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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陵野老”與杜甫的郡望情結

發布時間:2023-10-23 10:01: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李海南(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杜甫自號“杜陵野老”,有時亦自稱“杜陵野客”“少陵野老”“杜陵布衣”等。杜甫以此為(wei) 號,大致在天寶十年前後,及至其晚年流落荊楚時,也多用此號。而其自入蜀到去世所作的懷鄉(xiang) 詩,懷念的除了少年時所居的鞏縣和洛陽外,多是長安及其附近的風物,可見其對杜陵的感情。這種感情,不僅(jin) 僅(jin) 關(guan) 涉鄉(xiang) 關(guan) 之思,更是與(yu) 其郡望情結密不可分。

  “杜陵野老”“少陵野老”之“杜陵”“少陵”均是來自杜氏從(cong) 西漢以來形成的郡望。杜陵為(wei) 漢宣帝陵,少陵在唐前稱“小陵”,為(wei) 許後之陵,南去杜陵十八裏。林寶《元和姓纂》卷六“杜氏”:“漢禦史大夫周,本居南陽,以豪族徙茂陵;子延年,又徙杜陵。”此為(wei) 杜氏定居杜陵之始。後分成兩(liang) 支,一支留在北方,一支渡江南下。杜甫所屬的一支為(wei) 京兆杜氏的襄陽遠支,祖先在晉宋之時南下,定居襄陽,直到杜甫五世祖杜叔毗隨梁宜豐(feng) 侯蕭循降西魏方歸北方,因此在唐代一直被目為(wei) 襄陽杜氏。《舊唐書(shu) ·杜甫傳(chuan) 》言其“本襄陽人,後徙河南鞏縣。”而其從(cong) 祖父杜易簡和祖父杜審言傳(chuan) 亦言其“襄州襄陽人”,宋之問有《三月三日於(yu) 灞水曲餞豫州杜長史別昆季》詩,其序曰:“言辭灞滻,將適荊河。戀舊鄉(xiang) 之喬(qiao) 木,藉故園之芳草。”但遷居襄陽的杜氏自南朝開始就常常自稱為(wei) “京兆杜氏”。《梁書(shu) .杜崱傳(chuan) 》:“杜崱,京兆杜陵人也。其先自北歸南,居於(yu) 雍州之襄陽,子孫因家焉。”及至唐代,這種稱呼方式仍然有所延續。杜甫從(cong) 父杜並墓誌即曰:“男子諱並,字惟兼,京兆杜陵人。”這種現象,一方麵是六朝時南渡僑(qiao) 姓稱北方郡望的習(xi) 慣使然,另一方麵,也與(yu) 居於(yu) 長安附近的京兆杜氏大族本支在初唐比較顯赫有關(guan) 。太宗朝的兩(liang) 位宰相杜如晦、杜淹就是出自京兆杜氏大族本支。唐代攀附著姓的情況比較多見,入唐後地位不顯的襄陽杜氏攀附頗有聲望的遠祖本支也屬社會(hui) 常情。

  杜甫亦自認為(wei) 是京兆杜氏之後,且在詩文中屢屢提及自己的身份。故其在開元二十九年所作的《祭遠祖當陽君文》中就自稱為(wei) “十三葉孫甫”。在天寶九年《進雕賦表》中亦說:“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e) 矣。”直到晚年所作的《回棹》中稱“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此碑便是杜預平吳後立於(yu) 峴山之上的紀功碑。確認自己為(wei) 杜預之後,便是確認自己京兆杜氏的身份。杜甫的家族不僅(jin) 身份認同方麵向京兆杜氏靠近,還在長安附近購置了田產(chan) ,杜甫《曲江三章》“杜曲幸有桑麻田”即是指此。

  杜甫這種濃厚的郡望情結,是根植於(yu) 唐代社會(hui) 文化土壤裏的。唐代在一定程度上承襲了自魏晉以來強調郡望、以門第相高的士族風習(xi) ,杜甫在詩中曾多稱美他人家族地望,如“相門韋氏在,經術漢臣須”(《贈韋左丞丈濟》)、“漢朝丞相係,梁日帝王孫”(《贈比部蕭郎中十兄》)、“丈人藉才地,門閥冠雲(yun) 霄”(《奉贈盧五丈參謀(琚)》)等。可見當時的社會(hui) 風氣就是如此。因此,杜甫以郡望為(wei) 自己取號,也是顯示自己家族榮耀之舉(ju) 。

