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烙印
【文學裏念故鄉(xiang) 】
作者:陳彥(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著有《裝台》《主角》《喜劇》等)
文學是什麽(me) ?對於(yu) 我,她是生活與(yu) 閱讀相互刺激、發酵的產(chan) 物,是對過往生活儲(chu) 存的持續開發整理。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會(hui) 在一閃念或夢中,複現曾經生活與(yu) 居住過的鄉(xiang) 村、城市,有時半夜醒來,會(hui) 突然發蒙,這是睡在什麽(me) 地方?
我是一生更換過好多次故鄉(xiang) 的人,命運注定是個(ge) 行者。當我在西安以南的大山深處鎮安縣出生時,其實離縣城還很遠,那裏許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沒進過城。我的出生地是鬆柏鄉(xiang) ,那時叫鬆柏公社,父親(qin) 在那裏當公務員。隨後,父親(qin) 又調動到紅林、廟溝、餘(yu) 師、東(dong) 風、柴坪等幾個(ge) 鄉(xiang) 鎮,我是從(cong) 父母、親(qin) 戚和山民背上移來搬去的。
那時覺得世界好大,今天看來,也都隻是一二十公裏的路程。我在那裏獲取了對大山的絕對概念和印象,至今描寫(xie) 起來似乎仍然近在咫尺。記憶中的山民,忠厚與(yu) 善良不僅(jin) 表現在寬闊的脊背上,更表現在木訥的臉龐與(yu) 溫熱的心腸裏,你不需要設防,他就能把迷路的你,指引到山重水複的大路旁。
如果說那是第一故鄉(xiang) ,在我心頭,其實還細細劃分著鬆柏坳、老庵濟、廟溝口、餘(yu) 師鋪、冬瓜灘、柴家坪這些不容混淆的更小地標。十幾年前,我又把這些地方走了一遍,許多老路已經不在,竹林茅舍、山間小溪也甚稀罕,更尋訪不到好多故舊,一打聽,都說出去打工了。至今,我也常回去,因為(wei) 父親(qin) 長眠在那裏,但已是匆匆過客。
後來我終於(yu) 進了縣城。那時進城的交通並不發達,很多次都是騎自行車“上縣”。中途要翻一個(ge) 高高的土地嶺梁。自行車得順小路馱到梁頂才能繼續騎。遇見下雨下雪天,還需掏錢雇當地的“冰上走”往上扛。自己也得給腳上綁了“鐵穩子”或草繩做爬行狀。一旦折騰上梁,幸福的日子可就來了!那簡直就是“一騎絕塵”般的野馬脫韁。不過也有好幾次,暢美得跌進排水溝裏半天爬不起來。後來這條路越修越好,竟然有四十八公裏,而我那時常常是要騎大半天的,還不算栽進排水溝裏揉胳膊揉腿、找鞋找錢包的時間。
縣城生活恰恰是我最具青春朝氣的時期。那時街上流行紅裙子。男士們(men) 多穿喇叭褲,且長發飄飄,我都有具體(ti) 操作實踐。並且喇叭褲口不比別人小,掃進褲管的灰塵也不比別人少。飄飄長發永遠深深埋藏著耳朵,手表卻是要露出來的。即使知道太陽當頂是正午,也會(hui) 不時抬起胳膊把表細看一二,那不是時間問題,而是“表現”問題。
