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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望桃花源

發布時間:2023-07-28 09:31: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劉東(dong) 黎(作家,中國林業(ye) 出版社原社長、總編輯)

  “一自陶公尋源後,千古高風說到今。”陶淵明的傳(chuan) 世名篇《桃花源記》,生成了中國人的“桃源情結”。隔著歲月長河,遙望桃花源,其中究竟藏著中華民族怎樣的美學精神密碼?

  紀實與(yu) 虛構

  “晉太元中”——《桃花源記》明明是在虛構,卻開篇就如史書(shu) 般交代事情發生的時間。武陵有打魚人,順水行舟,忘路之遠近。在遠山近水、紅樹清溪的盡頭,是一孔極不起眼的山洞,要“複行數十步”才走到開闊的地方。他最開始是沿著溪水而行,然後越過水域,最後穿過洞穴進入山中,這囊括了進入異度空間敘事的三種途徑(入山、越水、穿越洞穴)。仿佛是一番夢中場景、一幅引人入勝的畫卷,帶我們(men) 從(cong) 一幅《山溪行旅圖》的落款走向題頭。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liang) 岸桃花夾古津。”(王維《桃源行》)夾岸桃花林的映照,使得敘述瞬間就具有了文學空間上的靈動性。“仲春之月,始雨水,桃李華,倉(cang) 庚鳴”(《呂氏春秋·仲春季》)。“忽逢桃花林”的“忽”字,則顯示了一次猝不及防的相遇。桃樹是仙境與(yu) 長生的象征,但也是連接異度空間的神秘力量。

  曾有人認為(wei) 漁人遇見桃花源是一個(ge) 靈異事件,桃林在古代本就是辟邪之物。古代陵墓建築為(wei) 了防止盜墓人,入口通常是前窄後寬,進去以後才是巨大的陵墓。而“阡陌”這個(ge) 詞,在有的地區也是指通往墳墓的小路。貿然前往,福禍難測。

  “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這樣的敘述似乎在暗示接下來會(hui) 有激動人心的發現,類似那種洞窟遇仙的故事。

  附於(yu) 《桃花源記》後的《桃花源詩》中“神界”“幽蔽”“遊方士”“躡清風”“高舉(ju) ”等詞語,似乎也在暗示著某種仙異色彩。中國古代文人從(cong) 秦漢起就尋仙成風,桃花源意象在神仙道教盛行的唐代,尤其被神秘化、仙境化。《搜神記》《搜神後記》《述異記》《拾遺記》《異苑》《幽明錄》等誌怪、雜史雜傳(chuan) 、搜神類的小說文本,字裏行間遍布仙鄉(xiang) 氣息,那是我們(men) 常能看到的另一種“桃源”,乘雲(yun) 氣,禦飛龍,亦真亦幻,芝草長生,地無寒暑,出泉如酒,飲之令人長生。那裏有著與(yu) 人間迥異的玉堂宮殿,也是難以在現實世界中落地的樂(le) 園淨土。

  然而,在“豁然開朗”之後,讀者看到的卻並非太虛幻境,僅(jin) 有“土地平曠,屋舍儼(yan) 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這樣平凡的人間景象。桃花源就如一個(ge) 生活富足的美麗(li) 山村,但也就僅(jin) 此而已,並沒有超越現實的物質條件。從(cong) 我們(men) 現在的眼光看去,那裏隻是重巒疊嶂隔絕而成的一個(ge) 自足農(nong) 耕小社會(hui) 。人物的生活狀態,也如同外麵世間一樣平凡樸實。

  我們(men) 就此可以看到一個(ge) 絕望於(yu) “帝鄉(xiang) 不可期”的五柳先生。《桃花源記》作於(yu) 公元421年,與(yu) 青鬆秋菊相伴的陶淵明已年過半百。一生紛擾滿目瘡痍,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的惡劣環境,使他徹底背棄了“仙鄉(xiang) ”主題,而是借桃花源對當時盛行的玄異主題進行了一種人間化的處理。他借“良田美池桑竹”這樣的現實自然元素表明,桃源之夢繚繞的,正是單純樸實、平靜和諧的人間煙火。這裏沒有戰爭(zheng) 、沒有剝削、沒有時間的壓迫,但卻持守著對黃金歲月的信仰,是銘刻在集體(ti) 記憶中的夢中故園。

