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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四六與“奪胎換骨”法

發布時間:2023-07-19 10:12: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沈如泉(西南交通大學中文係副教授)

  宋人習(xi) 慣於(yu) 將駢體(ti) 應用文章稱為(wei) 四六,這是以文章駢四儷(li) 六的形式特征來命名文類的一種方式。洪邁在《容齋三筆》中說:“四六駢儷(li) ,於(yu) 文章家為(wei) 至淺,然上自朝廷命令詔冊(ce) ,下而縉紳之間,箋書(shu) 祝疏,無所不用。則屬辭比事,固宜警策精切,使人讀之激卬,諷味不厭,乃為(wei) 得體(ti) 。”由於(yu) 四六文在宋代官方文書(shu) 行政係統與(yu) 民間人際交往及各種禮俗儀(yi) 式等場合無所不用,可以想見此類文本在當時作者之多及文本產(chan) 量之巨大。宋四六由各種不同身份作者為(wei) 滿足國家與(yu) 社會(hui) 需要源源不斷製作出來,在各種公私應用場域被廣泛閱讀與(yu) 傳(chuan) 播。而四六文作者們(men) 卻疲於(yu) 應付日常需要而不斷從(cong) 事模式化的批量文本生產(chan) ,讀者們(men) 又在不斷的閱讀中對陳言老套形成審美疲勞而期待有“使人讀之激卬,諷味不厭”的新作出現。這種由閱讀體(ti) 驗帶來的文學期待大約也會(hui) 成為(wei) 宋代作家不斷鑽研四六文寫(xie) 作技巧的一種推動力。

  作為(wei) 應用文類的四六文,其所包含的各種公私應用文體(ti) 在寫(xie) 法上各有定式。宋四六作家對文章體(ti) 式更多的是從(cong) 俗從(cong) 眾(zhong) 加以遵循。謝伋《四六談麈序》中說上至內(nei) 外兩(liang) 製下至往來箋記啟狀“皆有定式,故謂之應用,四方一律。”而文本樣式一旦形成符合某種文化模板的較為(wei) 固定的表達模式也就會(hui) 落入俗套。俗套並非全無好處,從(cong) 文本生產(chan) 流通角度看既可以降低寫(xie) 作成本,又因符合大眾(zhong) 閱讀習(xi) 慣而便於(yu) 接受。當然過於(yu) 依賴俗套的寫(xie) 作也會(hui) 被人輕視。如魏泰《東(dong) 軒筆錄》中曾記載宋初翰林學士陶穀自以為(wei) 久處翰林,貢獻不小,試圖進一步謀求宰相職位,結果宋太祖笑曰:“頗聞翰林草製,皆撿前人舊本改換詞語,此乃俗所謂‘依樣畫葫蘆耳’,何宣力之有!”直到南宋周必大《玉堂雜記》中仍雲(yun) :“內(nei) 製名色不一,儤直時或未詳其體(ti) 式,故凡詞頭之下者,院吏必以片紙錄舊作於(yu) 前,謂之‘屏風’。”不但翰林草製需要“依樣畫葫蘆”,其他應用四六文體(ti) 的寫(xie) 作以舊本改換詞語便加以施用的情況也是極為(wei) 普遍的。

  既然四六文有定式,而且受到禮儀(yi) 製度等應用場域諸多因素的限製,那麽(me) 四六文作者展示個(ge) 人學識,發揮創作才能的文學空間就比較小了。所以宋四六在文體(ti) 方麵的創新難以像古文革新那樣全方位開展,隻能主要集中於(yu) 語言表達方麵。根據現存宋四六話等批評材料看,在遣詞造句和典故運用方麵精益求精,寫(xie) 出警策精切的四六名聯就是宋四六作家們(men) 的主要文學追求,也是宋代四六批評的主要衡文標準。而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發展到宋代,在對偶和用典方麵都積累了非常多的經驗與(yu) 技巧,這自然也為(wei) 宋四六作者及批評家提供了充分的創作借鑒與(yu) 文學批評資源。其中比較典型的如宋四六文作法受江西詩派詩法影響就不小。

