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詩歌中的“我”字何以如此之多
作者:連曉雨、張明(分別係東(dong) 北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生、東(dong) 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說,“中國文學的長河,是以詩歌為(wei) 主流的”。中國是詩的國度,中國古代詩歌的高峰是人們(men) 常說的唐詩,但魏晉詩歌同樣是中國詩歌長河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曹氏父子、建安七子、竹林七賢、三張、二陸、兩(liang) 潘、一左,這些魏晉時期的詩人在中國詩壇上熠熠生輝,其詩作同樣不乏名篇佳句。
閱讀欣賞魏晉詩歌,會(hui) 發現其中存在大量“我”字入詩的現象。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記載統計,魏晉詩歌“我”字直接入詩共涉及92位詩人的449首詩(累計858句)。從(cong) 指向上來看,含“我”的魏晉詩歌除了少數指詩人之外的他人他物外,多數均指詩人自我,我們(men) 姑且稱之為(wei) 自我類詩歌。
魏晉詩歌“我”字入詩是較為(wei) 明顯的現象。那麽(me) ,這一現象背後的原因是什麽(me) ?“我”字作為(wei) 詩人寄托個(ge) 體(ti) 情感的重要對象,關(guan) 乎詩歌主旨以及情感的傳(chuan) 達,在魏晉詩歌創作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從(cong) 詩歌內(nei) 部發展來看,“我”字入詩,於(yu) 先秦詩歌尤其是《詩經》中已多有所見,漢樂(le) 府中的“我”字亦是屢見不鮮,東(dong) 漢無名氏所作《古詩十九首》中同樣也有“我”字的使用。魏晉詩歌汲取前人這一作詩傳(chuan) 統,在詩歌中使用了“我”字。
魏晉詩歌中的涉“我”詩句,有一些是對《詩經》詩句的引用或化用,詩人借此表現魏晉時代主題下文人自己的精神世界與(yu) 情感訴求。魏晉詩歌之“我”受《詩經》影響,不外乎兩(liang) 種情況:一是直接襲用《詩經》成句,如曹操《短歌行》“我有嘉賓”取自《小雅·鹿鳴》。二是化用《詩經》詩句,如陸機《擬明月何皎皎》“我行永已久”,化用《小雅·六月》“我行永久”。從(cong) 以“我”入詩的魏晉詩歌對《詩經》具體(ti) 詩篇的襲用與(yu) 化用,能夠看出魏晉詩歌所受到的《詩經》的影響。
盡管從(cong) 建安到東(dong) 晉,詩風是變化的,但在“我”字入詩這一點上的確是有共性的,這一共性與(yu) 始於(yu) 《詩經》的中國古代詩歌傳(chuan) 統有關(guan) 。中國古代詩歌的主體(ti) 是抒情詩,情感抒發是作詩的目的。《毛詩序》說:“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wei) 誌,發言為(wei) 詩,情動於(yu) 中,而形於(yu) 言。”詩歌抒發的是詩人主體(ti) 的情感,而作為(wei) 第一人稱代詞的“我”,無疑是詩人主體(ti) 情感抒發最直接、最明顯的指稱。以“我”入詩寫(xie) 作詩歌就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一個(ge) 傳(chuan) 統,魏晉詩歌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一個(ge) 發展階段,自然符合中國古代詩歌的這一傳(chuan) 統。