  “土地平曠,屋舍儼(yan) 然”;有良田,自然有耕作,平整曠野照應了“安其居”,有所居,心便有依托,這樣的凡俗生活,已是自由愜意理想的狀態。在詩人的另外一些詩作中,這樣的心緒也隨處流露:“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其一》);“新葵鬱北墉,嘉穟養(yang) 南疇”(《酬劉柴桑》);“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擬古九首·其三》);“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微雨從(cong) 東(dong) 來,好風與(yu) 之俱”(《讀山海經·其一》)……中國傳(chuan) 統農(nong) 耕文明怡然自得的優(you) 美映像,氤氳著沉靜閑逸、不慕繁華的自然氣質。永不壞滅的鄉(xiang) 土之生機,經由“就藪澤”“處閑曠”“山林與(yu) ”“皋壤與(yu) ”,產(chan) 生近自然的欣悅之感,使桃花源人保持著與(yu) 自然的水乳相融,心思安定,他們(men) 知道自己來自何處,去向何方,而不會(hui) 去苦苦尋求一個(ge) 超越現實的縹緲仙境。

  桃花源裏沒有年月的記錄——“雖無紀曆誌,四時自成歲”;沒有進步的技術——“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沒有奢華的享受——“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製”。“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le) ”,耕作的是青壯年,而老人頤養(yang) 天年,孩童嬉戲遊樂(le) ,生命理想在自然環境中得到庇護慰藉,由此產(chan) 生對生命世界的護惜之情,幼少有養(yang) ,諸孤有恤,獄訟不興(xing) ,徭役不行,所有具有生命的事物,都被寄予嗬護的心願,連樹木也不致被砍伐——“桃花源”正是人間化的仙境,既表現了精神的超功利性,又體(ti) 現了務實人間的生活本質,這個(ge) 時空獨立於(yu) 人世外,時時有神妙的靈光閃爍,在一定程度上隔離阻斷了外麵的動亂(luan) 紛爭(zheng) ,成為(wei) 對人們(men) 安定生息的保證。萬(wan) 物各得其所的生態場景,表明對所處時代的自然破壞也進行了修複。

  “桃花源”有著仙境的特質,會(hui) 神秘消失不再輕易被找到,一旦進入卻盡是人間煙火。它是以審美並充滿哲思的形式,為(wei) 人類找到的一個(ge) 完滿的棲息之所。

  陳寅恪也曾指出桃花源具有雙重屬性:“陶淵明桃花源記寓意之文,亦紀實之文也。”桃花源作為(wei) 一個(ge) 虛構理想時空,是中國文人綿延不絕想象、書(shu) 寫(xie) 樂(le) 園淨土的經典模式,但又不是現實世界的對立麵,不是毫無根據憑空而來的仙境,它有著基於(yu) 現實世界的社會(hui) 架構,既有儒家的憂勤惕厲,又有道家的自得超然,儒道兼綜、孔莊並重之意非常明顯;而“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裏濃烈的農(nong) 耕生活氣息,更把遙不可及的仙鄉(xiang) 世界拉回人間。

  遮蔽與(yu) 退隱

  桃源裏自有秩序,自有良性人際關(guan) 係與(yu) 社會(hui) 構成。桃源人真正進入老莊所謂的“自然”“無己”“忘知”之混沌境界,他們(men) 當然對外界世道人心了如指掌,不然不會(hui) 囑咐漁人“不足為(wei) 外人道也”。但他們(men) 人性真淳,這從(cong) 他們(men) 對待漁人的態度可見一斑。他們(men) 是曾經的“世間人”,雖已具足完滿,了無所闕,但還下意識地延續著質樸的待客之道,攀談的內(nei) 容也表露他們(men) 對曾經的世界並非徹底忘情。