  前人豐(feng) 富的文學遺產(chan) ,對於(yu) 宋人來說既是豐(feng) 富的寶藏也是繞不開的大山。但文學經典的表達方式及對經典表達的反複模仿總會(hui) 把具有創意的新篇新句變為(wei) 千篇一律的套語。創新總是艱難的,黃庭堅說“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shu) 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wei) 文章者,真能陶冶萬(wan) 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yu) 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後人於(yu) 這段話多留意於(yu) 黃庭堅所說的“無一字無來處”及“點鐵成金”數語,往往忽略這是黃庭堅針對文章“自作語最難”這一現象而言。黃庭堅指出即使是杜詩與(yu) 韓文也不能避開古人陳言。在此基礎上,黃庭堅進一步講明既然無法規避陳言,那做文章的關(guan) 鍵就在於(yu) 如何善於(yu) 融化陳言而創造新句和新意。融化陳言為(wei) 己所用的具體(ti) 方式在惠洪的《冷齋夜話》所引黃庭堅語中說的很明白:“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

  黃庭堅關(guan) 於(yu) “點鐵成金”與(yu) “奪胎換骨”的論述是相輔相成的。“點鐵成金”指出了借助陳言創新表達的必要性和期待效果;“奪胎換骨”則說明了以故為(wei) 新,融化陳言的具體(ti) 方法。《後山詩話》引黃庭堅語雲(yun) :“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法與(yu) 文法相通的觀念在宋代文獻中並不少見,如王銍《四六話序》亦雲(yun) :“世所謂箋題表啟號為(wei) ‘四六’者,皆詩賦之苗裔也。故詩賦盛則刀筆盛,而其衰亦然。” 故黃庭堅等江西詩派作家對詩文技法的提煉與(yu) 提倡,完全可以成為(wei) 宋四六批評與(yu) 寫(xie) 作的理論基礎和方法借鑒。

  南宋祝穆在其所編四六話《議論要訣》中將“奪胎換骨”正式列為(wei) 一種四六創作方法,並從(cong) 宋代四六話著作或筆記、詩話中摘舉(ju) 六則宋四六文中著名聯語作為(wei) 文例來說明此法。祝穆《議論要訣》一書(shu) 的特點是將前人關(guan) 於(yu) 四六文創作的經驗歸納為(wei) 簡潔明了的三十四條寫(xie) 作口訣,以口訣加例證的形式構建起自己的四六文章學理論框架。故他雖列“奪胎換骨”為(wei) 一條,但除了例證並無其他文字說明。今分析其所列文例,屬於(yu) “奪胎法”的如王禹偁條:

  王元之《黃州謝表》雲(yun) :“宣室鬼神之問,敢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書(shu) ,已期身後。”蓋出杜詩“竟無宣室召,徒有茂陵求”,前輩不以為(wei) 嫌也。

  王禹偁晚年蒙冤被貶黃州,嚐作《三黜賦》以見誌。鹹平四年(1001)黃州出現了群雞夜鳴、冬雷暴作等異常現象,王禹偁手疏引《洪範傳(chuan) 》陳戒且自劾。於(yu) 是真宗遣內(nei) 侍勞問,因日官說“守土者當其咎”,真宗憐惜王禹偁,乃下命徙蘄州。王禹偁按慣例要上表稱謝,表中“宣室鬼神之問,敢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書(shu) ,已期身後”一聯透露出非常絕望與(yu) 哀傷(shang) 的情感,果然到蘄州未逾月而王禹偁卒。從(cong) 王禹偁此聯造句及典故運用方式看,將漢文帝宣室召見賈誼與(yu) 漢武帝遣人求司馬相如遺稿對舉(ju) 確是脫胎於(yu) 杜甫《過故斛斯校書(shu) 莊二首》“竟無宣室召,徒有茂陵求”一聯。不過杜甫原句是慨歎故交生前不遇之意,表現的是對他人的同情。而王禹偁謝表聯語在感謝帝王時既包含了臣子忠心又傳(chuan) 遞出難以生還京城且命將不久的濃重悲傷(shang) 情緒,是自傷(shang) 自悼。王禹偁聯語和杜詩相比,造句方式及立意有相似處,但表達情感則有區別,文字內(nei) 容也更豐(feng) 富,可謂能“因人之意,觸類而長之”,符合江西詩派“奪胎法”的特點。

