員大多會(hui) 找一名助幫人,這個(ge) 人一般已戒酒較長時間,能夠在對方戒酒遭遇困難時提供幫助和指導。這個(ge) 角色有時被寄予居委會(hui) 大媽、老師、心理谘詢師、銀行、工作中介等身份的期待,但他們(men) 應該專(zhuan) 注於(yu) 在被助幫人求助時及時響應並施以援手。助幫人與(yu) 被助幫人始終平等。

  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助幫人隻能選同性,會(hui) 員間禁止談戀愛。根據以往的經驗,人們(men) 很容易“喝到一起”。

  這種關(guan) 係更像“戰友”。看著新會(hui) 員成長的過程,助幫人也在時刻提醒自己,不管戒了多久,我們(men) 都一樣。

  “借著投降得以自由”

  即便動機強烈,戒酒之路也不會(hui) 那麽(me) 順暢。一位A.A.會(hui) 員形容,嗜酒者像天上的飛機,協會(hui) 互助是燃料,酒癮則像地心引力一樣“永遠存在”。

  對他們(men) 來說,累了、餓了、渴了……都有可能激發自身對酒精的渴求。戒酒10多年的人,也會(hui) 做“複飲夢”,夢裏一口酒下去,燥熱和眩暈的感覺無比真實,“直接被嚇醒”。一個(ge) 戒酒15年的會(hui) 員做菜時,老公給牛排噴了點紅酒,一瞬間,貪婪的唾液就充滿她的口腔。

  元嘉公寓樓下有間烤串店,酒櫃正對著門口,有新品上市,大家都要去看一眼。有人提起原來常喝的酒降價(jia) 了,激起一片懊悔聲,“經常為(wei) 了這個(ge) 捶大腿”。

  他們(men) 知道,有問題的不是酒,而是自己。在A.A.戒除酒癮的12個(ge) 步驟裏,第一步是“投降”。“我們(men) 承認,在對付酒精上,我們(men) 自己已經無能無力。我們(men) 的生活已經搞得不可收拾。” 一位會(hui) 員總結,“借著投降得以自由”。

  大多數嗜酒者起初不願意投降。他們(men) 並不是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失敗者,A.A.裏有過北大高材生、國企高級工程師、央視主持人的女友、《快樂(le) 男聲》的選手。

  他們(men) 能感受到外界的不滿和自己的失控,隻是習(xi) 慣性地想躲在酒精營造的幻覺裏。很多會(hui) 員對“外麵的世界”有莫名的恐懼感,有人要把門反鎖起來才能入睡,有人會(hui) 把手機鎖進櫃子裏。

  一名海歸碩士自稱怕讓人失望、被人評價(jia) ,“喝完酒才會(hui) 覺得無所不能”。來A.A.後,她曾經接過一通電話,時長40分鍾,她隻是聽、一句話也沒說,結束通話前對方說特別感謝,感覺好多了,“原來什麽(me) 都不做,我存在本身就有價(jia) 值”。

  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前,A.A.每年開全國大會(hui) ,有人是第一次坐飛機去外地。會(hui) 後,酒店一間房能擠進去二三十人,床上坐著的、地上趴著的都有,大家徹夜聊天。

  如今,網絡會(hui) 議更加頻繁,每天有多個(ge) 時間段,同時在線20-40人,遍布全國各地。人們(men) 吐槽工作、身材、情緒,有會(hui) 員自稱:“開始接受生活的本來麵貌,而不是把一隻螞蟻看成一頭大象。”

  第一次去A.A.時,尹秋緊張到渾身發僵,連喝了6瓶AD鈣奶,沒說一句話,但她也是第一次感覺到被尊重和表達的自由。逐漸熟悉A.A.後,尹秋了解到,戒酒的過程就像清掃衣櫃,逼著她把破舊、發黴的衣服拿出來晾曬。

  她有一個(ge) 回憶起來並不愉快的童年。母親(qin) 在大街上打她,看她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抱著腿求饒,“臉上很光榮”。她30多歲時還被母親(qin) 決(jue) 定吃米飯還是饅頭,總聽母親(qin) 說:“哪天你死了就好了”“我一輩子讓你給毀了”。

  現在,她可以麵對這些回憶,並學會(hui) 和母親(qin) 保持距離,認可自己的價(jia) 值。她還報名參加互累關(guan) 係(指照顧者和被照顧者之間一種失衡的依附狀態——記者注)小組,學著治愈原生家庭帶來的傷(shang) 害。

  戒酒3年,尹秋還是覺得,嗜酒者身上的毀滅開關(guan) 和康複開關(guan) 離得很近,不小心就可能按錯了。

  有次,她老板準備了一箱茅台,讓她安排宴請。她坐在去飯店的車上,窗外下著瓢潑大雨。她想象了一下打開瓶蓋、醒酒的畫麵,擔心經受不住誘惑,立馬下車,趟著漫到小腿的水回了家。“徹底接受自己後,才逐漸恢複了自由選擇的能力。”