  但當漁夫歸去,他轉頭就忘記了桃花源人家輪流延請、殺雞作食、具酒款待的情義(yi) ,忘記了桃花源人“不足為(wei) 外人道”這唯一的怯生生的懇求,內(nei) 心逐漸被幽暗的功利念頭占滿,於(yu) 歸路上沿途“處處誌之”,返回後立即“及郡下,詣太守”。他當然也明白,太守遣人隨其前往,定會(hui) 打破桃花源村的寧靜與(yu) 祥和,但一切都顧不上了,什麽(me) 都不能阻擋他走向功利之路。太守即遣人隨其前往,“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

  東(dong) 學西學,人心攸同。“桃花源”一再讓我想起一位西哲構建的“林中空地”。

  海德格爾是西方現代哲學史上很有獨創性的思想家。他創造性地把“人的存在”稱作“緣在”,意指人是“因緣而在此存在”,即在一種先行敞開的層麵上,人與(yu) 物保持“為(wei) 自身開啟”的狀態,敞開自己的本性和自由,真理與(yu) 美便在其中顯現出來。

  海德格爾將我們(men) 所通俗理解的那一部分存在稱為(wei) “世界”,而那些真實卻更隱秘的事物,他稱之為(wei) “大地”。“世界”是建基於(yu) “大地”之上的,“世界”和“大地”之間存在著一種緊張的爭(zheng) 執關(guan) 係。在此持續性爭(zheng) 執中,每當一個(ge) 關(guan) 於(yu) 世界的真理被揭示,其他真理就被遮蔽。人類世界的技術冒險就是其中一個(ge) 突出案例,即海德格爾“無蔽的光明營造了世界之夜”這一詩意而陰沉的著名論斷。

  然而存在本身又需要世界和大地兩(liang) 個(ge) 部分的溝通和彌合——詩與(yu) 藝術(“詩意的棲居”)就在這爭(zheng) 執中,意外形成了一片緘默寧靜的“林中空地”,真理便於(yu) 其中發生。

  我們(men) 由此可以看到,桃花源這個(ge) 微妙的小世界,同樣藝術性地啟示出人在“大地”與(yu) “世界”之永恒衝(chong) 突下的存在與(yu) 命運。其整體(ti) 氣息與(yu) 特征,交織著夢境、想象、當下、永恒,且正是在“世界”與(yu) “大地”的爭(zheng) 執中意外閃現,與(yu) 海德格爾的“林中空地”的意蘊,何其相似。

  在沉淪世界與(yu) 本真大地不息爭(zheng) 鬥的永恒戲劇中,存在之顯現成為(wei) 可能,是因為(wei) 有光亮;在一個(ge) 黑暗舞台上有一束光照出一方光亮,凡進入這一光亮者,方能為(wei) 我們(men) 所知,它也才能作為(wei) 存在者而存在。桃花源入口“仿佛若有光”,那光明發散於(yu) 一片林水秘境:“存在本真”在其中敞開且被庇護起來,讓疲瘁的生命在這一空間得到安頓。無心的漁人偶然窺見作為(wei) 存在者那些被光照亮的事物,這時存在本真意外地呈現、敞開了,那裏的生命沐浴在寧靜祥和之中,內(nei) 在的超然與(yu) 勝利,足以對抗整個(ge) 外部世界的劫毀。

  石頭不是某種數據標識的體(ti) 積或重量,色彩也不等於(yu) 某種光譜的強弱,隻有在尚未被粗暴地強行揭示或解釋之際,它們(men) 才顯現自身。“我們(men) 特別地把某物隱回到它的本質之中的時候,按照字麵來講,也就是在我們(men) 使某物自由的時候”(海德格爾)。生存本真從(cong) 來不在人之外或人之內(nei) ,隻是因為(wei) 人的詩意之棲居,因為(wei) 人在那裏無心出岫般的意外逗留,桃花源才敞顯出來、開放出來。

