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事作詩人——談談中國古代的詩僧
作者:李舜臣(江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者按
詩僧是“佛教中國化”進程中產(chan) 生的獨特文化現象。中國古代僧人作詩始於(yu) 東(dong) 晉,“詩僧”一詞最早出現在中唐。作為(wei) 一種身份類型,“詩僧”在中晚唐獲得了普遍的認可。其身份的確立固有唐代“詩道昌盛”的大背景在,但更直接的原因是中晚唐叢(cong) 林蓬勃的尚詩之風。然而,“文字”與(yu) “禪道傳(chuan) 釋”之間,僧人到底在一個(ge) 什麽(me) 位置呢?
詩僧是“佛教中國化”進程中產(chan) 生的獨特的文化現象。印度佛教的僧侶(lv) 雖然也很擅長歌謠、偈頌,卻從(cong) 未出現類似於(yu) “詩僧”的稱謂。中國古代僧人作詩始於(yu) 東(dong) 晉,不過,彼時支遁、慧遠等人的詩歌,偈頌氣濃,詩味寡淡,規模不大,“詩僧”作為(wei) 一個(ge) 特殊的詩人類型尚未形成氣候。
“詩僧”一詞最早出現在中唐。釋皎然《杼山集》中凡兩(liang) 見“詩僧”。一是卷四詩題“酬別襄陽詩僧小微”;二是卷九《答權從(cong) 事德輿書(shu) 》雲(yun) :“靈澈上人,足下素識其文章,挺拔瑰奇,自齊梁以來,詩僧未見其偶。”另外,劉禹錫《澈上人文集紀》更三次用“詩僧”指稱皎然、靈一、護國、清江等僧人,足見他已有明確的“詩僧”觀念。
作為(wei) 一種身份類型,“詩僧”在中晚唐獲得了普遍的認可。皎然既以“詩僧”稱小微、靈澈,又被劉禹錫稱作“詩僧”,表明他頗認同這個(ge) 身份。齊己、貫休等人雖未自稱“詩僧”,但經常稱其他僧人為(wei) “詩僧”。中晚唐的文人似乎也頗認可這個(ge) 稱謂。例如,心向佛乘的白居易就曾自認為(wei) “前生應是一詩僧”(《愛詠詩》),司空圖也說“由來相愛隻詩僧,怪石長鬆自得朋”。(《狂題十八首》其六)很多詩僧的詩歌還得到了君主的青睞。貞元八年(792),唐德宗敕令湖州刺史於(yu) 頔采編皎然的《吳興(xing) 晝上人集》;天複年間(901-904),貫休獻詩前蜀王建,王建大悅,賜賚優(you) 渥,署號“禪月大師”,其詩集《禪月集》因而刊於(yu) 蜀中,是中國最早的集部之書(shu) 的刻本。
“詩僧”身份的正式確立,固然有唐代“詩道昌盛”的大背景在,但更直接的原因是中晚唐叢(cong) 林蓬勃的尚詩之風。劉禹錫提及的皎然、靈澈、清江等人,都是活躍於(yu) 中唐江左詩壇的僧人;約略同時的寒山、拾得、豐(feng) 幹則在浙東(dong) 天台山行吟獨嘯,將詩句題於(yu) 竹木、山岩之上;而晚唐貫休、齊己、棲白、歸仁等人,接續了賈島、姚合的“苦吟”詩風,月鍛季煉,窮討冥搜,在禪房中追求整飭精巧的詩句。因此,宋人姚勉《贈俊上人詩序》說:“漢僧譯,晉僧講,梁、魏至初唐,僧始禪,猶未詩也。唐晚禪大盛,詩亦大盛。”禪宗不僅(jin) 是推助僧詩繁榮的動力,亦是促成“詩僧”身份類型確立的重要因素。
