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學研究應有中國立場和中國視角
作者:王寧(上海交通大學人文社會(hui) 科學資深教授、歐洲科學院外籍院士)
導讀
●中國學者在與(yu) 西方學者對話時,不應過於(yu) 謙卑,一味地以學生的姿態向他們(men) 提出問題,希望得到他們(men) 的解答,而應在適當的時機亮出自己的觀點,促使他們(men) 對之進行批評和討論,這樣才能達到不同文化之間的互鑒。
●中國學者不僅(jin) 應跟蹤並介入由西方學者發起的關(guan) 於(yu) 世界文學問題的討論,更應從(cong) 中國的立場和視角積極地參與(yu) 討論並發出中國聲音,讓我們(men) 的批評性參與(yu) 給長期以來被西方中心主義(yi) 主宰的國際學界提供中國元素。
●中國學者的研究因為(wei) 具備了一種中國視角,所以在世界文學研究中才能獨樹一幟,並日益吸引國際學界的批評性關(guan) 注。
●判斷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屬於(yu) 世界文學,須依循如下原則:一、它是否把握了特定的時代精神;二、它的影響是否超越了本民族或本語言的界限;三、它是否被收進後來的研究者編選的文學經典選集;四、它是否能夠進入大學課堂成為(wei) 教科書(shu) ;五、它是否在另一種語境下受到批評性的討論和研究。
在當今國際比較文學和文學理論界,世界文學已成為(wei) 一個(ge) 備受學者們(men) 熱議的前沿理論話題。雖然在中國的語境下,世界文學長期以來一直被當作大學中文係的一門課程,但所涉及的範圍主要是外國文學,並不包括中國文學。世界文學於(yu) 21世紀初率先在西方再度興(xing) 起,並被迅速介紹到中國學界。在這方麵,我本人起到了一定的引進和推進作用。但我同時認為(wei) ,中國學者不僅(jin) 應跟蹤並介入由西方學者發起的關(guan) 於(yu) 世界文學問題的討論,更應從(cong) 中國的立場和視角積極參與(yu) 討論並發出中國聲音,讓我們(men) 的批評性參與(yu) 給長期以來被西方中心主義(yi) 主宰的國際學界提供中國元素。本文旨在弘揚世界文學研究的中國視角,以改變長期以來中西文學單向借鑒之情勢。
經濟全球化與(yu) 世界文學
世界文學並非一個(ge) 全新的話題,它早在1827年就由德國作家和思想家歌德提出並加以概念化了。如果要探討這一術語的使用,則可再往前推,但為(wei) 什麽(me) 直到21世紀美國學者再度提出這一概念時,就一下子成了一個(ge) 熱門話題?這顯然與(yu) 時代氛圍不無關(guan) 係。
在經濟全球化時代,不同民族、國家間的交流日益頻繁,因而形成了一個(ge) 實際上的命運共同體(ti) 。世界文學已不再是歌德時代的“烏(wu) 托邦”想象,而更是一個(ge) 凸顯在我們(men) 麵前的審美現實。作為(wei) 中國的比較文學學者,我們(men) 更為(wei) 關(guan) 注世界文學語境下中國文學的地位及其研究狀況,因為(wei) 這也是中西比較文學研究的一個(ge) 重要理論課題。中國學者參與(yu) 其中的意義(yi) 體(ti) 現在這樣幾個(ge) 方麵:首先,用以促進國際上的學術交流;其次,借以了解西方主導的國際學術理論前沿對中國的關(guan) 注;最後,通過我們(men) 與(yu) 西方以及國際同行的對話和交流,把中國文化和文學研究的成果推向世界,最終消解單一的中心。由此可見,在中國的語境下研究世界文學就應當具有中國視角,這樣我們(men) 提出的觀點才能引起西方乃至國際學界的重視。
馬克思和恩格斯是最早探討經濟全球化現象以及文化生產(chan) 和文學批評作用的思想家和理論家。在《共產(chan) 黨(dang) 宣言》中,兩(liang) 位馬克思主義(yi) 創始人在描述資本的無限擴張給精神文化的生產(chan) 造成的影響時,頗有遠見地指出:“物質的生產(chan) 是如此,精神的生產(chan) 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chan) 品成了公共的財產(chan) 。民族的片麵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wei) 不可能,於(yu) 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因此,在我看來,從(cong) 中國的視角進入世界文學研究,就要堅持馬克思主義(yi) 的立場和觀點。實際上,後來的西方馬克思主義(yi) 理論家和左翼知識分子的研究也大都基於(yu) 這一點。