小城那時才一萬(wan) 多人,是聚集在一口大甕一樣的底部,甕蓋即藍天。一條河流順著山腳蛇入蛇出,形成了回水灣一樣的弓背,街道、單位、住家戶,就像點進沙窩的落花生,越生越多,地盤也越洇越大,有些端直就洇到坡上去了,又有了些山城風貌。老縣誌上說,清代乾隆年間有個(ge) 從(cong) 湖南來的知縣叫聶濤,好不容易考上進士,卻被分派到窮鄉(xiang) 僻壤來做官,很是不樂(le) 意。全縣當時一共才七百多戶人家,滿打滿算四千張吃飯的嘴,還吃不飽,監獄的犯人卻多得關(guan) 不下。他就特別灰心地想回老家當鄉(xiang) 紳去。他爹是個(ge) 老中醫,接到兒(er) 子頗有怨言的家書(shu) ,及時從(cong) 湖南把家眷給他送來,而且一邊幫老百姓看病,一邊到牢房裏給那些因饑寒起盜心的囚徒把脈。同時也從(cong) 中醫理論角度幫兒(er) 子探索“知縣”之道,說隻要把這滿當當的“監獄病”治得沒人可關(guan) 了,就算沒白考一趟進士。官做得再大,要是與(yu) 老百姓一毛錢關(guan) 係沒有,再大頂啥?聶濤由此在鎮安一幹八年,離任時,戶口與(yu) 人丁都成倍增長。監獄也“十室九空”,都回去打獵、墾荒、築路、養(yang) 蠶、繅絲(si) 、吊酒、辦學堂去了。隨後,聶濤果然從(cong) 山鄉(xiang) 小縣調到關(guan) 中大縣鳳翔高就。那是蘇東(dong) 坡官場起步的地方。但他很快選擇了“掛冠離去”,他覺得此生能治好一小縣足矣。這個(ge) 故事,對家鄉(xiang) 的人文影響頗大。老百姓一直在念叨、傳(chuan) 唱。這是小城“史記”中溫暖、勵誌的篇章。
我進縣城時,全縣已有二十七萬(wan) 人,二百九十公裏外的西安,是小城全部生活的風向標。有人從(cong) 西安帶回無盡的新潮玩意兒(er) ,包括新的生活方式,讓小城心髒加速跳動起來。歌舞廳一夜之間開出三十多家。錄像廳、鐳射影廳裏的武打槍戰聲穿街過巷、不舍晝夜。街麵上能放下一台球桌的地方,幾乎都仄仄斜斜擺滿了。凡臨(lin) 街的牆麵,一律掏空或鑿洞,陳列出色彩斑駁的各種電器與(yu) 時裝。夜半總會(hui) 被摔碎的啤酒瓶聲驚醒,那是要延續到淩晨三四點的夜市在騷動。我印象最深的是這個(ge) 縣城的閱讀活動和文學寫(xie) 作熱潮,很多青年在無數的文學雜誌帶動下,建立起了文學夢,並競相書(shu) 寫(xie) 起身邊的變化來。也不知什麽(me) 時候,這群人又隨著社會(hui) 大潮的新湧動,各奔前程,進西安、去深圳、下海南、包礦山、跑生意。隻有少數人堅持下來。我也由散文小說創作愛好轉向編劇。隨後,就以專(zhuan) 業(ye) 編劇的身份調進了西安。
我始終把鎮安縣城稱為(wei) 第二故鄉(xiang) 。因為(wei) 此前的六個(ge) 鄉(xiang) 鎮,無論如何也隻能打包成一個(ge) 故鄉(xiang) 了,雖然在我心中那仍是六個(ge) 不同的小故鄉(xiang) 。尤其在兒(er) 童和少年時期,那簡直是魔方的六個(ge) 麵,哪一麵都呈現出非常新奇與(yu) 獨特的“超大”樣貌。今天看來,它們(men) 的確都十分狹小,但對於(yu) 當時的我,那就是“走州過縣”行萬(wan) 裏路了。從(cong) 地理上把那六小塊“魔方”與(yu) 縣城拉近後,我又翻越秦嶺,走進了十三朝古都西安。
那時對西安的唯一了解,就是我姥爺是那個(ge) 地方的人。姥爺生在西安郊區一個(ge) 叫等駕坡的地方。西安周邊類似等駕接駕護駕的地名很多。因家口太重,又逢戰亂(luan) ,十五歲時,姥爺即成遊民,漫無目的地翻過秦嶺,無意間“流竄”到了鎮安縣的柴家坪。幸喜他有商業(ye) 頭腦,發現這裏街麵上賣的小商品,比西安貴好幾倍,有的甚至十幾倍、幾十倍,而山貨又便宜得要命。他就弄了些獸(shou) 皮、火紙、藥材返回西安,換了手電筒、發卡、頂針、五色線之類的“零末細碎”,折回柴家坪賣出。一來二往的,姥爺最後再過秦嶺時,就能雇起八個(ge) “腳子(腳夫)”挑東(dong) 西,還有扛鳥槍、拎銅錘嚇唬土匪的護衛。做到全國解放時,家產(chan) 已是柴家坪的半條街了。後來公私合營,讓姥爺做經理,他覺得自己沒文化,不會(hui) 開會(hui) ,不會(hui) 講話,不會(hui) 念報紙文件,就選擇給公家做飯去了。這倒是讓全家都吃了商品糧。他一直安安生生,活到去世。那時他是柴家坪唯一的西安人。我進西安時,他已作古。每每翻越秦嶺時,我都會(hui) 想到姥爺雇的那八個(ge) “腳子”,據說他自己也是挑夫中的一個(ge) 。難以想象,那時姥爺他們(men) 走一單趟需要半個(ge) 月。而我進西安時,坐車隻需八小時,下雨下雪天另講。可現在,十八公裏秦嶺隧道一通,已經把鎮安到西安的距離縮短到一小時了。
