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壯麗(li) 的關(guan) 中平原東(dong) 部名城渭南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故裏。曾經兩(liang) 度在渭南的鄉(xiang) 居生活，是白居易難以忘懷的人生階段，也對其詩歌題材的拓展與(yu) 審美傾(qing) 向的轉變，產(chan) 生了重要影響。

　　卜居渭上

　　白居易的家世及遷徙曆程，據《舊唐書(shu) 》之《白居易傳(chuan) 》雲(yun) ：“白居易字樂(le) 天，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shu) 建之仍孫。建生士通，皇朝利州都督。士通生誌善，尚衣奉禦。誌善生溫，檢校都官郎中。溫生鍠，曆酸棗、鞏縣令。鍠生季庚，建中初，為(wei) 彭城令……自鍠至季庚，世敦儒業(ye) ，皆以明經出身。季庚生居易。初，建立功於(yu) 高齊，賜田於(yu) 韓城，子孫家焉，遂移籍同州。至溫徙於(yu) 下邽，今為(wei) 下邽人也。”從(cong) 上述史料可以看出，其遠祖是秦朝名將白起，白起為(wei) 秦國統一六國立下大功，被秦王封為(wei) 武安君。他後來慘遭奸人陷害，被賜死於(yu) 杜郵。秦始皇統一天下後，追念白起當初的功勞，封其子白仲於(yu) 太原，於(yu) 是，白家世代為(wei) 太原人。白起之後二十三世孫白邕，在後魏曾經擔任過太原的太守。白邕之後的五世孫白建，擔任過北齊的五兵尚書(shu) ，當朝賜田於(yu) 韓城，白家從(cong) 太原遷徙到韓城。白建的曾孫白溫曾經擔任過唐朝的檢校都官郎中，這時白家才遷徙到下邽。

　　 白居易生活的年代，是唐代經過“安史之亂(luan) ”逐漸趨於(yu) 衰落的時代。雖然從(cong) 表麵上看，社會(hui) 秩序暫時恢複安定，但是已經不是“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wan) 家室”的城市繁榮、人口稠密、流通興(xing) 旺的強盛境況了，而是宦官專(zhuan) 權、藩鎮割據、黨(dang) 禍不斷的局麵，處在這曆史夾縫裏的唐王朝，雖然有過短暫的中興(xing) ，然而，風雨飄搖動蕩不安，前景仍然黯淡。

　　 貞元二十年（804），白居易三十三歲，這年的暮春時分，回到下邽故居，其原因在《泛渭賦》裏說得非常明確：“十九年，天子並命二公對掌鈞軸，朝野無事，人物甚安。明年春，予為(wei) 校書(shu) 郎，始徙家秦中，卜居渭上。”所謂“卜居渭上”，是指歸居下邽縣義(yi) 津鄉(xiang) 金氏村——因為(wei) 此地曾經是漢代金日磾的封地，也許是其後人聚攏居住在這裏，故名金氏村吧。由於(yu) 千餘(yu) 年來地名沿革變化，金氏村早已不複存在了，那麽(me) ，金氏村如今在何處呢？據鄉(xiang) 土學者嚴(yan) 謹的考證，即今天的渭南經開區信義(yi) 街道紫蘭(lan) 村。紫蘭(lan) 村原名上太莊村，前些年因為(wei) 村莊合並，始為(wei) 今名。上太莊的村西，早先有一座興(xing) 福寺，從(cong) 20世紀80年代發現的《重修紫蘭(lan) 寺告竣碑記》得知，石佛“能以身之潤燥徵歲時之豐(feng) 歉，白公感其靈，乃製紫衣以獻之，始更名為(wei) 紫蘭(lan) 寺”。

　　 此次卜居渭上，白居易心情自然平靜而歡暢，社會(hui) 相對安定平順，“朝野無事，人物甚安”——這是他直觀而質樸的感受。前幾年，白居易幸運而必然地通過嚴(yan) 格的科舉(ju) 考試，進士及第，其“十年常苦學，一上謬成名”，更何況，“慈恩塔下題名處，二十七人最少年”——前程似乎在一瞬間放射出來耀眼的光芒。進士及第，在唐朝是讀書(shu) 人最大的夢想與(yu) 榮耀，也是“釋褐”的必備條件，而從(cong) 此走上仕途。第二年，經過吏部書(shu) 判拔萃科及第，授秘書(shu) 省校書(shu) 郎。雖然官職不大，卻是良好的開端。更重要的是與(yu) 元稹訂交，結為(wei) 一生一世的好友。這一切，都使白居易感到前程光景燦爛無邊。在這種背景和心情下，他要幹的一件大事，就是“始徙家秦中，卜居渭上”，把全家安居在下邽義(yi) 津鄉(xiang) 金氏村故居。

