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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與我並生 萬物與我為一

發布時間:2024-01-24 09:36: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周根紅(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實施文藝作品質量提升工程的導向引領、製度設計與(yu) 實踐創新研究”負責人、山東(dong) 大學文學院教授)

  曆史悠久的中華文化孕育了燦爛多彩的中華美學。古典文學作為(wei) 中華文化的集大成者,閃耀著熠熠生輝的中華美學精神。《詩經》中“風雅頌”“賦比興(xing) ”並稱的“六義(yi) ”,以《離騷》為(wei) 代表的“屈騷傳(chuan) 統”,魏晉風度,建安風骨,盛唐氣象,唐詩宋詞的韻外之致,元明戲曲的當行本色等,都為(wei) 中華美學風範提供了重要的創作範例。觀物取象、道法自然、形神兼備、情景交融、虛實相生、詩畫一律、文以載道等美學範疇,為(wei) 中華美學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石。“天地與(yu) 我並生,萬(wan) 物與(yu) 我為(wei) 一”所彰顯的天人合一觀念是中華美學精神生成的基礎,並內(nei) 化為(wei) 天、地、人渾然一體(ti) 、互為(wei) 表裏的深層美學結構。經由曆代文人的審美實踐和美學凝練,古典文學在不斷的經典化中形成了獨具一格的中華美學精神。

  文以載道的家國情懷

  寄情山水、托物言誌,是中國文學獨特的表現手法。曆代文人對山川形勝、日月光華、喧鳥鳴禽、殘紅飛絮的吟詠歌唱,重在表露內(nei) 心的“誌”和“道”。無論是盛世時的豪放、激昂、雄壯與(yu) 飄逸,還是亂(luan) 世時的低沉、蒼涼、孤獨與(yu) 悲愴,都充分表現出濃鬱深厚的家國情懷。文以載道,在對天地萬(wan) 物的行吟中寄托家國情懷,是古典文學裏中華美學精神的突出表現。

  傳(chuan) 遞經世治國的思想,始終貫穿著中國文學的發展曆程。《詩經》的編纂目的,是試圖在“禮崩樂(le) 壞”的時代“洞明治理”,重建社會(hui) 道德倫(lun) 理秩序,進而形成了詩教的傳(chuan) 統。曹丕《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e) ,不朽之盛事”,將“文章”視為(wei) “經國”大業(ye) ,倡導文學擺脫經學的羈絆,賦予文學以獨立而崇高的地位。荀子、揚雄、劉勰一脈相承的“明道、征聖、宗經”的文學觀,成為(wei) 文章需要遵循的三要素。韓愈和柳宗元發起古文運動,主張“文道合一”“以文明道”,對後世文學產(chan) 生了重要影響。唐宋八大家雖風格各異,但都以“明道”為(wei) 旨歸。韓愈在因反對佞佛而被貶的路上,仍不忘表明“欲為(wei) 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的報國心跡;柳宗元被重新任用後準備返京大展宏圖時,激蕩著“為(wei) 報春風汨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的昂揚鬥誌;王安石在主持變法時,滿懷“千門萬(wan) 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的美好期待。宋明理學更是在“文以載道”的基礎上完成了“文”與(yu) “道”的體(ti) 係建構。

  文學書(shu) 寫(xie) 時代,也反映了時代的精神。《詩經》的“興(xing) 觀群怨”即是反映社會(hui) 變化、抒寫(xie) 個(ge) 人情懷、采擷民風民情、怨刺上政世道。《樂(le) 府》的“采風”,采集的也是政風、時風和民風,為(wei) 當政者反躬自省。“建安風骨”的慷慨悲涼、雄健深沉,“魏晉風度”的率直任誕、清俊通脫,“盛唐氣象”的筆力雄壯、氣象渾厚,反映的都是不同曆史時期的時代精神。“元白詩體(ti) ”對現實的關(guan) 懷和對社會(hui) 的“美刺”,都體(ti) 現了“文以載道”的美學精神。李煜的“亡國之音”跳出了“花間詞”的香軟穠豔,被王國維認為(wei) “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以哀婉之音,發亡國之悲。蘇軾突破“詞為(wei) 豔科”的藩籬,從(cong) “煙雨迷離”的婉約閨怨轉向“鐵馬金戈”的恢弘雄放。即便柳永“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的俗詞,有“楊柳岸,曉風殘月”表露出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失落惆悵,也有“關(guan) 河冷落,殘照當樓”展現出漂泊江湖、仕途失意的悲慨愁思,猶見詞人內(nei) 心揮之不去的家國情懷。範仲淹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心係百姓疾苦和國家安危,成為(wei) 家國情懷的集中體(ti) 現。