  醫生黃劍建議,戒酒初期“就像得了一場重感冒,抵抗力還很差”,要保持盡量簡單的生活,避免參加類似的社交場合。

  “好幾個(ge) 力量才能對抗”

  李冰知道,戒酒不是一個(ge) 人的戰鬥。“酒癮這個(ge) 東(dong) 西很強大,有A.A.的力量、醫生談話的力量、藥物的力量,好幾個(ge) 力量加起來才能對抗。”醫生從(cong) 不苛責複飲的患者,他們(men) 認為(wei) 酒精依賴就像是高血壓、糖尿病,隨時可能發作、需要長期控製。

  有人嚐試轉移注意力,比如喝雪碧兌(dui) 醋,有氣泡、顏色也像啤酒。比如打遊戲、談戀愛。一名20多歲就住進醫院的患者,曾經一晚上喝完朋友帶來的6瓶2升裝可樂(le) 。

  楊可冰覺得,戒酒一年以上的病人,就算是再次複飲,隻要足夠重視、有意願來醫院,接受醫生的評估和診療,不影響生活質量和健康,就可以算是好轉。

  在這個(ge) 過程中,無論是A.A.還是醫生,都沒有家屬離得近。曾有一名患者戒酒願望強烈,但不管他多努力,一直遭遇家屬的冷暴力。在一次住院前,病人不堪重負選擇自殺。

  北大六院的黃劍醫生說,酒精的長期影響會(hui) 讓患者變得挑剔、易怒,出現撒謊和暴力行為(wei) 。他比喻說這像“中毒”,病人停止飲酒後,可以恢複原來的性格。

  “酒是病人的拐棍,當他沒了這個(ge) 拐棍,就會(hui) 很脆弱。”盛麗(li) 霞希望戒酒後,家屬能多給患者一些關(guan) 心,“一輩子把他當病人看”。

  戒酒兩(liang) 年多以後,林清試圖向父親(qin) 解釋,酒依賴“是一種病”,得到的回答是,“年輕人要陽光一點、快樂(le) 一點,不要總覺得自己有病”。有會(hui) 員說,自己總被家屬指責,說朋友喝成了品酒師、喝出兩(liang) 套房子和媳婦的工作,而他隻是個(ge) 酒鬼。

  在長期與(yu) 嗜酒者的拉扯中,許多家屬也“病得很重”。家屬會(hui) 議從(cong) A.A.會(hui) 議中衍生出來,宗旨中有一條:“不管是嗜酒者是否仍然在喝酒,我們(men) 都有可能在這裏感到知足,甚至幸福和快樂(le) 。”

  一位家屬在不敢讓嗜酒的兒(er) 子離開視線,感冒藥衝(chong) 幾袋都要管,半小時聯係不上就電話轟炸。現在兒(er) 子想獨自出門,她不再阻攔,“自己活,也讓別人活”。

  有些情況,醫生和家屬都無能為(wei) 力。作為(wei) 國內(nei) 最早研究酒精依賴的一批醫生,李冰在各省份宣講的時候還是會(hui) 覺得鬱悶、無奈。她曾經去雲(yun) 南的醫院病房查房,一個(ge) 患者的問題讓她無法回答:我們(men) 一村子人都喝酒,村幹部帶頭喝酒,我在醫院可以不喝,回去怎麽(me) 辦?“我解決(jue) 不了他村裏的問題。”李冰說。她的一名患者自稱是黑龍江一個(ge) 小縣城的法醫,一個(ge) 人一年要收十幾具喝酒喝死的屍體(ti) ,一般都是獨自在家,遺骸發臭才被鄰居發現。

  尹秋戒酒後,喜歡借著出差的機會(hui) 參加全國各地的A.A.分會(hui) 。她曾經去過貴州的一個(ge) 縣城,路上遇到一個(ge) 老人酒駕,攔下他的交警也喝得晃晃悠悠。那裏的一些嗜酒者家庭,新生兒(er) 哭鬧,“灌幾口酒”。

  尹秋回憶,會(hui) 場在縣醫院的精神科,一開門,一股尿味,“是真的都喝傻了”。一個(ge) 大哥,眼睛上喝出一個(ge) 大血泡。一對父子,兩(liang) 人都是酒鬼,手抖得厲害,翻書(shu) 都翻不過去,讀一句話來回重複。就算病成這樣,他們(men) 還是把酒當談資,拿酒量開玩笑。“他不知道是這個(ge) 東(dong) 西,毀了他們(men) 的希望,還會(hui) 要了他們(men) 的命。”

  會(hui) 議結束,患者像小學生一樣排隊出門,有人告訴尹秋,他們(men) 願意來,是因為(wei) 每天醫院都發蘋果,醫生說如果來開會(hui) ,還給發桃子。

