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仲謀（江蘇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我們(men) 一般說的詞籍，主要包括詞的總集、別集、詞話、詞譜、詞韻等。一般說來，中國古代的詞籍總量應該是一個(ge) 定數。自唐宋到清代，然後隨著清王朝的壽終正寢，我們(men) 口中言說的古代也終止了。於(yu) 是，中國古代或曆代的詞籍，也就凝固成了一個(ge) 定數。不論是曾有的還是存世的詞籍，可能會(hui) 隨著天災兵燹有所減少，但詞籍的文本或數量應該不會(hui) 再增加了。

　　當然，這隻是就一般情況而言。事實上，在各類詞籍中，隻有一種詞籍，即詞話，近百年來，數量一直在增長著。尤其是近二十年來，更呈現出近乎“野蠻生長”的勢頭。舉(ju) 要而言，近年出版的《詞話叢(cong) 編》的續補之書(shu) 有朱崇才編纂《詞話叢(cong) 編續編》、葛渭君編纂《詞話叢(cong) 編補編》、屈興(xing) 國編纂《詞話叢(cong) 編二編》。另外還有鄧子勉纂輯《宋金元詞話全編》《明詞話全編》，分別輯錄宋金元詞話580餘(yu) 家，明人詞話750餘(yu) 家。因為(wei) 所見必錄，巨細無遺，所以稱“全編”；其實既以人分家數，這也可以說是詞話叢(cong) 編。另外還有孫克強等纂輯以詞人係詞話的《唐宋人詞話》、《金元明人詞話》和《清人詞話》等。這些書(shu) 中各有許多新冒出來的詞話，不斷改寫(xie) 著古代詞話的數量，同時也刷新了傳(chuan) 統詞話的概念與(yu) 內(nei) 涵。

　　詞話從(cong) 原書(shu) 形態來說可以分為(wei) 刊本與(yu) 輯本兩(liang) 種。一種是原來即獨立成書(shu) 的詞話專(zhuan) 著，如張炎《詞源》、楊慎《詞品》等，稱刊本。另一種是原來並非獨立的詞話著作，而是後人據詩話、筆記或別集、詞選輯錄而成，稱輯本。如張侃《拙軒詞話》即采自張氏別集《拙軒集》，周密《浩然齋詞話》即采自筆記《浩然齋雅談》。而這些年來不斷增長的詞話，正是各種各樣的輯本花樣翻新的結果。

　　詞話輯本當然不自今日始，不僅(jin) 唐圭璋先生編纂的《詞話叢(cong) 編》中有，古代也有。如《詞話叢(cong) 編》所收黃昇《中興(xing) 詞話》，實為(wei) 輯錄《花庵詞選》二十卷中評語而成，此本始見於(yu) 日本寬永十六年（1639）刊本《詩人玉屑》卷二十一附錄，《詞話叢(cong) 編》本即據此本錄入。那就是說，從(cong) 黃昇《花庵詞選》輯錄其評語而成《中興(xing) 詞話》，至少在明代已有此輯本了。又如許昂霄撰《詞綜偶評》，係許氏弟子張宗橚輯錄其師有關(guan) 《詞綜》之評點注疏而成。該書(shu) 原附於(yu) 《初白庵詩評》後刊行，有乾隆四十二年刻本。許昂霄與(yu) 張宗橚年代略有先後，彼此又有師弟之誼，實際以後人觀之，基本屬於(yu) 同時代人，與(yu) 後來那些時代漫不相接之輯本是不同的；且因為(wei) 原來並沒有許氏評點之書(shu) 刊行，故此本雖出輯錄，實同刊本。

　　唐圭璋先生編纂的新版《詞話叢(cong) 編》中，也有不少出於(yu) 後人或唐先生本人輯錄而成的詞話。進一步考察，可分為(wei) 三種類型。

　　一為(wei) 節取類：如宋吳曾原有《能改齋漫錄》十七卷，卷十六、十七為(wei) “樂(le) 府”，唐圭璋先生抽取此二卷，成《能改齋詞話》二卷。又如宋胡仔原有《苕溪漁隱叢(cong) 話》前後集，前集卷五十九、後集卷三十九為(wei) “樂(le) 府”，唐圭璋先生裁取此二卷為(wei) 《苕溪漁隱詞話》二卷。其餘(yu) 屬於(yu) 唐圭璋先生輯錄的詞話還有據周密《浩然齋雅談》三卷之下卷而成的《浩然齋詞話》；據元吳師道《吳禮部詩話》裁取卷末附論詞八則而成的《吳禮部詞話》；據劉熙載《藝概》節取其論詞曲部分而成的《詞曲概》等。輯纂與(yu) 節取之異在於(yu) ，前者是輯錄散見各處的文字，後者則是從(cong) 原書(shu) 中整卷或整塊的裁取而成。