　　 金氏村故居，有“榆柳百餘(yu) 樹，茅茨十數間”（見《白居易詩集校注》卷五《效陶潛體(ti) 詩十六首》之《其九》），想起來也十分寬闊，綠樹濃蔭，翠色透窗，這使得長期四處漂泊的白居易有了家的感覺，他非常珍視這個(ge) 家。這天，他信步出村，隻見村南滿地的桃林緋紅一片，白居易不由得吟誦道：

　　村南無限桃花發，

　　唯我多情獨自來。

　　日暮風吹紅滿地，

　　無人解惜為(wei) 誰開？

　　 安排好家事之後，畢竟公務在身，白居易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金氏村故居。不過，在這段時間裏，白居易經常來往於(yu) 長安與(yu) 下邽金氏村之間，他說：“家去省兮百裏，每三旬而兩(liang) 入。”他甚至產(chan) 生了這樣的念頭：這裏山水是如此美好，就幹脆在這裏住下不走了吧，“便是衰病身，此生終老處”，何必為(wei) 謀求一官半職而再出外四處奔走呢？然而，他剛剛步入仕途，還未真正嚐到世事的艱難，“達則兼濟天下”的宏偉(wei) 理想依然還在激勵著他，他不甘心就此停住，終於(yu) 還是展翅遠飛了。

　　任官周至與(yu) 《長恨歌》

　　憲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從(cong) 故居返回長安後，與(yu) 元稹居華陽觀一起苦讀，以應製舉(ju) 考試。製舉(ju) 考試，最主要的項目是試策——所謂的“策”，就是針對皇帝的“提問”做出自己的“對策”，而“策”的內(nei) 容都是當前迫切的時政問題，考查考生的實際處理問題的能力。據這次，製舉(ju) 考試，名目是才識兼茂明於(yu) 體(ti) 用科，為(wei) 了能順利過關(guan) ，他與(yu) 元稹在永崇裏華陽觀一塊積極備考，撰寫(xie) 出的《策林》，涉及當時的政治、經濟、軍(jun) 事、外交、刑法、吏治等方麵，係統地論述了自己的意見和主張。

　　 製舉(ju) 考試，白居易入四等，這是白居易後來引以為(wei) 豪的事情——“十年之間，三登科第”。朝廷依等授官，元稹擔任左拾遺，白居易授周至縣尉。

　　 《舊唐書(shu) 》之《白居易傳(chuan) 》說，“居易文辭富豔，尤精於(yu) 詩筆。自讎校至結綬畿甸，所著歌詩數十百首，皆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畿甸，是指周至，《長安誌》卷第十八載：“周至縣，唐畿，東(dong) 北至（京兆）府一百三十裏”——這段話，是說白居易在周至寫(xie) 出了數量甚多的“箴時之病，補政之缺”的“諷喻詩”。其中有反映殘酷現實的代表作《觀刈麥》。這首詩描寫(xie) 了關(guan) 中麥收時節的農(nong) 忙景象，對造成人民貧困之源的繁重租稅提出指責，對於(yu) 詩人自己無功無德又不勞動卻能豐(feng) 衣足食而深感愧疚，很有思想高度。