我在西安生活了近三十年,那是真正的第二故鄉(xiang) 。但我心裏還是把它定為(wei) 第八故鄉(xiang) 。因為(wei) ,那六個(ge) 兒(er) 時走過的鄉(xiang) 鎮,還有縣城,太刻骨銘心了。
西安之大,是因秦川八百裏驟顯闊綽疏放。我有幸住在古城牆下的端履門外,門裏不遠處,就兀立著兩(liang) 千多年前的大儒董仲舒墓。墓旁的街道叫下馬陵,皇帝到此都得下馬。其餘(yu) 入城者,自是皆需整好衣帽,綁好鞋帶,呈端方、肅虔狀。三十年,我始終就住在這個(ge) 地方。從(cong) 我家進到端履門,隻有八分鍾路程。一進門,迎麵就是舉(ju) 世聞名的碑林博物館。即使吃完午飯,溜達著去看幾通碑刻,回去稍事休息,也能趕上下午班。如果要上城牆,進門左拐就是階梯。上到頂端,從(cong) 城垛豁口看內(nei) 城,腳下是一千三百多年的唐槐數棵,根須裸露,瘦骨嶙峋,樹冠卻枝葉繁盛,那才是真正的大唐遺株,依然生命葳蕤,雄強向天。再朝遠處瞧,古城就盡收眼底了。昔日的皇城,如今多是尋常百姓住,竹笆市、案板街、炭市街、五味什字,都曾是漫卷的煙火氣。尤其是鍾鼓樓旁的回民坊,日夜人潮湧動,那更是我常去吃羊肉泡的地方。羊肉泡是西安名吃,有時為(wei) 搶到一個(ge) 座位,會(hui) 在人後站立許久,看人家細嚼慢咽,直到兩(liang) 腿相互轉換重心數次,才能挨上半個(ge) 臀尖。
從(cong) 城牆朝南看,一眼就能睄見我家窗戶。再遠,便可悠然見終南山了。那是一個(ge) 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山脈。說到詩,我常常不是一下想到大唐長安的那些千古名流,而是想到一個(ge) 叫陳學俊的今人,他是中國科學院院士,作為(wei) 我國熱能工程學科創始人之一,業(ye) 餘(yu) 時間卻愛寫(xie) 詩。我為(wei) 創作一個(ge) 舞台劇,曾在西安交大住了很長時間,數次拜訪青年時代舉(ju) 家從(cong) 上海“西遷”西安的陳院士。他們(men) 夫妻卻更願意給我吟誦自己創作的詩歌,每每讓我這個(ge) 晚輩坐著,他們(men) 站著朗誦,不時還配合以抒情動作。詩中充滿了對故土與(yu) 西部的眷戀。斯人已作古,詩情滿長安!這座城市不知孕育催生了多少詩意的人文星鬥,華燈初上時,你站在城牆上,仿佛還能聽到或正在聽到許多超強心髒的跳動聲。當然,這裏還夾雜著一種特別渾厚的聲音,那就是城牆根下的古老秦腔。這是來自民間的腔調,大苦大悲、大歡大愛,給這個(ge) 城市鋪上了厚厚一層普通生命的精神路基,讓跟大小雁塔一樣聳立的地標,似乎都有了堅實而可靠的沉雄底座。