　　二為(wei) 輯佚類：如宋楊繪《時賢本事曲子集》，原書(shu) 已散佚，現傳(chuan) 本為(wei) 今人趙萬(wan) 裏輯本。又如宋鯽陽居士《複雅歌詞》，原書(shu) 50卷，采錄唐五代北宋詞凡4300餘(yu) 首，亦有紀事，但久已不傳(chuan) 。現存10則，係趙萬(wan) 裏從(cong) 《歲時廣記》《花草粹編》等書(shu) 中輯得。此種謂之輯佚，是原有其書(shu) 而散佚；與(yu) 輯纂類亦有不同。

　　三為(wei) 輯纂類：如龍榆生輯錄《彊村老人評詞》，實際僅(jin) 輯出朱祖謀詞評三則，另有附錄“近人與(yu) 朱祖謀論詞劄”，包括“彊村老人與(yu) 夏承燾書(shu) ”五通、“嚴(yan) 幾道先生與(yu) 朱彊村書(shu) ”三通等。原發表於(yu) 《詞學季刊》，《詞話叢(cong) 編》據以輯入。又如先著《詞潔輯評》，本為(wei) 詞選而流傳(chuan) 未廣，是今人胡念貽從(cong) 北京圖書(shu) 館善本室所藏《詞潔》輯錄評語而成，始收入新版《詞話叢(cong) 編》。其中也有唐圭璋先生自己動手輯錄的。如《張惠言論詞》，是輯錄張惠言《詞選》自序、評語而成，兼及張琦、金應珪後序以及端木埰批注等。黃蘇《蓼園詞評》，是從(cong) 黃蘇編選《蓼園詞選》中輯錄其評語而成等。

　　近年來，隨著詞學研究的持續推進，不斷有新編的“古代詞話”在冒出來。這裏僅(jin) 以《詞話叢(cong) 編》的續補之作為(wei) 例，看看都有哪些輯纂方式。

　　一是據總集或選本輯錄：如朱崇才《詞話叢(cong) 編續編》據聶先、曾王孫輯《百名家詞鈔》輯纂而成的《名家詞鈔評》，是把每家詞後附列時人評論三、五條輯出，計得284則，各加小標題，釐為(wei) 三卷；原書(shu) 卷首曾王孫、聶先二家序及例言七則，亦剪裁置於(yu) 各家評論之前。又如據蔣景祁《瑤華集》輯纂而成的《瑤華集詞話》。其中包括原書(shu) 卷首宋犖、顧景星二序，蔣景祁自撰帶有選編凡例性質的《刻瑤華集述》39則；以及原書(shu) 卷末所附《名家詞話》等。

　　二是輯錄詞集評點而成：如朱崇才《詞話叢(cong) 編續編》中喬(qiao) 大壯《片玉集批語》。喬(qiao) 大壯在為(wei) 門生講授詞學時，以周邦彥《片玉集》為(wei) 重要的教學案例，他在彊村叢(cong) 書(shu) 本《片玉集》上的批點之語，雖多簡短，卻有重要的詞學價(jia) 值。朱崇才據以錄出，即成此一部詞話。又如葛渭君《詞話叢(cong) 編補編》，據鄒祗謨、王士禛編纂大型詞選《倚聲初集》輯其評點語為(wei) 《倚聲初集輯評》；據宋黃昇《花庵詞選》輯錄其評點語為(wei) 《花庵詞評》；據清初顧璟芳、李葵生、胡應麟選編《蘭(lan) 皋明詞匯選》輯其評點語為(wei) 《蘭(lan) 皋明詞匯選輯評》等。

　　三是據某一詞家多種著述匯纂而成的詞話：如葛渭君編纂《詞話叢(cong) 編補編》，據明楊慎《升庵詩話》《丹鉛總錄》《藝林伐山》等輯錄其涉及詞之語為(wei) 《升庵詞話》；據王士禛《漁洋詩話》《池北偶談》《分甘餘(yu) 話》《古夫於(yu) 亭雜錄》《香祖筆記》《居易錄》等輯錄其涉詞之語為(wei) 《漁洋詞話》。據朱彝尊著述輯錄其《詞綜·發凡》及所撰詞集序跋題詞等為(wei) 《曝書(shu) 亭詞話》。屈興(xing) 國編纂《詞話叢(cong) 編二編》更延伸至現代學人，如從(cong) 《胡適文存》中輯錄其《詞選序》《詞的起原》等為(wei) 《胡適說詞》；據《顧隨集》輯錄其《稼軒詞說》《東(dong) 坡詞說》並《倦馱庵詞話》為(wei) 《苦水說詞》等。實際如胡適、顧隨之論文，以時代言已入民國，以文體(ti) 言則為(wei) 現代學術形態，亦已遠離傳(chuan) 統詞話之體(ti) 了。