  光亮源於(yu) 空地,而最本原的空地卻是“林中空地”,因為(wei) 它在遮蔽的森林中敞開了一片地方。於(yu) 是,唯有林中空地才使事物的顯現成為(wei) 可能。那知其光亮者,本應將秘密隱藏於(yu) 黑暗的緘默之中。人必須讓自身隱入敬畏的緘默,才能在暗夜看到繁星。

  但武陵漁夫欲念橫生,要憑借“尋向所誌”或靠現成的標誌來找到它,由此產(chan) 生了一代代人粗暴的搜尋。桃花源在給予光亮的同時又有所遮蔽,遮蔽有兩(liang) 種方式,一是退隱,令所有如探險般的尋源活動,永遠隻能“旋複還幽蔽”“世中遙望空雲(yun) 山”,結局隻能是“迷不複得路”;二為(wei) 迷惑,存在者雖然顯現出來,但不是顯現為(wei) 自身而是他物(就如後世蜂擁而出的各種偽(wei) “桃花源”)。

  當然一旦得其“口”進入,則意味著另一種對自我澄明存在之境的“敞開”。退隱並不意味著消失於(yu) 虛空之中,而是被牽涉另一個(ge) 時空領域中。“消隱暗示著顯現,但消隱也並非意味著不存在。”桃花源呈現著一種未被深刻認知的生態,展現在世人眼中,那是一種如海市蜃樓般,混沌、脆弱、幻滅的特征。但它完全可以退隱到曆史和時間之外,與(yu) 此同時,也就不可能被置於(yu) 發現、享用、擴展或開發的現實判斷之下。

  桃花源的時間進程貌似處於(yu) 曆史主體(ti) 進程之外。“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除了“桃花源”人的自我感受之外,還顯示了另一種時間凝固的狀態,這種狀態是通過漁人與(yu) “桃源”中人對時間的體(ti) 驗感之差異來表現的。“山中一日、人間一年”“斧柯爛盡。既歸,無複時人”等描述,說明(仙)山內(nei) 外兩(liang) 條並行的時間軌出現了不同的速率;故事人物機緣巧合,在世俗社會(hui) 中與(yu) 一個(ge) 時空“裂縫”迎頭相遇。

  但是,當漁人走出桃花源後,人世間的境況並沒有巨大的異常,漁人在桃源內(nei) 生活所花的時間與(yu) 源外流逝的時間一致,完全同步並行。隻有當漁人攪動了桃花源原本安寧完美的凝定狀態後,時間才變得不再停滯,桃花源消失後再無可尋覓。所以,靜止的時間恰恰是桃花源烏(wu) 托邦敘述得以確立的一個(ge) 前提。

  在迷與(yu) 悟的現場

  一自陶公尋源後,千古高風說到今。不少詩人文士動身去尋找精神的桃花源,在竹杖芒鞋的風雨途中,緩解著長才未展、壯誌難酬的苦悶,平複著他們(men) 由險惡仕途或家國之悲所造成的心靈損傷(shang) ,尋(桃花)“源”文化也成為(wei) 遷徙流動的特殊人文現象。

  現在關(guan) 於(yu) 桃花源社會(hui) 原型的說法已有三十多種,以“桃源”自喻自名的就有十四五處之多。湖南湘西常德在晉代便有桃源觀,福建龍溪有桃源墟,武夷山有桃源洞,江蘇泗陽有桃源驛,浙江天台亦有桃源洞,山東(dong) 曹縣有桃源集,四川、安徽、雲(yun) 南、貴州乃至東(dong) 北也有以桃源命名之所在。

  而在《桃花源記》末尾,則有高尚士劉子驥欲尋桃源未果的情節。

  這樣的補記,給漁人誤入桃花源的神異事件提供了一個(ge) 真實的背景。因為(wei) 劉子驥確有其人,和陶淵明有一定的社會(hui) 關(guan) 係,據《劉子驥傳(chuan) 》記載,其人“好遊山澤,誌存遁意”,且在山水遊曆中也曾有類似奇遇。紀實與(yu) 虛構的對接,從(cong) 渲染力上增強了故事的紀實性,讓桃花源的存在產(chan) 生亦真亦幻的迷離效果。

