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裏戲外的人生交錯——評電影《熱辣滾燙》
甫一亮相,《熱辣滾燙》票房便領跑春節檔電影。不僅(jin) 如此,與(yu) 之相關(guan) 的討論,諸如賈玲的減肥,女性的獨立,電影的翻拍,喜劇的憂傷(shang) 等等,紮紮實實地成為(wei) 網絡世界的熱點話題,成就了賈玲繼獨立執導《你好,李煥英》之後又一次票房傳(chuan) 奇。
既不是符合影像工業(ye) 生產(chan) 形態的奇觀大片,也不是根植現實振聾發聵的原創作品,該片的成功實際上隱隱暗合了互聯網語境中“流量為(wei) 王”的傳(chuan) 播法則。戲裏是故事,戲外也是故事,當樂(le) 瑩/賈玲以矯健的身姿躍上拳擊台,影片便以雙重敘事的樣態占據了春節檔電影聲量場的高地。
戲裏:失意者的成長敘事
不需要觀眾(zhong) 的燒腦思量,也沒有緊張刺激的戲劇漩渦,《熱辣滾燙》一線串珠式的敘事結構格外簡單清晰。大體(ti) 上,本片隻是杜樂(le) 瑩的獨角戲——其他所有的人物設計都隻是為(wei) 了推動主人公的人生逆旅。所以父母的親(qin) 情隻能“蜻蜓點水”,妹妹的存在是為(wei) 了證明樂(le) 瑩的“百無一用”,拳擊男友的功用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映襯,遠房表妹的“口蜜腹劍”把姐姐推到絕望的懸崖,燒烤店的老板和同事要麽(me) “添油加醋”、要麽(me) “雪上加霜”。
反常態反邏輯的次要人物當然並不重要,他們(men) 不需要立體(ti) 的人物性格,也不需要有個(ge) 人的經曆交代;他們(men) 和逼仄的市井、暗淡的居室一起,聯袂組成了一個(ge) 主人公在其間節節敗退、無法直麵卻又始終難以逃離的故事布景。這個(ge) 布景是冰冷的,越是冰冷,越是將主人公封凍在人生的困境;越是冰冷,也才越能在反差對比中凸顯未來拳擊台上的“熱辣滾燙”。
看起來,影片就像是醜(chou) 小鴨童話的翻版,但它又沒有清楚交代醜(chou) 小鴨最終是否變成了白天鵝?一場對比鮮明、力量懸殊的拳擊比賽中,主人公依然被雨點般的拳頭暴擊。這似乎是她失意人生的殘酷縮影——重重倒在地上的她照例又是輸了;但不同的是,此時她已經能夠扛下所有的擊打,並且可以找準機會(hui) 給對手來一次竭盡全力的反擊,因此她其實已經贏了那個(ge) 一直失敗的自己。
那麽(me) ,她是否成為(wei) 白天鵝就已經不是核心命題,因為(wei) 她開始能夠走自己的路,從(cong) 此擺脫了醜(chou) 小鴨沮喪(sang) 、失落的悲觀心理。由此,影片完成了之於(yu) 一個(ge) 失意者的成長敘事。
何以成長?何謂成長?一個(ge) 精心設計的固定全景長鏡頭構成了作品的整體(ti) 隱喻,也揭示了創作者所要急切表達的主題。風雨之夜,昏黃的街燈反襯得夜空更加黑暗,再一次受挫的主人公遠遠地走入畫麵裏的居民樓。此時,樓道裏的燈伴隨著樂(le) 瑩的爬樓身影漸次亮起,又漸次熄滅;及至樂(le) 瑩走進自己的家門,房間裏的燈就再也沒有熄滅。在敘事的層麵,樂(le) 瑩房間的燈被賦予了閃回倒敘的聯結功能;在象征的層麵,暗夜的燈光實際上就是主人公信念的光亮、希望的光亮。隻要有光亮,哪怕再微弱,它也能照亮並溫暖整個(ge) 心靈世界。
樂(le) 瑩的成長正在於(yu) 她從(cong) 練習(xi) 拳擊開始,發現並看到了自己心底深處的光亮——這讓她的生命終於(yu) 可以迸發出簇簇光焰。當然,樂(le) 瑩最終並沒有贏得一場暢快淋漓的勝利,這就是生活的常態,因為(wei) 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這又不符合故事的常態,因為(wei) 觀眾(zhong) 們(men) 多少習(xi) 慣了命運眷顧人生反轉的敘事範式。吊詭的是,沒有勝利的樂(le) 瑩依舊給觀眾(zhong) 們(men) 帶來了“爆燃”的觀影體(ti) 驗,隻不過,這裏走上前台的真正主角已然是演員賈玲。
戲外:成功者的勵誌敘事
毋庸置疑,賈玲與(yu) 過去判若兩(liang) 人的颯爽英姿成為(wei) 影片最勁爆的營銷賣點。為(wei) 此,賈玲甚至在影片殺青後在公眾(zhong) 麵前整整“消失”了一年。期待“消失的她”,驚歎“換顏的她”,感佩“堅韌的她”,成為(wei) 很多觀眾(zhong) 在觀影前後的相似心理。盡管在電影史上,演員為(wei) 契合影片要求改變身體(ti) 形態而付出努力、作出犧牲是家常便飯,但賈玲“減肥”的具身敘事,則容納了容貌焦慮、女性自主、時代壓力、社會(hui) 偏見等更多內(nei) 涵,也就更能集聚觀眾(zhong) 的注意力。