故鄉(xiang) 的牽掛是激情澎湃,也是愁腸百結、綿綿不絕的,更是剪不斷理還亂(luan) 的。在京城,常常一覺醒來,以為(wei) 是睡在西安的老房裏。而在西安,又常常夢見鎮安和那六個(ge) 鄉(xiang) 鎮的硬板床與(yu) 土炕。前些年,回老家是常有的事,現在離得遠了,已日漸不便。2021年清明節,我回去給父親(qin) 掃墓,算是最近一次回第一故鄉(xiang) 。每次回去都能聽到很多故事,它們(men) 是我創作素材的重要來源和補充。有喜興(xing) 的,也有揪心的,這次聽到的就是一個(ge) 很揪心的故事。我打聽了好多年的玩伴牛娃子,突然有了消息。那是兒(er) 時的“鐵杆”,但已死去十幾年了。他是開拖拉機摔死的,為(wei) 一家老小奔日子,拉一車山貨,連人帶拖拉機扭麻花一般扣到了溝底。他的生命定格在三十幾歲,而他的音容笑貌在我心中終止於(yu) 十一歲,後來再沒見過。那時他上樹、攀岩比猴子更利索。我吃過他掏的鳥蛋,在青石板上煎成的蛋餅。家鄉(xiang) 人為(wei) 過上好日子,可是要比山外人多付出成倍,甚至好幾倍的代價(jia) ,但他們(men) 依然在朝前奔突著。
抽象地說,故鄉(xiang) 既是山川、風物,也是親(qin) 情、友情與(yu) 祖宗的靈魂所在。總有人出走,到天下去闖蕩,也總有人回來或固守。我大伯父的兒(er) 子就把祖墳守了一輩子。我祖爺爺是武昌戰亂(luan) 與(yu) 發大水時,沿漢江而上,企圖尋找“世外桃源”而來到了柴家坪。可柴家坪也不安定,他就又攀到對麵一個(ge) 叫上陽坡的酷似母親(qin) 懷抱的山窪地帶安頓下來。由此繁衍生息,坡前坡後都是陳姓人家。我爺爺是讀書(shu) 人,做過柴家坪中心小學的校長,要求兒(er) 女識文斷字。我父親(qin) 和二伯父都給公家做事。大伯父文化程度最高,卻選擇了“耕讀傳(chuan) 家”。過年時,我見他給人寫(xie) 對聯,紅紙能鋪滿碾麥的大道場。他已作古,可他的長子已然“釘”在了上陽坡的老宅子裏。我們(men) 都叫他大哥。
大哥也識字,能讀《水滸》《三國》和《七俠(xia) 五義(yi) 》。但職業(ye) 卻是犁地的犁匠。那把木犁我撫摸過,兒(er) 時也試著犁過,犁鏵卻紮不進土地的深處,總是讓兩(liang) 頭牛順地皮拖得飛跑。而在大哥的手上,扶犁簡直是一種享受,隻單手握把,另一手執鞭,留下嘴跟牛說話。有時一麵坡上就他和兩(liang) 頭牛,卻能說一天,像在罵,但更多的是指引與(yu) 鼓勵。大嫂子也是犁地的一把好手,大哥累了,她就接過犁把,把牛吆喝得麻利而順溜。他們(men) 有個(ge) 共同愛好:喝酒,喝自己吊的苞穀酒或甘蔗酒。度數不高,不上頭,說很解乏。家鄉(xiang) 有句俗語:早晨三盅,一天威風!他們(men) 不僅(jin) 早上起來一人一壺,中午也是一人一壺,晚上回去還是一人一壺。吵架不多,打架稀疏,一輩子過得還算和美。最痛苦的事,是大兒(er) 子出門挖礦掙錢,塌斷了腰,後來到底去世,兩(liang) 口就越發愛喝。有時還劃拳、猜寶、打老虎杠子地喊幾聲。晚輩讓到河邊鎮上去住,他們(men) 說太鬧騰,就守在離祖墳一百多米遠的地方,早出晚歸對牛彈琴歌唱。山前山後的土地,在他們(men) 的耕耘中,還始終保持著我兒(er) 時記憶中的生機。他們(men) 都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但仍能吃能喝能幹,日子也殷實消停,灶頭的臘肉吊著幾百塊,甕裏的自釀酒囤著上千斤。
我總想,大哥才是故鄉(xiang) 和土地的最忠實守望者。我們(men) 走得再遠,大哥都像定盤星一樣死死紮根在真正的故土上。我的文學也從(cong) 這裏生長起,並努力想在故鄉(xiang) 以外有所收成,但根本還是想把那麽(me) 多故鄉(xiang) 的烙印,也可以說是時代與(yu) 曆史律動的微聲,以發酵過的方式,傳(chuan) 遞給更廣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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