  相對漁人的背信棄義(yi) 和太守的急功近利來說,劉子驥尋訪桃花源的動機要單純很多,但依舊未遇。心術不正的漁人是在“忘路之遠近”時才得以誤入桃花源,在了無心機的情形下,機緣巧合才可以得見桃源勝境。劉子驥雖是“高尚士”,是君子,但畢竟是刻意為(wei) 之,一旦著意,就即刻迷失。

  而且,“規往”還僅(jin) 是個(ge) 計劃前往的意思,尤其“尋病終”這三個(ge) 不祥的字眼,更為(wei) 桃源增添了一抹“禁忌”或警示的色彩,似乎對桃源有所企圖就將遭遇不幸,遂有後世的“無人問津”。時人終於(yu) 抱憾放棄了對世外桃源的尋找,也將後世讀者再度勸返回現實生活中。

  既然並未前往,作者為(wei) 何要把它納入文章結尾的一部分呢?

  桃花源既不劃歸於(yu) 夢境,也無法安放於(yu) 現實,它不在世間任何地方存在,而是自成一種空間。桃花源的發現與(yu) 失落,得之於(yu) 人主體(ti) 精神的豐(feng) 滿及對人事閱曆的“悟”與(yu) “迷”的洞察,它暗示著人性迷失之後回歸之路的艱難,同時更強調著出入口尋覓的偶然性。在顯隱之間甚至是有無之間,人類生存本身含有一個(ge) 隱蔽的向度。“願言躡輕風,高舉(ju) 尋吾契”——我願無聲無息地踏乘輕雲(yun) 而去啊,高飛遠揚去尋找誌同道合的知己;五柳先生說,我們(men) 向往桃花源,但絕不會(hui) 按圖索驥地去發現它、控製它、到處宣揚它;而隻願在意舉(ju) 酩酊、輕風高揚間,隔著恰當的距離,與(yu) 之相投相契。

  “神仙多是無心得,可向桃源作醉鄉(xiang) ”(黃裳《菊花其三》)。陶淵明能以平等精神看待自然造物,並承認自然造物身上的自由品質,那是無法分析的,是自己形成、自我確證的,是未經預謀而隨意呈現的,是極複雜而又極其簡單的。隻是因為(wei) 人類對物之世界持久的表象化、對象化、圖像化、數理化,使自我脫離了曾在其中度過的淳樸歲月。

  於(yu) 世路中行於(yu) 中道,但並不出離人世,而是保持一種若即若離、恰如其分的距離。桃花源關(guan) 於(yu) 人類、非人類生命存在現狀的啟悟,即不以促逼與(yu) 解蔽作為(wei) 把握世界萬(wan) 物的手段,而是充分尊重萬(wan) 物的本質,同時將人對於(yu) 自然深層根基的窺探,保持在一個(ge) 友善、可控的狀態之下。

  “難寫(xie) 之景”與(yu) “不盡之意”

  在中國的文學傳(chuan) 統中,於(yu) 現實中重建桃花源或烏(wu) 托邦,是一代代文人不竭的夢想與(yu) 懷鄉(xiang) 衝(chong) 動。

  “山林與(yu) ,皋壤與(yu) ,使我欣欣然而樂(le) 與(yu) !樂(le) 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le) 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莊子·知北遊》)。古人與(yu) 江海湖泊、遊魚走獸(shou) 、草木禽蟲、流雲(yun) 煙霞親(qin) 密親(qin) 融,在高山、森林、山穀、平原和河流間遊曆,人與(yu) 自然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情往似贈,興(xing) 來如答,無論儒道,無論境遇,無論廊廟宗社、山林竹籬,有山水以寄傲,有園趣以怡顏,千古詩心盡付溪橋野渡、深林幽澗,這樣一種自然美學的精神,是原生的、純粹的人類的生活之境,是“俯仰自得”的宇宙之感。