　　 元和元年（806）的冬季，在陳鴻、王質夫等朋友的邀請下，“暇日，相攜遊仙遊寺”，酒宴上，他們(men) 在一起，談論起五十多年前唐玄宗與(yu) 楊貴妃的故事，說到興(xing) 奮處，當時，王質夫舉(ju) 起酒杯，走到白居易麵前，慫恿地說：“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yu) 時消沒，不聞於(yu) 世。樂(le) 天深於(yu) 詩，多於(yu) 情者也。試為(wei) 歌之。如何？”於(yu) 是，“深於(yu) 詩，多於(yu) 情”的白居易，創作了出千古名篇《長恨歌》。此詩分四層：第一層，從(cong) 唐玄宗好色廢政寫(xie) 起，采取烘雲(yun) 托月的藝術手法，突出描繪楊貴妃嫵媚萬(wan) 千，天生麗(li) 質，令“六宮粉黛無顏色”，對李隆基與(yu) 楊貴妃的男歡女愛，濃墨重彩，大肆渲染，然而，她恃寵而驕，全家跟著雞犬升天，為(wei) 以後故事情節發展蓄滿內(nei) 在張力；第二層，由“喜劇”截然轉折為(wei) “悲劇”：安史亂(luan) 起，玄宗倉(cang) 皇逃蜀，馬嵬兵變，貴妃香消玉殞；第三層，白居易集中筆墨著力刻畫唐玄宗對楊貴妃睹物思人的萬(wan) 千思緒；第四層，從(cong) 楊貴妃落筆，既寫(xie) 她萬(wan) 種風情萬(wan) 種儀(yi) 態，又寫(xie) 她寂寞幽怨的心理，表現出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真情和永結連理的誓願——這部分寫(xie) 得真情綿密感人至深，浪漫色彩極其濃厚，然而，畢竟陰陽兩(liang) 隔，幽會(hui) 之好景不長，最後以“長恨”收筆。

　　 白居易創作《長恨歌》，通過寫(xie) 唐玄宗與(yu) 楊貴妃的故事，達到“欲懲尤物，窒亂(luan) 階，垂於(yu) 將來者”的諷喻作用，然而，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由實寫(xie) 轉而為(wei) 虛寫(xie) ，或者說，由客觀的描寫(xie) 轉化為(wei) 浪漫的描寫(xie) ，因而此詩也有了對忠貞不渝的愛情歌頌讚美的思想，他自己後來也說“一篇長恨有風情”，這裏不去探討。

　　官拜授左拾遺

　　白居易的詩歌文采斐然而又通俗易懂，得到大唐各階層人的喜愛和傳(chuan) 吟，也“流聞禁中”。此時，唐憲宗勵精圖治，喜歡直言納諫之士，在元和二年（807）的秋天，下詔將白居易自周至調京兆府擔任進士考官，試畢，由集賢院召入翰林。

　　 元和三年（808），白居易任翰林學士，得授左拾遺，策試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牛增孺、皇甫湜、李宗閔等登第。宰相李吉甫以三人對策語直，泣訴於(yu) 上，三人均不如常例授官。考官因之被貶。白居易上《論製科人狀》，極言考官不當被貶。其後，李吉甫子李德裕與(yu) 牛增孺等各結黨(dang) ，是為(wei) “牛李黨(dang) 禍”從(cong) 此而起。白居易也因此而受李德裕排擠。淮南節度使王鍔入朝，多進奉，謀為(wei) 宰相，白居易上《論王鍔欲除官事宜狀》，力諫不可。他屢陳時政，請降係囚，蠲租稅，絕進奉，禁掠買(mai) 良人等，因為(wei) 諫言切中時弊，被朝廷所認可。

　　 白居易就這樣“位未足惜，身未足愛”（左右拾遺是從(cong) 八品），履職“天下利病無不言”拾遺生涯，覺得這是實現“達則兼濟天下”政治懷抱的好平台，客觀地說，白居易大多所“諫”，畢竟事關(guan) 社稷蒼生，唐憲宗皆從(cong) 之。元和四年（809）的十月，成德節度使王承宗叛，唐憲宗“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wei) 招討使”，引起大家不滿，“諫官上章者十七八人”，白居易激切抗爭(zheng) ，“辭情切至”，甚至當麵指責唐憲宗。唐憲宗很不高興(xing) ，《舊唐書(shu) 》之《白居易傳(chuan) 》雲(yun) ：“上頗不悅”，給李絳說：“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於(yu) 朕，朕實難奈。”好在李絳對這件事的態度和白居易一致，他對唐憲宗說：“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事無巨細必言者，蓋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輕言也。”緩和了氣氛，平息了唐憲宗的怒氣。

