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岩壁

　　折扇在我國明代大量出現和使用，此前大都是團扇。沈德符《萬(wan) 曆野獲編》卷二十六：

　　今聚骨扇，一名折疊扇，一名聚頭扇，京師人謂之撒扇。聞自永樂(le) 間，外國入貢始有之。今日本國所用烏(wu) 木柄泥金麵者頗精麗(li) ，亦本朝始通中華，此其貢物中之一也。然東(dong) 坡又雲(yun) ：“高麗(li) 白鬆扇，展之廣尺餘(yu) ，合之止兩(liang) 指許。”即今朝鮮所貢，不及日本遠甚，且價(jia) 較倭扇亦十之一。蓋自宋已入中國，然宋人畫仕女止有團扇，而無折扇。團扇製極雅，宜閨閣用之。予少時見金陵曲中，諸妓每出，尚以二團扇，令侍兒(er) 擁於(yu) 前，今不複有矣。宮中所用，又有以紙絹疊成折扇，張之如滿月，下有短柄，居扇之半，有機斂之，用牡筍管定，闊僅(jin) 寸許，長尺餘(yu) 。宮娃及內(nei) 臣，以囊盛而佩之——意東(dong) 坡所見者此耳。今吳中折扇，凡紫檀象牙烏(wu) 木者，俱目為(wei) 俗製，惟以棕竹、毛竹為(wei) 之者稱懷袖雅物，其麵重金亦不足貴，惟骨為(wei) 時所尚。往時名手，有馬勳、馬福、劉永暉之屬，其值數銖。近年則有沈少樓、柳玉台，價(jia) 遂至一金，而蔣蘇台同時，尤稱絕技，一柄至直三四金，冶兒(er) 爭(zheng) 購。

　　其中所引東(dong) 坡語，不知是何出處，但蘇軾確有《和張耒高麗(li) 鬆扇》詩，“裁作團團手中扇”，說這扇子打開是圓的，沒說它能否合上。張世南《遊宦紀聞》卷六載：宣和六年九月高麗(li) 貢品中有“鬆扇三合、折疊扇二隻”。徐兢《宣和奉使高麗(li) 圖經》，記朝鮮有：“畫折扇，金銀塗飾，複繪其國山林人馬女人之形，（高）麗(li) 人不能之，雲(yun) 是日本所作。”“杉扇，惟以日本白杉木劈削如紙，貫以彩組相比如羽。”“百折扇，編竹為(wei) 骨，而裁藤紙挽之，間用銀銅釘飾以竹數多者為(wei) 貴。供給趨事之人，藏於(yu) 懷袖之間，其用甚便。”“鬆扇，取鬆之柔條細削成縷，槌壓成線而後織成，上有花紋。”可見，折扇的品質花樣在朝鮮已經很豐(feng) 富。

　　沈德符說：“幼時曾見宣宗禦筆一扇，上畫折枝花及竹石，即自題六言於(yu) 端雲(yun) ：‘湘浦煙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掃卻人間炎暑，招回天上清涼。’烘染設色，直追宋人。”宣宗1425—1435年在位，在仁宗之後。這時人們(men) 已十分喜愛折扇，認為(wei) 折扇是風雅的載體(ti) 和藝術品。社會(hui) 上對折扇的需求量大增。於(yu) 是，中國出現兩(liang) 個(ge) 盛產(chan) 折扇的中心，一是蘇杭，所謂吳地，一是四川，所謂川、蜀。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二：

　　惟吳、蜀二種扇最盛行。蜀扇每歲進禦，饋遺不下百餘(yu) 萬(wan) ，上及中宮所用，每柄率值黃金一兩(liang) ，下者數銖而已。吳中泥金，最宜書(shu) 畫，不脛而走四方，差與(yu) 蜀箑埒矣。大內(nei) 歲時每發千餘(yu) ，令中書(shu) 官書(shu) 詩以賜宮人者，皆吳扇也。蜀扇，譬之內(nei) 酒，非富人笥中，則婦人手中耳。吳扇，初以重金妝飾其麵為(wei) 貴，近乃並其骨，製之極精。有柳玉台者，白竹為(wei) 骨，厚薄輕重稱量，無毫發差爽，光滑可鑒，每柄值白金半兩(liang) 。扇之有墜，唐前未聞。宋高宗宴大臣，見張循王扇，有玉孩兒(er) 墜子，則當時有之矣。蓋起於(yu) 宮中，不時呼喚，便於(yu) 掛衣帶間。今則天下通用，而京師合香為(wei) 之者，暑月以辟臭穢，尤不可須臾去身也。