　　上述種種詞話，因為(wei) 屢見不鮮，大家似乎已經習(xi) 以為(wei) 常了。可是端詳一下，就會(hui) 覺得不無蹊蹺。你說它是古代詞話吧，可是古代並沒有這些書(shu) 的名頭；你說它不是古代詞話吧，又分明題署的是王漁洋或朱竹垞之名。事實上不要說古代沒有，在唐圭璋先生新版《詞話叢(cong) 編》定稿時也沒有，否則如王漁洋或朱竹垞這些詞界大咖，唐先生是不可能棄之不顧的。

　　我承認上述各種新輯纂的詞話，在集腋成裘、省卻讀者翻檢之勞等方麵具有積極的作用。如《倚聲初集》之評點，雖然有《續修四庫全書(shu) 》本可供翻檢，畢竟不如《詞話叢(cong) 編補編》更易查找。又如陳廷焯《雲(yun) 韶集》，真正能夠看到南京圖書(shu) 館善本室所藏清同治十三年（1874）稿本的也並不多。然而我對時下頗為(wei) 流行的詞話纂輯之風是持否定態度的。主要理由是，正如詞話是一種專(zhuan) 門的文體(ti) ，詞籍序跋、詞集評點、論詞絕句等也都是自成一格的文體(ti) 。把這些各具特點的文體(ti) 雜置一處，本身就是不科學的。這樣伴隨著詞話的與(yu) 日俱增，另一麵則是詞籍序跋、詞集評點和論詞絕句的消減。當然，這種詞學資料匯編一再被稱為(wei) 詞話，在編者、出版方和讀者那裏似乎並沒有遇到質疑與(yu) 抵製，而從(cong) 沒有人把這種資料集稱為(wei) 序跋、評點或論詞絕句，這也說明在這幾種常見的詞學文本中，其他幾種皆屬具體(ti) 文體(ti) ，而唯有詞話是個(ge) 無不可裝的“筐”。

　　詞話與(yu) 詩話、曲話、文話一樣，皆屬“話體(ti) ”。其文體(ti) 特點是寬容而富於(yu) 彈性，因散漫而自由。它就是一種印象式或感悟式的隨感雜記，其語體(ti) 風格是靈動灑脫，舒卷自如，談言微中，可莊可諧。詞話可能在有意無意間顯露自己的詞學主張，並且具有一定的理論含量；然而相對於(yu) 今之論說體(ti) ，盡可以說它缺乏體(ti) 係性或邏輯性，說它不夠係統，或不夠精密，但它那種具有即時性與(yu) 個(ge) 人性的漫話體(ti) ，正具有一種靈動灑脫的風致。它遠離高頭講章或學究氣，所謂不衫不履，亦正有其灑然自適的可喜之處。錢鍾書(shu) 《管錐編·列子張湛注》中曾感慨“文人慧悟逾於(yu) 學士窮研。”詞話也許是各類詞學論著中最接近文人慧悟的文體(ti) 形式。評價(jia) 詞話優(you) 劣不能隻講學理，更不能講學問。詞話可能勝過今之論文、專(zhuan) 著之處，正在於(yu) 其吉光片羽、談言微中的慧根妙悟。

　　除了詞話之外，詞集序跋、詞集評點以及論詞絕句，亦是各有其文體(ti) 特點，亦各有其表現功能。尤其是詞集評點，本就如淩霄之花，因攀緣而見風致，一旦脫離原詞語境，其所指與(yu) 能指大都不知其所雲(yun) 。蓋評點之學，本出於(yu) 宋人標抹讀書(shu) 之法，無論是批抹還是丹黃，離開文本則無所附麗(li) ，故評點之於(yu) 原作具有明顯的互文性關(guan) 係，一旦摘開則無以為(wei) 質。尤其是明清的詞集評點，往往以短小雋語出現，對於(yu) 作為(wei) 素材載體(ti) 的詩詞選本具有很強的依賴性。雖然如《詞話叢(cong) 編補編》之《倚聲初集輯評》等，也盡可能給出詞調與(yu) 首句，但評點語往往針對單句隻字或整首作品，離開原詞是沒法領會(hui) 的。

　　我們(men) 盡可以編《曆代詞籍序跋》，編《曆代論詞絕句》，編《清代論詞書(shu) 劄》，乃至《清代論詞詞集錄》等。當然也可以從(cong) 詩話、筆記中輯錄散見詞話，因為(wei) 文體(ti) 語體(ti) 相近。如果想匯輯一代詞學史料，也可以像張惠民那樣編《宋代詞學資料匯編》。但請不要再去輯纂那些文體(ti) 叢(cong) 雜而名不副實的詞話了。

　　《光明日報》（2023年09月11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