　　 然而，這次上諫的後果很快顯現出來，元和五年（810），白居易左拾遺任期將滿，唐憲宗找了個(ge) 理由讓白居易改官走人。這段意氣風發的“身是諫官，月請諫紙”的翰林學士兼拾遺的政治生涯，從(cong) 此完結了，是對白居易從(cong) 政以來抱有“誌在兼濟”的遠大理想的重大打擊，原先“誓酬君王寵，願使朝廷肅”“隻要明是非，何曾虞禍福”的願望，現在落了個(ge) “入仕欲榮身，須臾成黜辱”的下場。

　　 白居易大約從(cong) 貞元三年（787）至元和五年（810），有諷喻詩170餘(yu) 首，基本寫(xie) 於(yu) 此時。早期的白居易屬於(yu) 政治理想主義(yi) 者，大量創作反映民生疾苦的諷喻詩，以期裨補時闕，詩風冷峻犀利，鞭撻有力，使那些“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執政柄者扼腕”“握軍(jun) 要者切齒”（見《與(yu) 元九書(shu) 》）卻得到老百姓的歡喜，得到廣泛的流傳(chuan) ，元稹說，“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shu) ，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自有篇章以來，未有如是流傳(chuan) 之廣者”（見《白氏長慶集序》）。白居易自己也說，“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xiang) 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與(yu) 元九書(shu) 》）。趙冀在《甌北詩話》裏歎曰：“是古來詩人，及身得名，未有如是之速且廣者”。白居易的諷喻詩之所以受到人們(men) 的普遍傳(chuan) 頌，因為(wei) 他在詩中揭露了當時的社會(hui) 黑暗現實，激切的內(nei) 容引起了大家的情感共鳴，具有強烈的思想和認識價(jia) 值。

　　丁憂紫蘭(lan) 村

　　元和六年（811），白居易的母親(qin) 陳氏因為(wei) 看花，不慎掉入井中，卒於(yu) 長安宣平裏第，還不到60歲。按照古代的禮製，父母親(qin) 去世的三年內(nei) ，要服喪(sang) 守靈，不能工作。他含悲忍淚，帶著喪(sang) 母之痛和政治上的失意，“丁憂”渭上，全家遷回下邽縣義(yi) 津鄉(xiang) 金氏村，將母親(qin) 葬入白家祖墳。“丁憂”故居，由於(yu) 前述的原因，白居易的心境和上次“卜居渭上”大不一樣，在《重到渭上舊居》詩裏，他寫(xie) 道：

　　舊居清渭曲，開門當蔡渡。

　　十年方一還，幾欲迷歸路。

　　追思昔日行，感傷(shang) 故遊處。

　　插柳作高林，種桃成老樹。

　　因驚成人者，盡是舊童孺。

　　試問舊老人，半為(wei) 繞村墓。

　　浮生同過客，前後遞來去。

　　白日如弄珠，出沒光不住。

　　人物日改變，舉(ju) 目悲所遇。

　　回念念我身，安得不衰暮。

　　朱顏銷不歇，白發生無數。

　　唯有門外山，三峰色如故。

　　 從(cong) 貞元二十年（804）至元和六年（811），也就七年的時間，白居易在這首詩裏謂“十年方一還”，是概數而言。僅(jin) 僅(jin) 幾年時間，舊居的村莊就發生了這麽(me) 大的變化，當年在土地上插的柳條，已經蔚然成林，所栽種的桃樹苗成了老樹，“試問舊老人，半為(wei) 繞村墓”，自己呢？“朱顏銷不歇，白發生無數”。這一切的一切，都使白居易黯然神傷(shang) 情緒低落……剛料理完母親(qin) 的喪(sang) 事，淚水還沒有擦幹，愛女金鑾子又不幸夭折了，年僅(jin) 三歲，這真禍不單行，雪上加霜，“朝哭心所愛，暮哭心所親(qin) ”“結為(wei) 腸間痛，聚作鼻頭辛”，白居易一時間掉入了痛苦的深淵，病倒了，“形骸日損耗，心事同蕭索。”這樣的苦痛該如何解脫呀？“我聞浮屠教，中有解脫門”，他願意“置心為(wei) 止水，視身如浮雲(yun) ”“抖藪垢穢衣，度脫生死輪。胡為(wei) 戀此苦，不去猶逡巡？”——欲遁入佛門以解此苦。金氏村西，原先有一座興(xing) 福寺，因為(wei) 白居易“製紫衣以獻之，始更名為(wei) 紫蘭(lan) 寺”——也許，在極度痛苦中，隻有專(zhuan) 心禮佛才能暫時得到精神上的解脫，故有此舉(ju) ，當為(wei) 史實。