  當地還沒有戒酒成功的患者,但主治醫生依舊每次開會(hui) 穿得西裝革履,一頁一頁放PPT。尹秋是第一個(ge) 來這裏的外地會(hui) 員,醫生目送她下山。她走了好遠,一回頭,白大褂裏穿著西裝、紮著焦黃色的領帶的醫生,還站在原地。

  尹秋一個(ge) 人在山下站了好久。那時她剛戒酒3個(ge) 月,在山上給助幫人打電話,哭著說,自己真是幸運。

  “我即便把事兒(er) 辦成了,我得到的還是零”

  一項國際研究表明,超過10%的過度飲酒者(定義(yi) 為(wei) 女性在任何場合飲酒4杯或以上,男性飲酒5杯或以上)會(hui) 發展成酒精依賴。盛麗(li) 霞說,常人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嗜酒相關(guan) 的基因,如果有,加上接觸酒精的機會(hui) 頻繁,就很有可能發展為(wei) 酒精依賴。

  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過度飲酒背後的健康隱患,開始選擇和酒保持距離。近期一部熱播劇裏,有關(guan) 酒桌文化的情節上了熱搜,網友紛紛吐槽酒作為(wei) 社交工具的害處。

  某銀行客戶經理徐振喜歡陷在酒吧沙發裏,背對酒櫃折射出的七彩光芒,點一杯檸檬水。這裏隻是他放鬆的地方。

  盡管平時喝酒不算太多,他依然堅持戒酒一年多。2020年年底,他工作調動,業(ye) 務打不開。核算季度獎金是他最絕望的時刻——那是一張列滿存款、貸款、信用卡、信托等細小的指標的表格,“就是告訴你,你是怎麽(me) 無法拿到屬於(yu) 你的錢”。

  酒幫他帶來客戶和獎金。他曾一晚上喝吐4次,轉月就多了4萬(wan) 多元的獎金。喝酒能和客戶熱絡情感,“就看你能不能豁得出去”。

  連續半年的熬夜應酬、加班後,他發現身體(ti) 變得笨重,臉腫,沒法彎腰係鞋帶,走幾步樓梯都要喘氣。他也曾在應酬之外,短暫投入過酒精的懷抱,因為(wei) 酒精讓他身心“輕快”。但他發現清醒後,人會(hui) 變得“更喪(sang) ”。

  一次偶然的機會(hui) ,他迷上了隻有7根弦的古琴,覺得彈琴時才是真正的“清醒”。周末他不再回應約酒的消息,一個(ge) 人在家喝茶、彈琴、健身,瘦了十幾斤。有時候去酒吧陪朋友聊天,他不喝酒,有人說他“沒勁”“是不是個(ge) 男人”,他就笑一笑:“改變不了世界,但能改變自己。”

  在業(ye) 務交流中,一些互聯網公司的員工告訴他,他們(men) 也不喜歡這種酒桌談事的方式。再約客戶,他會(hui) 挑選大家相同的愛好,比如登山、遠足、騎行。

  李運現在很少參加飯局,之前像“梁山好漢”一樣簇擁在身邊的朋友不見了,他才發現這些所謂“人脈”從(cong) 沒真的存在過。他發現即使不喝酒,能談成的項目還是會(hui) 成。對於(yu) 那些不喝酒不給辦事的人,他會(hui) 直接放棄,“我即便把事兒(er) 辦成了,我得到的還是零”。

  開始戒酒的日子是嗜酒者的另一個(ge) 生日。在A.A.開會(hui) ,一個(ge) 固定環節是會(hui) 員自願分享清醒天數,數年或數天,都會(hui) 得到掌聲。隻有相熟的會(hui) 員才會(hui) 互相開玩笑,“你是不是快成功了”。因為(wei) 到死不喝才是成功。

  清醒後的生活又開始正常運轉。和尹秋戒酒“同歲”的朋友,有的送外賣送進了北京前五名、有的出國繼續讀研深造。而她也瘦出了瓜子臉、穿上了漂亮的小裙子,找到一份能發揮自己幽默和創造力的工作,她開始覺得世界可愛,而不是危機四伏。

  在A.A.協會(hui) ,一個(ge) 15年前喝酒、飆車、吸毒、文身的女孩,現在是兩(liang) 個(ge) 女兒(er) 的媽媽,提起女兒(er) 一臉幸福。她說,如果年輕時候看到現在的自己,一個(ge) 40多歲的女人,體(ti) 重150斤,背著雙肩包去菜市場買(mai) 菜,“一定會(hui) 去死”。

  “但現在我不會(hui) 去死,我太想活著了。我願意拿一切,去換清醒的生活。”

  (除黃劍、李冰、楊可冰、盛麗(li) 霞外,其餘(yu) 采訪對象均為(wei) 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焦晶嫻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編: 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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