然而,對於(yu) 僧人而言,佛門為(wei) 其預設的人生進境是“成佛作祖”“度己度人”,更何況禪宗特別是南宗禪極盛之時,標舉(ju) 的是“單傳(chuan) 心印”“不立文字”的宗旨,因此,作為(wei) 世諦文字的詩文隻能是一種“餘(yu) 事”,甚至是“禁忌”。盡管叢(cong) 林內(nei) 外都力圖調和文字與(yu) 禪道的“緊張”關(guan) 係,但是,“文字”與(yu) “禪道傳(chuan) 釋”之間固有的矛盾終難彌合,詩與(yu) 禪可以互通卻不可齊同。綜觀有關(guan) “禪與(yu) 文字”“禪與(yu) 詩”的討論,毋論偏執者,抑或折中者,大抵皆以前者為(wei) 本,後者為(wei) 末,文字、詩歌始終落入“第二義(yi) ”。在這種觀念主導之下,“以詩鳴世”的詩僧在佛門自然很難取得尊崇的地位。釋讚寧《宋高僧傳(chuan) 》即以“雜科聲德”統攝貫休、齊己、處默、棲白等詩僧,且置於(yu) 卷末之位。釋宗賾《禪苑清規》卷三更說:“禪月、齊己,止號詩僧;賈島、慧休,流離俗宦,豈出家之本意也。”可見,釋子縱然才情豐(feng) 富,但終究不能“放蕩”於(yu) 文字之表,“詩僧”在佛門中從(cong) 來就不是什麽(me) 光鮮的稱號。
入宋之後,文人對詩僧的評價(jia) 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歐陽修《六一詩話》引許洞與(yu) 宋初“九僧”分韻之事,意在突顯“九僧”題材、語料逼仄的創作模式,雖未下評語,但譏諷之意非常明顯。蘇軾《贈詩僧道通》更說:“語帶煙霞從(cong) 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謂無酸餡氣也。”言外之意,即批評了那些具有“蔬筍氣”“酸餡氣”的僧詩。“蔬筍氣”“酸餡氣”後來逐漸成為(wei) 了僧詩批評中的兩(liang) 個(ge) 重要術語,用以指僧詩識量狹仄、境界清寒、詩思蹇澀、好攝禪語等特征,多含貶義(yi) 。
在宋代,詩僧竊詩、犯戒、坐累、作綺語的現象,亦屢見不鮮。慧洪因作《上元宿嶽麓寺》詩,被王安石之女譏為(wei) “浪子和尚”。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更曆數六名作詩的“好事僧”,除清順、可久稍入其法眼外,其他或竊人緒餘(yu) ,賣弄口舌;或坐累係獄,編置戍邊;或得病癩致死;或轉投道教,為(wei) 僧不誠,故葉氏哀歎曰“風俗之變,此曹亦然!”這種種惡劣印象的“疊加”,使“詩僧”逐漸淪為(wei) 略具貶義(yi) 的稱謂。清人羅顥《鹹陟堂詩文集序》甚至說:“士僅(jin) 得為(wei) 名士,僧僅(jin) 得為(wei) 詩僧,辱甚。何辱乎爾?失實而後有名,失性而後有詩,君子恥之。恥生於(yu) 辱,辱生於(yu) 俗,俗不可醫也。”中國古代的“詩僧”頗類似於(yu) 儒家正統語境中的“文人”“詩人”等稱謂,都是從(cong) 特定階層(僧侶(lv) 和士人)中衍生出來的次級身份類型。這些次級身份類型因為(wei) 不盡能體(ti) 現所屬階層的終極價(jia) 值觀,而且缺乏鮮明的職業(ye) 特征,所以它們(men) 的社會(hui) 屬性更顯模糊,很容易造成自我體(ti) 認的困境和焦慮。