　　《萬(wan) 曆野獲編》卷二十六：“聚骨扇，自吳製之外，惟川扇稱佳。其精雅則宜士人，其華燦則宜豔女。至於(yu) 正龍、側(ce) 龍、百龍、百鹿、百鳥之屬，尤宮掖所尚，溢出人間，尤貴重可寶。今四川布政司所貢，初額一萬(wan) 一千五百四十柄，至嘉靖三十年，加造備用二千一百，蓋賞賜所需。四十三年，又加造小式細巧八百，則以供新幸諸貴嬪用者，至今循以為(wei) 例。凡午節例賜臣下扇，各部大臣及講筵詞臣，例拜蜀扇。若他官所得，僅(jin) 竹扇之下者耳。”

　　可見，自嘉靖後，朝廷賜給臣下折扇，是很常見的。嚴(yan) 嵩就多次在詩中提到嘉靖帝賜給扇子，如“賜畫麵扇，水精蟬墜子”，“賜畫扇，有木刻海榴罌墜子一罌可寸許，穴其腹藏象刻物器一百事，工巧異甚”。扇墜都那麽(me) 精致，扇子可想而知。嚴(yan) 嵩《賜川扇在西苑作》三首之一雲(yun) ：“聖恩宣賜揮炎扇，貢篚初從(cong) 蜀國來。忽引清風生玉殿，還擎寶月下瑤台。”

　　明人楊循吉有《折扇賦》，能讓我們(men) 對當時的折扇有個(ge) 感性的認識：“斂之不盈於(yu) 把，圓也有中乎規。出袂而輕颺自動，拂膺而涼颸允宜。觀其皓繭裁容，素藤張麵；灑金星以作飾，削牙釘而為(wei) 鍵。紫檀楫楫而板吻無痕，玄珠團團而蒂垂如旋。爾乃寒韻來權，熾威亡酷。”

　　嘉靖晚年，嚴(yan) 嵩被抄家，清單顯示，有扇子二萬(wan) 七千三百零八把，包括金鉸川扇、銀鉸川扇、金鉸墩扇、各色川扇、各色墩扇、金銀釘鉸襄扇、牙玳檀香扇、戈折扇、煮金鉸倭扇、團扇(二十四把）。就是說，除了二十多把團扇，其餘(yu) 大多是折扇（《天水冰山錄》）！——隻是不知嚴(yan) 嵩當年作詩竭力描摹過的那幾把禦賜扇子是否在內(nei) 。

　　明末，利瑪竇來到中國，我們(men) 來看看這個(ge) 西儒眼中的扇子大國是什麽(me) 樣子的：“不分男女老幼，無論窮富貴賤，人人都用扇子。最常見的是供大人物用的折扇。扇麵是白紙和灑金的紙。折扇扇麵通常請人寫(xie) 上詩詞。這是一種常見的贈品。我們(men) 也有滿滿一箱子的扇子，是別人贈送的，或是備送人的。”（《耶穌會(hui) 與(yu) 天主教進入中國史》）利瑪竇漏了說，李贄在南京時候送給他的詩，大概就是題在扇麵上的：“逍遙下北溟，迤邐向南征。刹利標名姓，仙山紀水程。回頭十萬(wan) 裏，舉(ju) 目九重城。觀國之光未，中天日正明。”（《贈利西泰》）

　　《紅樓夢》中也有不少地方描寫(xie) 到了扇子。晴雯“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跌折股子的扇子，是折扇。所謂跌折，大概是鉚釘斷了，折扇散架了（《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寶釵在滴翠亭撲蝶，“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這取出的自是折扇（第二十七回）。小丫頭靛兒(er) 不見的也是折扇，不然她怎麽(me) 懷疑寶釵給它藏起來了（第三十回）？湘雲(yun) 醉臥芍藥裀，“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luan) ，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第六十二回）。這是把折扇，不知是開是合。王夫人在涼榻上搖著的芭蕉扇（第三十四回），給湘雲(yun) 小姐，她也不用的！石呆子收的那看成寶貝的二十幾把舊扇子，大概也是折扇（第四十八回）！賈政命“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兩(liang) 把來給寶玉”（第七十五回）。是折扇。從(cong) 朋友詩會(hui) 上回來，寶玉得了三把扇子，三個(ge) 扇墜（第七十八回）。是折扇，朋友給的贈禮。

　　當然，寶玉有時候也送人，他曾把折扇上的玉玦扇墜解下來，送給琪官（第二十八回）。愛黛玉寫(xie) 的白海棠詩，自己用小楷寫(xie) 在折扇上，“為(wei) 的是拿在手裏看著便宜”（第六十四回）。黛玉也是，還留著寶玉的舊荷包並不用了的扇套，“套內(nei) 有扇子”（第七十四回）。

　　我們(men) 或許可以說，是折扇見證了寶玉黛玉刻骨銘心的淒美愛情，是折扇襯托了湘雲(yun) 寶釵唯美曼妙的少女風姿。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11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