  需要注意的是,杜甫具有濃厚的郡望情結,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社會(hui) 崇尚舊族的風氣使然,但也與(yu) 杜甫的現實需要緊密相關(guan) 。

  唐代士人的入仕途徑有多種,主要有科舉(ju) 、門蔭、流外入流、辟屬等。杜甫祖杜審言卒為(wei) 國子監主簿,為(wei) 從(cong) 七品,其父杜閑卒為(wei) 奉天令,為(wei) 正六品。按唐製不符合門蔭的要求。而杜甫本人又不樂(le) 吏事,也不太可能選擇由吏為(wei) 官。杜氏素以詩書(shu) 傳(chuan) 家,杜甫自幼便熟讀《文選》,精通詩賦,這和當時科舉(ju) 考試的要求是相符合的,故以科舉(ju) 入仕是最為(wei) 理想的。

  唐代的科舉(ju) 考試的考生來源主要有二:國子監和鄉(xiang) 貢。開元中,國子學衰落,鄉(xiang) 貢的比例大為(wei) 增加。鄉(xiang) 貢是由州府選汰後舉(ju) 送尚書(shu) 省參加禮部試,而諸州府之間等第率存在明顯差異,按京兆戶籍參加科舉(ju) 比其他地區的戶籍更有優(you) 勢。《唐摭言》卷二《京兆府解送》:“神州解送,自開元、天寶之際,率以在上十人,謂之等第……小宗伯倚而選之,或至渾化,不然,十得其七八。苟異於(yu) 是,則往往牒院請落由。”而同卷所錄的《元和元年登科記京兆等第榜序》言其為(wei) “神州等第錄”也反映了這一現實。而相比之下,河南府解送的重要性就差了很多,呂溫曾為(wei) 河南府首薦,在進京參加禮部試時卻未及第,可見河南府解送的影響力遠不及京兆解送。

  杜甫籍貫即為(wei) 河南鞏縣,第一次進京參加科舉(ju) 也為(wei) 河南府解送。他在河南府考中府試後取得了鄉(xiang) 貢資格,但在赴長安參加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的省試時落第,即《壯遊》所雲(yun) :“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ang) 。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後來他在經曆了八九年的漫遊生活,便“西歸到鹹陽”,其留居長安的行為(wei) 可能與(yu) 寄籍參貢有關(guan) 。寄籍參貢即在戶籍地之外的地方參加貢舉(ju) 。按照當時規定,應舉(ju) 者需在本籍報名。開元十九年敕:“諸周貢舉(ju) ,皆於(yu) 本貫籍分信明者,然依例,不得於(yu) 所附貫便求申送,如有此色,所由州縣即便催科,不得遞相容許。”在杜甫所處的時代,對於(yu) 冒充戶籍的行為(wei) 管理遠較中晚唐嚴(yan) 格,杜甫屬於(yu) 京兆杜氏的遠支,有寄籍於(yu) 京兆府的便利條件,比較直接的方式就是攀附遠親(qin) 。杜甫曾多次拜訪長安的親(qin) 屬,有《示從(cong) 孫濟》《杜位宅守歲》等詩。《示從(cong) 孫濟》中明言“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杜位宅守歲》中呼位為(wei) “阿戎”,“阿戎”是中古時對弟弟的稱呼,較為(wei) 口語化。其實杜位出自杜尹一支,這一支一直留在京兆附近。杜甫與(yu) 杜位雖為(wei) 關(guan) 係甚遠,但對其仍以兄弟相稱,可見確是有意親(qin) 近。

  除了寄籍之外,大族的身份對於(yu) 幹謁也意義(yi) 非常,唐代科舉(ju) 考試前幹謁、投贈行卷對於(yu) 考試結果有重要影響,這一點,程千帆先生在《唐代行卷製度與(yu) 文學》中有詳細討論。而大族的身份更有利於(yu) 幹謁成功。劉肅《大唐新語》中記載了一個(ge) 頗為(wei) 有趣的小故事,即是講唐人幹謁時冒為(wei) 大族之事:

  唐郎中李播典蘄州日,有李生稱舉(ju) 子來謁。會(hui) 播有疾病,子弟見之,覽所投詩卷,鹹播之詩也……播又曰:“秀才今擬何之?”生雲(yun) :“將往江陵,謁表丈盧尚書(shu) 耳。”播曰:“賢表丈任何官?”曰:“見為(wei) 荊南節度使。”播曰:“名何也?”對曰:“名弘宣。”播拍手大笑曰:“秀才又錯也!荊門盧尚書(shu) ,是某親(qin) 表丈。”生慚悸失次,乃複進曰:“誠若郎中之言,則並荊南表丈一時曲取。”

  然而,雖然杜甫做出了種種努力,以京兆杜氏的身份求謁過諸多京城權貴,科舉(ju) 入仕之路卻並不順利,直到天寶十載獻三大賦,天寶十四載方授河西尉,後轉為(wei) 右衛率府胄曹參軍(jun) 。在此之前,一直過著“朝扣富兒(er) 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yu) 冷炙,到處潛悲辛”的艱難生活。這種生活不隻是物質上的窘迫,還有精神上的壓抑與(yu) 無奈。杜甫曾自稱“白鷗沒浩蕩,萬(wan) 裏誰能馴”,但是為(wei) 了求仕,不得不幹謁權貴、依附作為(wei) 權臣的遠親(qin) ,這對具有強烈個(ge) 性的詩人而言無疑是恥辱的。故“杜陵野老”這個(ge) 號其實是帶有自嘲與(yu) 辛酸的。出身京兆杜氏卻至暮年不得解褐,仍是“野老”、“野客”,應該是這個(ge) 號深層的意義(yi) 。因此,杜甫旅食長安期間,在詩中自稱為(wei) “杜陵野老”“杜陵布衣”時往往也是懷有不平的。如“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投簡鹹華兩(liang) 縣諸子》)、“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si) ”(《醉時歌》)等都是如此。

  這種郡望情結在杜甫晚年逐漸發生了變化。杜甫晚年提及自己杜陵人的身份時表達的更多並非身份與(yu) 處境的落差,而是暮年漂泊流離的感傷(shang) ,如“巫峽寒江那對眼,杜陵遠客不勝悲”(《立春》)、“杜陵老翁秋係船,扶病相識長沙驛”《惜別行送劉仆射判官》等都是例證。杜甫晚年除了直接稱自己是杜陵人外,還經常以從(cong) 長安漂泊到荊楚的王粲自比,“接輿還入楚,王粲不歸秦”(《贈王二十四侍禦契四十韻》)、“去國哀王粲,傷(shang) 時哭賈生”(《久客》)等皆是此類,從(cong) 中寄寓遭亂(luan) 漂泊,遠離秦川之悲。

  此時杜甫已經遠離長安,也遠離了遊走權門、幹謁權貴的生活,“杜陵”於(yu) 他而言,已經漸漸褪去了功利色彩,變成了一個(ge) 在文化意義(yi) 上的故鄉(xiang) 。他依然會(hui) 為(wei) 這個(ge) 故鄉(xiang) 自豪,懷想杜陵人物之盛“令弟尚為(wei) 蒼水使,名家莫出杜陵人”(《季夏送鄉(xiang) 弟韶陪黃門從(cong) 叔朝謁》)、“鄉(xiang) 裏衣冠不乏賢,杜陵韋曲未央前”(《贈韋七讚善》);也會(hui) 頻繁回憶故鄉(xiang) 風物,將其視為(wei) 可以安慰遊子的故裏,如在夔州所作的“杜陵斜照晚,潏水帶寒淤”(《贈李八秘書(shu) 別三十韻》),“故裏樊川菊,登高素滻源”(《九日五首》)等,甚至在泛舟嘉陵江時,都會(hui) 想起長安附近的渭水, “故國流清渭,如今花正多。”(《泛江》)此時他提到自己杜陵人的身份時,已經不再為(wei) 出身大族而暮年仍為(wei) “野老”激憤了,轉而變成了思歸不得的痛苦和遠離故土的感傷(shang) ,郡望情結逐漸被鄉(xiang) 土情結替代。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23日 13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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