  屬於(yu) “換骨法”的如所舉(ju) 張商英條:

  張天覺既相,《謝表》有雲(yun) :“‘十年去國,門前之雀可羅;一日歸朝,屋上之烏(wu) 亦好。’徽宗親(qin) 題所禦扇賜。丁晉公詩:‘屋可占烏(wu) 曾貴仕,門堪羅雀稱衰翁’。”

  丁謂詩句與(yu) 張商英聯語要表達的意思都是人得勢時與(yu) 失勢時的鮮明對比。張商英在將丁謂七言對句改為(wei) 四六聯語時,把詩中“稱衰翁”之意去掉;又把“曾貴仕”意思換為(wei) “十年去國”與(yu) “一日歸朝”相對;主要保留了門可羅雀與(yu) “丈人屋上烏(wu) ,人好烏(wu) 亦好”(杜甫《奉贈射洪李四丈(明甫)》詩中語)兩(liang) 個(ge) 核心對比要素造成新聯。與(yu) 丁謂詩句相比,張商英所撰四六聯語不但語意更為(wei) 顯豁,而且對比更加鮮明。

  此外還有一類用古人全語的也被視為(wei) “奪胎換骨”法。如範仲淹條:

  唐鄭準為(wei) 荊南節度使成汭從(cong) 事,汭本姓郭,代為(wei) 作《乞歸姓表》雲(yun) :“名非伯越,浮舟難效於(yu) 陶朱;誌在投秦,出境遂稱於(yu) 張祿。”其後範文正公以隨母冒姓朱而名說,既登第後《乞還姓表》遂全用之。議者謂文正雖襲用古人全語,然本實範氏當家故事,非攘竊也。偽(wei) 蜀範禹偁亦嚐冒姓張,《謝啟》雲(yun) :“昔年上第,誤剽張祿之名;今日故園,複作範雎之裔。”終不若範文正公啟尤為(wei) 精切。

  範仲淹《乞歸姓表》中直接用鄭準聯語,當時一定也有人認為(wei) 是“攘竊”行為(wei) 。就像金王若虛在《滹南詩話》中評黃庭堅詩法一樣:“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wei) 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四六批評家則對此加以辯解,認為(wei) 範仲淹用鄭準文中全語不屬於(yu) 抄襲。從(cong) 文本應用的語境看,鄭準一聯表達改姓事的確寫(xie) 的挺好,但和當事人成汭貼合並不緊密。而範仲淹冒朱姓以說為(wei) 名則與(yu) 範蠡在陶地隱姓名稱朱公的典故更加貼合。鄭準所撰的聯語,改換了應用語境後,由範仲淹再用此聯就獲得稱讚,因為(wei) 這符合宋人詩文喜用當家故事的審美品位。這種作文方式雖不能創造新語,但作家如果能借助前人全語在新的語境中獲得更好的表達效果,用事“精切”而又融化無跡,也會(hui) 被視為(wei) 運用了“奪胎換骨”法。

  盡管“奪胎換骨”原本是就詩歌造語創意而概括出的詩法,但此法的提出對於(yu) 宋代文學家解決(jue) 文學表達推陳出新和以故為(wei) 新的難題指明了兩(liang) 條便捷有效的出路。所以“奪胎換骨”法不但能在詩歌創作方麵被視為(wei) 行之有效的創作經驗,在古文及詞體(ti) 創作及批評方麵也均得到接受與(yu) 推廣。就宋四六而言,由於(yu) “奪胎換骨”在理論上解決(jue) 了沿襲及改造前人文本以為(wei) 己用的問題,正好可以滿足宋四六既要依樣畫葫蘆還想螺螄殼裏做道場的需要,於(yu) 是乎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宋四六的一種創作方法。

  《光明日報》(2023年07月17日 13版)

(責編:李雅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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