　　 元和七年（812）的深秋，白居易把祖父鍠、祖母薛氏的靈

　　柩，分別從(cong) 權厝於(yu) 下邽縣下邑裏、新鄭縣臨(lin) 洧裏“遷葬於(yu) 下邽縣義(yi) 津鄉(xiang) 北原”（見《故鞏縣令白府君事狀》）；同時，也把其父白季庚的靈柩從(cong) “權窆於(yu) 襄陽縣東(dong) 津鄉(xiang) 南原”（見《襄州別駕府君事狀》）遷回與(yu) 母親(qin) 合葬在一起。次年二月，從(cong) 符離縣之南偏，將外祖母與(yu) 幼弟白幼美的靈柩遷葬於(yu) 北原。這是他丁憂故居期間，全力為(wei) 之的事關(guan) 孝道的大事情，完結了多年懸掛在心頭的念想——白居易兩(liang) 年內(nei) 連續經曆了這麽(me) 多的大事，花費自然不小，丁憂期間又無俸祿，長兄白幼文病養(yang) 符離，估計也沒有多少資助，家中生計陷入窮困之中。

　　 為(wei) 了排解心中的憂愁，天色晚了，白居易順腳走出家門，去田間散散心：“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也許在這遼闊的田野裏，凜冽的秋風，能吹散心頭的鬱積，村子南北空曠無人，他隻好孤零零地佇(zhu) 立在地頭，看著月光下如雪的蕎麥花……或者在蒙蒙細雨裏獨自一人到村外渭河沙灘上去散步：

　　渭水寒漸落，裏裏蒲稗苗。

　　閑傍沙邊立，看人火葦苕。

　　近水風景冷，晴明猶寂寥。

　　複茲(zi) 夕陰起，野思重蕭條。

　　蕭條獨歸路，暮雨濕村橋。

　　 他想將自己的愁苦排解在大自然的優(you) 美景色之中，聊以得到精神上的慰藉。直到陰風吹起，天際飄灑著蒙蒙細雨，天色已暮，這才踏著潮濕的小道回家。要不，他就持一竿竹，在河邊垂釣：

　　渭水如鏡色，中有鯉與(yu) 魴。

　　偶持一竿竹，懸釣在其傍。

　　微風吹釣絲(si) ，嫋嫋十尺長。

　　誰知對魚坐，心在無何鄉(xiang) 。

　　昔有白頭人，亦釣此渭陽。

　　釣人不釣魚，七十得文王。

　　況我垂釣意，人魚又兼忘。

　　無機兩(liang) 不得，但弄秋水光。

　　興(xing) 盡釣亦罷，歸來飲我觴。

　　 “身雖對魚坐，心在無他鄉(xiang) ”，他想起遙遠時代的薑太公了。當年的薑太公也曾在渭河邊垂釣，但那是“釣人不釣魚”，希冀有人上鉤，以實現自己的宏圖大誌，這與(yu) 自己多麽(me) 相似，但薑太公“七十得文王”，終被周文王請去幹了一番大事業(ye) 。而自己呢？當今的“周文王”在哪裏？他想到這裏，又不禁心頭一沉，頓生惆悵，他又坐不住了，急急地收起釣竿，默默地走回家去；回到家裏，又獨自舉(ju) 杯，以酒澆愁。

　　 白居易身體(ti) “本來形體(ti) 羸”，而這一連串的打擊，更使他“戚戚抱羸病，悠悠度朝暮”，然而，他仍然堅持自己是正確的，再三檢點，沒有絲(si) 毫的個(ge) 人利益夾雜其中，全是為(wei) 了社稷蒼生，盡管憂而成疾，卻不改變其主張，“唯有病客心，沉然獨如故”。但這有用嗎？因而又有“去國固非樂(le) ，歸鄉(xiang) 未必歡”“何須自生苦，舍易求其難”的情緒流露——古代的知識分子總是在“出世”與(yu) “入世”之間徘徊，白居易表現得更明顯一些，遇到挫折便想放棄自己的主張，《遣懷》這首詩就表現了他矛盾與(yu) 糾結的心理：