為(wei) 什麽(me) 要再次強調世界文學的經典性
“我越來越認為(wei) ,詩是人類的共同財富,而且正成百上千地由人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時間創造出來……一國一民的文學而今已沒有多少意義(yi) ,世界文學的時代即將來臨(lin) ,我們(men) 每個(ge) 人現在就該為(wei) 加速它的到來貢獻力量。”學界一般認為(wei) ,1827年,年逾古稀的歌德正是在讀了一些包括中國文學在內(nei) 的非西方文學作品後,提出了“世界文學”的概念。
今天,隨著世界文化和世界語言版圖的重新繪製,世界文學已經成為(wei) 一個(ge) 審美現實:通過翻譯這一中介,一些優(you) 秀的文學作品在多個(ge) 國家和不同的語境下廣為(wei) 流傳(chuan) ;一些具有雙重甚至多重國籍和身份的作家在一個(ge) 跨文化的語境下從(cong) 事寫(xie) 作,涉及一些人們(men) 普遍關(guan) 注的話題;文學研究者自覺地把某個(ge) 國別的文學放在一個(ge) 世界性的語境中來考察和比較研究,等等。顯然,世界文學已成為(wei) 我們(men) 的文學生產(chan) 和理論批評的實踐。
但世界文學並不是一個(ge) 固定的現象,而是一個(ge) 旅行的概念。在其旅行和流通的過程中,翻譯扮演著重要角色。可以說,沒有翻譯作為(wei) 中介,一些文學作品充其量隻能在其他文化和文學傳(chuan) 統中處於(yu) “死亡”或“邊緣化”的狀態。同樣,在世界各地旅行過程中,一些本來僅(jin) 具有民族和國別影響的文學作品經過翻譯將產(chan) 生世界性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因而在另一些文化語境中獲得持續的生命力。相比之下,另一些作品也許會(hui) 在這樣的旅行過程中由於(yu) 本身的可譯性不明顯或譯者的誤譯而失去其原有的意義(yi) 和價(jia) 值。這說明,世界文學是一個(ge) 動態的概念,它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語境中有可能呈現出不同的形態。中國也有自己的世界文學版本。在承認文學具有共同的美學價(jia) 值的同時,我們(men) 也應當承認各民族、國別文學的差異性和相對性。隻有將文化普遍主義(yi) 與(yu) 文化相對主義(yi) 這兩(liang) 種態度結合起來,我們(men) 才能對世界文學得出較為(wei) 客觀公允的理解,因此世界文學也應該是一個(ge) 複數的形式。
在討論世界文學是如何通過生產(chan) 、翻譯和流通而形成時,美國學者戴姆拉什(David Damrosch)作出了重要貢獻。他在《什麽(me) 是世界文學?》一書(shu) 中提出了一個(ge) 新的三重定義(yi) :“1、世界文學是民族文學的橢圓形折射;2、世界文學是在翻譯中有所獲的作品;3、世界文學並非一套固定的經典,而是一種閱讀模式:是超然地去接觸我們(men) 的時空之外的不同世界的一種模式。”他的這個(ge) 定義(yi) 雖然影響很大,但引起的爭(zheng) 議也很大。
筆者從(cong) 戴姆拉什的定義(yi) 出發,參照中國文學的發展曆程,對戴姆拉什的定義(yi) 進行了一些修正和發揮,提出對世界文學概念的理解和重建。在我看來,世界文學應這樣界定:1、世界文學是東(dong) 西方各國優(you) 秀文學的經典之匯總;2、世界文學是我們(men) 的文學研究、評價(jia) 和批評所依據的全球性和跨文化視角和比較的視野;3、世界文學是通過不同語言的文學的生產(chan) 、流通、翻譯以及批評性選擇的一種文學曆史演化。
我這裏之所以要再次強調世界文學的經典性,就是直接針對戴姆拉什的“去經典化”傾(qing) 向並與(yu) 之商榷。在我看來,首先世界上各國作家用各種語言撰寫(xie) 的文學作品浩如煙海,即使是一個(ge) 語言天才也不可能學會(hui) 所有的主要語言,他在閱讀世界文學作品時不得不有自己的選擇,這個(ge) 選擇的標準就是其經典性和卓越性。其次,對翻譯的依賴隻是一種途徑,一旦一部作品被譯成另一種語言,它就勢必要經過那一語境中的批評性選擇。因此,我認為(wei) 上述三個(ge) 因素都可以對世界文學的建構和重構作出貢獻,而且也都值得我們(men) 作進一步深入探討。
確立評價(jia) 世界文學的標準