  具體(ti) 到日常生活,文學活動是一種生命體(ti) 驗。“寂寂柴門村落裏,也教插柳記年華”(劉克莊《清明寒食二首》);“梨花風起正清明,遊子尋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萬(wan) 株楊柳屬流鸞”(吳惟信《蘇堤清明即事》)。清明時節,人們(men) 想到的不是“四夷賓服,百姓家給,政教清明”(《漢書(shu) ·禮樂(le) 誌》)這樣美好的上古秩序,而是與(yu) 草木鳥獸(shou) 一同感受著物候的變化,體(ti) 驗著與(yu) 物質世界的親(qin) 密關(guan) 係,也帶有心理層麵上“作為(wei) 記憶與(yu) 永續希望的一種存在方式”。那永恒不滅歡欣靈動的生命力量,就在尋常居飲之間,讓所處其中的人舒懷、安心,再不必苦求一個(ge) 虛誕妄作之永生仙境。

  “鶴鳴於(yu) 九皋,聲聞於(yu) 野”(《詩經·小雅·鶴鳴》);“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shou) 交橫馳,飛鳥相隨翔”;“荊棘被原野,群鳥飛翩翩”(阮籍《詠懷詩》)……這些都是高度簡潔明晰的直覺造型,寥寥幾字就可構成一片“林中空地”,一個(ge) 小規模的生態係統,並生動展示著動物、植物、荒野之間的功能性生態關(guan) 係,也彰顯著中華民族自古就是一個(ge) 與(yu) 自然有親(qin) 有故的民族,覺得彼此尚能默契相安,便深感快意。

  中國古代文論常有“適會(hui) ”“興(xing) 會(hui) ”“遇合”這樣的字眼,“詩有天機,待時而發,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謝榛《四溟詩話》)。文學創作過程中的空山人語、久候不遇、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都是在情景融合中含蓄的自然感興(xing) ,“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弦外之音”的藝術魅力,就在於(yu) 顯現與(yu) 遮掩的恰當之處。就是在西方的自然文學中亦人欣然意會(hui) 者,比如在《瓦爾登湖》“冬日的訪客”一章中,梭羅散步回來時,我們(men) 就看到了一個(ge) 很有中國士大夫氣息的梭羅:“有時殘雪猶存,我散步回來,還發現樵夫深深的足印從(cong) 我門口延伸出來,在火爐上我看見了他削尖的木片,屋中還有他的煙鬥的味道。”此外如《瓦爾登湖》“秋色”篇中提到的“把精美的紫色薄霧留給散步者來收獲”,無不透出中國文化語境裏隱約而靈動的寂靜之音、禪悟之美。

  桃花源看似神奇,觸目盡是日常事務;看似凡境,又奇跡般消失,達成了“狀難寫(xie) 之景”與(yu) “含不盡之意”的精妙,說明自然的根基是一切意義(yi) 、價(jia) 值之源,但其自身是隱藏著的,不可以示人的。它往往表現為(wei) 深蘊於(yu) 物象之中的一種情致、一種格調,這種神秘底蘊恰是陶淵明文學風格的深層特征。

  “會(hui) 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shou) 禽魚自來親(qin) 人。”(劉義(yi) 慶《世說新語》)“桃花源”是那麽(me) 自然、真實,好像隻與(yu) 我們(men) 隔著一條桃花溪水和一孔數十步的山洞而已,同時閃耀著出世而不離世的精神光芒,平疇阡陌、清流碧樹、視野中鋪展開的蔥蘢綠意,無不散發著優(you) 美、安詳的詩情與(yu) 美感,以及一種似有似無的神秘性和超自然性。“峽裏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yun) 山。”人世的時光已是百轉千回,“桃源夢”的文學世界還葆有著最初的自然與(yu) 純粹,曠遠超然,無為(wei) 逍遙,無以遮蔽,也不可磨滅。