　　樂(le) 往必悲生，泰來由否極。

　　誰言此數然，吾道何終塞？

　　嚐求詹尹卜，拂龜竟默默。

　　亦曾仰問天，天但蒼蒼色。

　　自茲(zi) 唯委命，名利心雙息。

　　近日轉安閑，鄉(xiang) 園亦休憶。

　　回看世間苦，苦在求不得。

　　我今無所求，庶離憂悲域。

　　 鄉(xiang) 村老百姓的日子真是苦透了，“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他們(men) 衣不遮體(ti) ，燒著“蒿棘火”取暖，而村巷裏有的人家因貧窮而不斷發生親(qin) 人的喪(sang) 亡，淒慘的哭聲令人同情與(yu) 傷(shang) 悲，白居易寫(xie) 下了這令人揪心的哭聲，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昨日南鄰哭，哭聲一何苦！

　　雲(yun) 是妻哭夫，夫年二十五。

　　今朝北裏哭，哭聲又何切！

　　雲(yun) 是母哭兒(er) ，兒(er) 年十七八。

　　四鄰尚如此，天下多夭折。

　　乃知浮世人，少得垂白發。

　　 此刻，他聯想到自己：

　　顧我當此日，草堂深掩門。

　　褐裘覆紖被，坐臥有餘(yu) 溫。

　　幸免饑凍苦，又無壟畝(mu) 勤。

　　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

　　 和民不聊生的生活相比較，白居易“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能有如此的覺悟，在其時算是進步的思想，說明了他對老百姓的苦難有深刻的同情。唐代中後期，內(nei) 有藩鎮割據，外有吐蕃入侵，唐王朝中央政府控製的地域大為(wei) 減少，卻供養(yang) 了大量軍(jun) 隊，再加上官吏、地主、商人、僧侶(lv) 、道士等，不耕而食的人甚至占到人口的一半以上。農(nong) 民負擔之重、生活之苦可想而知。白居易對此深有體(ti) 驗，他在另一首詩中所寫(xie) 的“嗷嗷萬(wan) 族中，唯農(nong) 最辛苦”一樣，這是他對鄉(xiang) 村現實生活的真實寫(xie) 照。寒冬臘月天，“歲晏無口食”的窮苦人家的婦女兒(er) 童，穿著破爛的衣服，冒著如劍的西北風，到田野裏采地黃，從(cong) 淩晨采到黃昏，采得了那麽(me) 一點點。“攜來朱門家，賣與(yu) 白麵郎。與(yu) 君啖肥馬，可使照地光。願易馬殘粟，救此苦饑腸。”這是一幅多麽(me) 辛酸悲慘、目不忍睹的生活圖景啊！

　　 元和九年（814），白居易丁憂到了除服時間，但出仕毫無音信，他於(yu) 是決(jue) 計務農(nong) 為(wei) 生：

　　猶須務衣食，未免事農(nong) 桑。

　　薙草通三徑，開田占一坊。

　　晝扉扃白版，夜碓掃黃粱。

　　隙地治場圃，閑時糞土疆。

　　枳籬編刺夾，薤壟擘科秧。

　　穡力嫌身病，農(nong) 心願歲穰。

　　朝衣典杯酒，佩劍博牛羊。

　　困倚栽鬆鍤，饑提采蕨筐。

　　引泉來後澗，移竹下前岡(gang) 。

　　生計雖勤苦，家資甚渺茫。

　　塵埃常滿甑，錢帛少盈囊。

　　 這首寄給崔群等朝廷大臣的長詩，固然有虛構的藝術成分在內(nei) ，然而卻是他在鄉(xiang) 村真實的農(nong) 民生活記錄，不然，寫(xie) 不出如此的務農(nong) 生活細節。整天在地裏忙活，身體(ti) 也強壯起來，他《得袁相書(shu) 》詩中形容自己：“穀苗深處一農(nong) 夫，麵黑頭斑手把鋤。何意使人猶識我，就田來送相公書(shu) 。”袁相，即袁滋，字德深，蔡州朗山人。白居易在貞元十六年（800），進士及第後再遊江南時，袁滋由尚書(shu) 右丞出刺華州，由此相識。此時，任山南東(dong) 道節度使。若不是郵差趕到地頭送來袁相的信件，有誰還認識他是白居易呢？在下種收割的過程中，覺得種地來得實在，也感到踏實，“莫戀長安道，莫尋方丈山”“不如歸山下，如法種春田”，又說：