評價(jia) 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屬於(yu) 世界文學應當有一個(ge) 標準。當然,我們(men) 可以說,從(cong) 不同的角度著眼便可確立不同的標準。一方麵,我們(men) 主張任何一部文學作品要想進入世界文學的高雅殿堂,我們(men) 對其的衡量標準就應該是相同的,即這種標準應具有一定的普適意義(yi) ;另一方麵,我們(men) 又必須考慮到各國各民族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兼顧世界文學在地理上的分布,否則一部世界文學發展史就永遠擺脫不了“歐洲中心主義(yi) ”的藩籬。
由於(yu) 文學是一種獨特的意識形態形式,因此對其的評價(jia) 不可避免會(hui) 受到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影響。盡管如此,判斷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屬於(yu) 世界文學,仍然有一個(ge) 相對客觀公認的標準,在我看來,它必須依循以下原則:一、它是否把握了特定的時代精神;二、它的影響是否超越了本民族或本語言的界限;三、它是否被收進後來的研究者編選的文學經典選集;四、它是否能夠進入大學課堂成為(wei) 教科書(shu) ;五、它是否在另一語境下受到批評性的討論和研究。在上述五個(ge) 方麵,第一、二和第五個(ge) 方麵是具有普遍意義(yi) 的,第三和第四個(ge) 方麵則帶有一定的人為(wei) 性,因而具有相對的意義(yi) 。
從(cong) 上述五個(ge) 方麵來綜合考察,我們(men) 才能夠比較客觀公正地判定一部作品是否屬於(yu) 世界文學。
中國視角的世界文學研究及翻譯
我本人對世界文學的一些看法,產(chan) 生自我的中國立場和中國視角,同時也產(chan) 生自我與(yu) 西方的世界文學研究者的切磋、交流和對話過程。在這樣的對話中,有時我受到西方學者的影響和啟迪,有時西方學者也受到我的影響和啟迪。這是我們(men) 作為(wei) 中國的世界文學研究者所應采取的態度,也即我們(men) 在與(yu) 西方學者的對話中,不應過於(yu) 謙卑,一味地以學生的姿態向他們(men) 提出問題,希望得到他們(men) 的解答,而應在適當的時機亮出自己的觀點,促使他們(men) 對之進行批評和討論,這樣才能達到不同文化之間的互鑒。
毋庸置疑,世界文學始終處於(yu) 一種旅行的狀態。在這一過程中,某個(ge) 特定的民族和國家的文學作品具有了持續的生命力,這一點尤其體(ti) 現在中國近現代對西方和蘇俄文學的大麵積翻譯上。在中國的語境中,我們(men) 有自己對世界文學篇目的主觀的能動的選擇。正是這種對所要翻譯的篇目的能動的主觀選擇,才使得世界文學在中國有了其不同於(yu) 在西方的境遇。
當然,不可否認,早先我們(men) 中國作家對世界文學的態度是盡可能接近它,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就是如此。而在改革開放的年代,這種態度依然得到傳(chuan) 承。針對中國當代作家日益迫切的對外開放心情和需求,湖南文藝出版社曾出版一本在當時很有影響的文集,名為(wei) 《走向世界文學:中國現代作家與(yu) 外國文學》。在這本書(shu) 的導言中,主編曾小逸把世界文學時代的來臨(lin) 當作一種“總體(ti) 的”世界文學。盡管曾小逸希望看到的中外文學交流是雙向的,但當時由於(yu) 特定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形勢,以及中國的綜合國力,中國現當代文學與(yu) 世界文學的關(guan) 係仍然是一種單向的關(guan) 係,也即中國文學比較多地受到外國文學的影響,尤其是受到西方文學的影響,而較少對後者產(chan) 生影響和啟迪。
今天,當中國成為(wei) 一個(ge) 經濟和政治大國時,一個(ge) 十分緊迫的任務就是要重新塑造中國的文化和文學大國形象。這已經從(cong) 國家近幾年實施的一係列推動中國文學和人文學術“走出去”的外譯項目的實施中初見端倪。中國學者的研究因為(wei) 具備了一種中國視角,所以在世界文學研究中才能夠獨樹一幟,並日益吸引國際學界的批評性關(guan) 注。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30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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