事實上,瘦身的賈玲無論出演哪部影片,都會(hui) 是精彩亮相。而最終選擇拳擊運動題材,顯然是整個(ge) 製作團隊刻意而為(wei) ——因為(wei) 拳擊訓練及對抗的影像塑造大可以將減肥過程和成果表現得淋漓盡致。
所以影片上下半場之間會(hui) 有顯豁的割裂感。上半場是小人物樂(le) 瑩的悲喜渾陳,下半場則變成賈玲的奮發圖強。原本觀眾(zhong) 們(men) 隨著劇情推進正待入戲,卻恍惚間被騰挪跳躍的拳擊演練帶出戲。是樂(le) 瑩,還是賈玲?顯然,失意者的光亮遠遠沒有成功者的光芒來得奪目。
從(cong) 小品演員到電影導演,從(cong) 令人捧腹的喜劇小品到創造票房奇跡的影片《你好,李煥英》,賈玲都是當仁不讓的成功者形象。如今她還要親(qin) 自示範,展現一次演藝圈最成功的減肥行動,怎能不引發萬(wan) 眾(zhong) 矚目?因此,作為(wei) 一部故事片上映的《熱辣滾燙》,自然就毫不掩飾地呈現出直截了當的紀錄片格調。
每一次深蹲,每一次奔跑,每一次出拳,每一次跳躍;每一次揮汗如雨,每一次咬牙堅持,每一次淚流滿麵,影片中那一大段快節奏的魔鬼式訓練混剪,是屬於(yu) 樂(le) 瑩的高潮情節,更是屬於(yu) 賈玲的“英雄”本色。於(yu) 是,當主人公推門而出,亮出完美的肌肉線條,堅定自信地從(cong) 場館通道走向賽場;當她在拳擊台上敏捷地閃躲、出擊、揮拳、防禦,就成了攝影師和剪輯師最愛的瘦身成果匯報素材。在片尾彩蛋中,賈玲八次不同時間段的出場試鏡,日常訓練中的各種花絮,以及那些從(cong) 瘦身日誌中摘抄的發自肺腑的感言,不僅(jin) 強化了觀眾(zhong) 們(men) 對賈玲“鳳凰涅槃”過程的認知,也隱約暗示了一部關(guan) 於(yu) 賈玲瘦身的紀錄片大約已經製作完成。
故事片始,紀錄片終,樂(le) 瑩的失意人生交錯著賈玲的快意人生。前者是現實,後者是夢幻,觀眾(zhong) 其實並不在意《熱辣滾燙》的作品形態是什麽(me) 或者誰是真正的主人公,他們(men) 要的是在春節的假期中做一場痛快的白日夢。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賈玲的夢便也成了大眾(zhong) 的夢。
另一重交錯:原版與(yu) 翻拍
安藤櫻主演的日本影片《百元之戀》是《熱辣滾燙》翻拍的原版。購買(mai) 了版權的製片方當然不需要對此諱莫如深,但在所有的宣發營銷中,所謂原版依然是“猶抱琵琶半遮麵”。從(cong) 一路挫敗的失意人設到練習(xi) 拳擊的核心劇情,從(cong) 敘事節奏的控製到鏡頭語言的形態,甚至部分精彩的台詞對白,兩(liang) 部作品都高度地相似。你可以說,《熱辣滾燙》之於(yu) 原版的還原度很高;但換言之你也可以說,本片的創新度顯然是不高的。
在當代電影產(chan) 業(ye) 的商業(ye) 環境中,“翻拍”是中外皆有的跨文化交流慣例。但翻拍的創作要義(yi) 在於(yu) 本土化的移植與(yu) 再造,進而實現文本意義(yi) 的流變與(yu) 豐(feng) 富。以此標準觀之,《熱辣滾燙》的翻拍就顯得流於(yu) 淺表的皮相。
來看《百元之戀》,其“百元”的消費符號分明喻示著當下日本的底層社會(hui) 氛圍,而主人公一子的頹唐沮喪(sang) 情緒則普遍存在於(yu) 社會(hui) 壓力之下逃離現實的青年人中。因此,一子和她的身邊人一樣,是非常真實的“典型環境的典型人物”,具有深刻的社會(hui) 認知價(jia) 值。相較之下,《熱辣滾燙》中的樂(le) 瑩就顯得漂浮。“拿來主義(yi) ”的環境設置與(yu) 人物關(guan) 係並不契合當下中國的社會(hui) 語境,於(yu) 是小品化的誇張、揶揄、嘲諷便成了影片最常見的情節填充手段。這些手段自然可以充當人們(men) 觀影過程中的爆米花笑點,但實在難以幫助人們(men) 觸摸到能夠感同身受的現實痛點。
無論如何,賈玲的《熱辣滾燙》又一次獲得了巨大的市場回報。僅(jin) 僅(jin) 兩(liang) 部獨立執導影片,就已經讓賈玲躋身中國最成功的商業(ye) 片導演行列。那麽(me) 此時,人們(men) 對賈玲的期待就不會(hui) 止於(yu) 急於(yu) 求成的流水線產(chan) 品,或者省心省力的翻拍產(chan) 品。她和她的團隊,大約已經擁有極為(wei) 豐(feng) 沛的創作資源——無論是人力、技術還是資本。人們(men) 有理由就像期待賈玲在《熱辣滾燙》中的華麗(li) 變身一樣,也有理由期待她的下一部作品成為(wei) 脫胎換骨的現實力作。(文匯報)
(作者劉永昶為(wei) 南京師範大學新聞與(yu) 傳(chuan) 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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