　　種黍三十畝(mu) ，雨來苗漸大。

　　種薤二十畦，秋來欲堪刈。

　　望黍作冬酒，留薤為(wei) 春菜。

　　荒村百物無，待此養(yang) 衰瘵。

　　葺廬備陰雨，補褐防寒歲。

　　病身知幾時，且作明年計。

　　 白居易村居數年之後，思想感情發生了很大變化，認為(wei) 種田人是應該受到人們(men) 尊重的。在學農(nong) 的過程中，他虛心向老農(nong) 學習(xi) ：“吾聞老農(nong) 言，為(wei) 稼慎在初”，並同老百姓建立了深厚情誼：“村中相識久，老幼皆有情”，“言動任天真，未覺農(nong) 人惡”。他也逐漸習(xi) 慣了鄉(xiang) 居的生活，心態變得平靜下來，有《村居二首》：

　　 其一

　　田園莽蒼經春早，

　　籬落蕭條盡日風。

　　若問經過談笑者，

　　不過田舍白頭翁。

　　 其二

　　門閉仍逢雪，廚寒未起煙。

　　貧家重寥落，半為(wei) 日高眠。

　　 這年的冬天，唐憲宗終於(yu) 下詔，授了一個(ge) 閑散職務左讚善大夫給白居易。從(cong) 此他永遠離開了渭上紫蘭(lan) 村……但是，家山長憶，無論是謫貶江州還是其他地方，故鄉(xiang) 仍然是白居易精神寄托和心靈的安棲之地，令他魂牽夢繞。離別家鄉(xiang) ，心頭一陣酸楚：“掩淚別鄉(xiang) 裏，飄搖將遠行”——是啊，此去不知何日還，他滿懷惆悵，踏上通往長安的古道。

　　 詩風轉折

　　 白居易渭上丁憂期間，是其詩歌的重大轉型期，在傷(shang) 痛憂患不斷的情況下，白居易詩興(xing) 卻不曾減弱，有學者說他共寫(xie) 有119首詩歌，仔細檢點，不算一題多詩，例如《效陶潛體(ti) 詩十六首》等，計有86首之多，大致分類，主要有描寫(xie) 故裏風土人情、反映當時鄉(xiang) 村社會(hui) 現實和表達自己思想情緒以及與(yu) 古人及友朋之間酬和等。

　　 白居易從(cong) 周至縣尉調任朝廷，擔任翰林學士及左拾遺這段時期，他勇於(yu) 實踐“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的政治主張，對這年科考風波的鮮明態度與(yu) 抵製淮南節度使王鍔入朝，與(yu) 圖進奉、賄賂宦官而求宰相之職，力諫不可，還對氣焰囂張的吐突承璀等宦官給予了公開的彈劾，甚至觸怒了唐憲宗。傅璿宗先生認為(wei) ，“五年間的翰林學士生活，是白居易一生從(cong) 政的最高層次，也是他詩歌創作的一個(ge) 高峰”（見《從(cong) 白居易研究中的一個(ge) 誤點談起》），即他諷喻詩所創造的“一個(ge) 高峰”。高峰過後就是低穀，後來白居易的改官，接著丁憂渭上遭遇的個(ge) 人種種傷(shang) 痛憂患，“給他帶來思想、情緒上的最大衝(chong) 擊”。在這個(ge) 背景下，反映在詩歌寫(xie) 作上，便有了一個(ge) 新的轉折——由此進入傷(shang) 感詩寫(xie) 作。

　　丁憂渭上的鄉(xiang) 居歲月，是白居易的人生與(yu) 思想及詩歌寫(xie) 作重要的轉折期，在秉持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的同時，開始出入於(yu) 道釋，尤其是在其詩歌寫(xie) 作上，漸漸消減了諷喻的社會(hui) 功能和政治影響，而轉向抒寫(xie) 內(nei) 在的個(ge) 人的情感與(yu) 哀愁，開啟了傷(shang) 感詩的寫(xie) 作階段——這個(ge) 過程還將持續到以後的歲月，《白香山集》共收123首傷(shang) 感詩，力作萃於(yu) 退居鄉(xiang) 村故居這個(ge) 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