  翳然林水間

  當我們(men) 從(cong) 烏(wu) 托邦的文化譜係上重新審視桃花源時,會(hui) 發現它呈現了一個(ge) 具有內(nei) 在充實性的理想國圖式,作為(wei) 晉末風流的獨特麵相,它是一個(ge) 富於(yu) 哲思和詩意的總結,又是一個(ge) 由老莊、陶淵明、竹林七賢等文人千載興(xing) 發的“名教與(yu) 自然”“言不盡意”的文化傳(chuan) 統。而在這個(ge) 傳(chuan) 統中,臨(lin) 流賦詩、登高舒嘯的名士風度融合成某一獨有的詩意自然,再一次把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桃源情結推向了極致。

  如果說秦漢以降的仙鄉(xiang) 想象與(yu) 士人的人生理想相關(guan) ,而桃源則關(guan) 乎士人的社會(hui) 願望。這個(ge) 願望並不玄虛,甚至說起來有些心酸,隻求無征戰、輕稅賦、能安居即可。前者寓隱居出世思想,暗含長生成仙之願;後者成為(wei) 人們(men) 渴盼的理想社會(hui) 形態,一是無殺伐戰亂(luan) ,二是安居故土。前者無須苦修,隻須偶然邂逅即可羽化登仙;後者則隱含著對仙鄉(xiang) 樂(le) 土久尋不遇的傷(shang) 厭與(yu) 否定,生活仍需胼手胝足的艱辛勞作。

  看似平庸無奇的桃源景色,實際上解構了仙鄉(xiang) 樂(le) 土的迂誕浮華與(yu) 虛無偽(wei) 飾,同時呈現了一種全新的精神境界,這個(ge) 世界同樣處於(yu) 自然大化之間,天地消息從(cong) 未與(yu) 之真正隔絕;甚至連千岩競秀、萬(wan) 壑爭(zheng) 流的自然美景、奇觀都沒有,隻有真正的人性在質樸中生長,那是“人的覺醒”,在神仙幻境中無法安放,但卻有力地消弭著人的過度欲望、回歸了淳厚的上古天真。

  聖人行不言之教,萬(wan) 物作焉而不辭,其根本的動機,源自以沉默對自然奧秘的保守。海德格爾在給蕭師毅的信中寫(xie) 道:“誰能寧靜地存在,並由這寧靜和通過這寧靜將事物導向道路之上,以致它能出現?誰可以通過成就寧靜而使事物進入存在?”同時通過對“道可道,非常道”的領悟,加深了他對緘默的理解。道之言說無聲地聚集,才終使存在者“如其所是”顯現自身的澄明之境。

  美和真理有關(guan) 。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美是真理的自行發生”。真理不獨歸現代科學獨有,也與(yu) 文學、哲學、美學分享。“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yu) 眉睫之前也”(司空圖《與(yu) 極浦書(shu) 》);這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的哲學和美學精神。極天際地,悠悠空塵,盡入我心,桃花源不是人類想象和體(ti) 驗的創造物,不是可立身於(yu) 前供我們(men) 從(cong) 容打量的對象,而是在一種非對象化的認知方式中,讓真理自行顯現或自我揭示。

  桃花源建基在長久以來文化秩序中已經形成的自然與(yu) 文明、理想與(yu) 現實衝(chong) 突的基礎上。桃花源的意義(yi) 並不是抵抗與(yu) 逃避,而是立足在真實生命的本位,在人有限的生命時光中,在與(yu) 自然萬(wan) 物共同生長的每一個(ge) 瞬間,經由對自然與(yu) 人文百轉千回的精神內(nei) 省,把“齊萬(wan) 物”之類雲(yun) 水迷蒙的空想,從(cong) 飄忽的雲(yun) 端拉回真實的大地。

  “傳(chuan) 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我們(men) 攜帶著一個(ge) 桃源夢,如同攜帶著一件輕便的行李,行到水窮,坐看雲(yun) 起,將其視作融入四季流轉與(yu) 自然變遷的一部分,在宇宙萬(wan) 象運化中,不計事功、靜觀自得,進而參讚化育,從(cong) 榛莽叢(cong) 生的原始山林直到別有清歡的市井流水,無不是桃源夢境、樂(le) 土樂(le) 郊,無不是中華民族永不壞滅的文化土壤和精神指歸。

  《光明日報》(2023年07月28日 13版)

(責編:李雅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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