《美的曆程》一書(shu) 中提出,“從(cong) 東(dong) 漢末年到魏晉,這種意識形態領域內(nei) 的新思潮,簡單來說,就是人的覺醒”“即在懷疑和否定舊有傳(chuan) 統標準和信仰價(jia) 值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生命、意義(yi) 、命運的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個(ge) 體(ti) 存在的強烈意識即人自身的覺醒,魏晉“人的覺醒”這一時代思潮,自然會(hui) 體(ti) 現在魏晉詩人的詩歌創作中。而以“我”字入詩,適合直抒胸臆,適合表現強烈歸結於(yu) 自我的主體(ti) 情感,彰顯主體(ti) 意識之“我”,契合魏晉詩人自我意識發展的現實需求。比如魏晉的羈旅行役詩,詩人們(men) 以“我”入詩,清晰表達了個(ge) 人的主張與(yu) 情感。魏晉詩人生當亂(luan) 世,多有因不同原因而背井離鄉(xiang) 者。行旅之“我”在艱難亂(luan) 世尋求立足之道,在國家命運與(yu) 個(ge) 人境遇之間注入深沉憂思。大致說來有:羈旅而處家國百姓世界中的“我”,羈旅而處人世情感世界中的“我”,羈旅而處個(ge) 體(ti) 精神世界中的“我”。家國百姓境界中的“我”多是曹魏詩人寫(xie) 作的,個(ge) 體(ti) 精神世界中的“我”多是兩(liang) 晉尤其是東(dong) 晉詩人寫(xie) 作的。這與(yu) 曹魏到東(dong) 晉思想發展的進程是一致的。
在“人的覺醒”這一時代思潮的影響下,魏晉詩人的羈旅行役詩寫(xie) 出了不同的“我”,其他遊仙詩、隱逸詩等題材的詩歌同樣彰顯著“我”這一個(ge) 體(ti) 的自我意識與(yu) 情感訴求。正如章培恒所說:“由於(yu) 自我意識的加強,文學的社會(hui) 責任感減弱了。文學創作首先不是為(wei) 了滿足社會(hui) 的需要,政治、教化的需要,而是為(wei) 了滿足自己,獲得心靈上的快感。”
從(cong) 漢語語言發展情況來看,“我”“餘(yu) (予)”“朕”作為(wei) 第一人稱代詞最早可追溯到甲骨文,在《尚書(shu) 》《詩經》等先秦文獻中使用的較為(wei) 普遍。“朕”因作為(wei) 帝王專(zhuan) 稱而退出第一人稱代詞的原因眾(zhong) 所周知。“餘(yu) (予)”的萎縮,“我”的使用越來越普遍,洪波認為(wei) 其主要原因是謙敬這一語義(yi) 功能的不同,“我”由於(yu) 沒有“餘(yu) (予)”“朕”那樣的語義(yi) 功能(“餘(yu) ”表謙卑,“朕”表尊敬),在使用上就沒有那麽(me) 多的限製,生命力強大,所以一直沿用下來。上古漢語還有一個(ge) 比較常用的第一人稱代詞“吾”。王力、向熹均指出古漢語口語發展過程中“我”取代“吾”的事實,且均猜測了取代發生的時代。朱慶之撰文認為(wei) ,上古漢語第一人稱代詞除了“我”都退出口語這一重要變化,最晚在東(dong) 漢時期已經結束。
據上述研究者的研究可以判斷,“我”在魏晉時期應是存在且廣泛使用的第一人稱代詞,魏晉詩人欲以第一人稱代詞在詩歌中抒寫(xie) 個(ge) 人情誌,“我”無疑是最佳且最現實的選擇。在自我意識覺醒的魏晉時代,詩歌中使用“我”更能突出抒情主體(ti) 的內(nei) 心世界,因為(wei) 它廣泛存在且在使用上沒有謙卑與(yu) 尊敬的語義(yi) 功能。所以,魏晉詩歌以“我”入詩也是漢語語言自身發展的一個(ge) 選擇。
基於(yu) 上述原因,魏晉詩歌大量使用“我”字就成為(wei) 必然。“我”在詩中不單純是第一人稱代詞,而且是具有相當表現力的藝術符號。它在魏晉詩歌中具有豐(feng) 富的文化內(nei) 涵。“我”在魏晉詩歌中反映了時代風尚,代表著魏晉詩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展現了主體(ti) 意識高揚的時代風采,呈現了詩人真實而複雜的心靈世界。在那樣一個(ge) 特殊的時代,無論主觀上還是客觀上,“我”字都必然會(hui) 被詩人們(men) 用到詩歌創作中。
《光明日報》(2023年11月23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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