對於(yu) 詩僧而言,這種困境主要體(ti) 現在以下兩(liang) 個(ge) 方麵。首先,詩僧們(men) 一方麵迷戀吟詩作文,另一方麵卻很少董理自己的作品,隨得隨棄,漠不關(guan) 心。我們(men) 大致統計了所經眼的343種釋家別集的編纂情況,其中,作者自編者僅(jin) 有18種,占總量的5.5%;作者的法子、法孫編纂的有121種,占總量的37.2%;文人編纂者有107種,占32.9%;不可確考者有97種,約占30%。這似乎表明中國古代的釋家別集呈現出創作和編纂嚴(yan) 重分離的現象。其次,很多釋家別集常以“禪餘(yu) ”“禪暇”等冠名,如釋見自《餘(yu) 閑集》、釋本黃《餘(yu) 學集》、釋隆琦《禪餘(yu) 歌》、釋顯清《禪餘(yu) 吟草》、釋浄樂(le) 《禪餘(yu) 集》等。所謂“禪餘(yu) ”“禪暇”,是說集中的詩文皆參禪之餘(yu) 所得,無關(guan) 乎道德、事業(ye) ,此猶如韓愈所說“餘(yu) 事作詩人”之意。另外,還有的詩僧取文字與(yu) 禪道之關(guan) 係命名詩文集,例如,釋大觀的別集名為(wei) “物初剩語”,釋篆玉的別集名為(wei) “話墮集”,釋禪一的別集名為(wei) “唾餘(yu) 集”,流露出他們(men) 在體(ti) 認自我身份時所產(chan) 生的矛盾和焦慮。
不過,佛教的“色空不二”“不落兩(liang) 邊”的“中道義(yi) ”,又提供給釋子們(men) 諸多消解困境的“法門”。很多釋子在自序詩集時,常試圖為(wei) 吟詩作文尋得某種“合法性”。例如,釋行昱《晴空閣詩集自序》雖承認“詩非禪家正學”,但“禪中有詩”“詩中有禪”,若強分門戶,則禪“何以名焉,何必狀焉”,故他聲稱:“願觀是《晴空閣》者,不得作禪會(hui) ,亦不得作詩會(hui) 。”這種以“詩禪相通”論來消解困境的做法,最為(wei) 普遍。又如,釋德溥《腰雪堂詩集自序》雲(yun) :“由天竺國俗,本重文製,宮商體(ti) 韻,以入管弦為(wei) 善。經中偈頌,皆其式也。既事空王,遂習(xi) 韻語;既習(xi) 韻語,遂近詩句。”其實,不僅(jin) 經中偈頌盡為(wei) 韻語,三藏十二部亦皆如如文字,釋迦說法又何嚐離文字?如此言說,意在表明吟詩撰文實為(wei) 宗門的傳(chuan) 統。再如,釋篆玉《話墮集自序》用佛教“中道義(yi) ”掃除人們(men) 對語言、文字“執障”,以為(wei) “空”“假”不二,“有話”與(yu) “無話”,亦是如此,既不執一端,亦不離一端。凡此種種言說,與(yu) 其說是創作心理的調劑,毋寧說是試圖從(cong) 理論上為(wei) 吟詩作文“立法”。
需要指出的是,我們(men) 通常用“詩僧”指稱所有寫(xie) 詩的僧人,可能並不符合這一稱謂的原始語境。錢謙益曾評晚明高僧法藏的《山居詩》雲(yun) :“今之僧,才一操觚,便有‘詩僧’二字在鼻端與(yu) 眉宇間。若藏公者,詎可以‘詩僧’目之哉?”(《山居詩引》)言外之意,以“詩僧”稱法藏,實有降其誌。因此,錢氏在編撰《列朝詩集》時,特將釋氏詩人分為(wei) “高僧”和“名僧”兩(liang) 種,所謂“高僧”包括梵琦、宗泐、德清、真可、袾宏等道行顯著之僧;所謂“名僧”,則指妙聲、明秀、法杲等“以詩鳴世”之僧。清人尤侗《題隨筇草》也曾說:“雲(yun) 門、雪竇禪而不詩,惠休、無本詩而不禪。”實質上指明了中國古代僧詩的兩(liang) 大係統:“高僧之詩”和“詩僧之詩”。前者承佛門創作傳(chuan) 統,重佛法義(yi) 理,體(ti) 式多為(wei) 偈頌和“文字禪”,與(yu) 世俗之詩有顯著區別;後者則多步武時代風氣,長於(yu) 用興(xing) 象表達禪境,與(yu) 士大夫體(ti) 尤為(wei) 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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