  天人合一的和諧之美

  “天人合一”是中華傳(chuan) 統文化獨特的哲學觀、世界觀和倫(lun) 理觀,融合了儒家的倫(lun) 理道德追求和道家的天道自然觀念,是中華文明內(nei) 在的生存理念。古典文學在天人合一觀念的影響下形成了天地共生、物我一體(ti) 、感應會(hui) 通、道法自然等審美體(ti) 驗和美學觀念,由此將中華美學精神引向和諧之美的崇高境界和理想歸宿。

  天、地、人融為(wei) 一體(ti) 是文藝創作追求的大美至境,神與(yu) 物遊、物我兩(liang) 忘、澄懷味象、天地境界、逸神妙能等審美評價(jia) ,都體(ti) 現出天人合一的美學風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餘(yu) 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落霞與(yu) 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些天地交融的詩句數不勝數,出神入化,令人稱道。天人合一的思想生發出古典文學的意、象、境等美學範疇。《周易·係辭上》“言不盡意”故“立象以盡意”,最早提出了言、意、象的互補;劉勰進一步將審美形象凝練為(wei) “意象”,提出“意”與(yu) “象”的統一,開創了中國古典審美意象理論;劉禹錫“境生於(yu) 象外”揭示了中華美學最高範疇“境界”的本質;王國維提出“詞以境界為(wei) 最上”,強調藝術與(yu) 人生的合二為(wei) 一。

  在天人合一的觀念引導下,道法自然成為(wei) 文學創作的最高準則。《詩經》的“賦比興(xing) ”手法,《離騷》的“香草美人”範式,都是以自然萬(wan) 物為(wei) 抒情明誌的依托。魏晉士人暢神悟玄,開創山水田園詩一派。南宋文人感念山河破碎,在比興(xing) 寄托中實現了詩、詞的精神合流。李夢陽的“情真說”、李贄的“童心說”、袁宏道的“性靈說”、馮(feng) 夢龍的“情教說”,都是倡導藝術要發乎自然、不事雕琢、返璞歸真。正是由於(yu) 對自然美學法則的推崇,古代文人品藻論文都視自然為(wei) 高格。楊時《龜山先生語錄》稱陶淵明的詩“衝(chong) 淡深邃,出於(yu) 自然”。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專(zhuan) 設“自然”一品。李白崇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清新詩風。薑夔追求“野雲(yun) 孤飛,去留無跡”的“清空”幽韻。陸機《文賦》“言拙而喻巧”“理樸而辭輕”、陳師道《後山詩話》“寧拙毋巧,寧樸毋華”,都主張“造化自然”的樸拙之美。與(yu) 自然的和諧相處,與(yu) 天地的同聲應和,與(yu) 萬(wan) 物的彼此感應,是中華美學最為(wei) 理想的精神境界。

  天人合一的觀念孕育了“和”的美學觀念,成為(wei) 中華美學根本性的規範,形成了“和諧之美”的中華美學精神。“和”的觀念來自音樂(le) ,正所謂“八音克諧,無相奪倫(lun) ,神人以和”。樂(le) 不僅(jin) 是一種藝術形式,更是“聲音之道與(yu) 政通矣”,從(cong) 而與(yu) “文以載道”相呼應。詩教傳(chuan) 統、道德文章、析萬(wan) 物之理、究天人之際等,都承載著家庭、社會(hui) 和政治相成相濟的和合之道。古典文學的“和諧之美”,突出人的審美感受和生命體(ti) 驗,指向天地萬(wan) 物和人與(yu) 自然的生生之美,是一種心靈相通的美學精神。《關(guan) 雎》“樂(le) 而不淫,哀而不傷(shang) ”,是“禮不逾矩,情不逾度”的情感節製和平衡。《詩》三百“思無邪”也是指情感的中正和諧,正如《禮記》所言“中正無邪,禮之質也”。古典文學不僅(jin) 要追求天地境界,而且要在謀篇布局、遣詞調句、運思表達、意境營造等方麵找到文學內(nei) 部的和諧之美,由此出現了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動靜相宜、形神兼備、氣韻生動、陰陽和合、剛柔並濟等美學規範。

  意味雋永的含蓄之美

  言簡意賅、凝練節製,是古典文學重要的審美旨趣。在方寸之間、物象之外展現意義(yi) 的深遠闊大,含而不露,引而不發,意蘊豐(feng) 富,從(cong) 而形成了中華美學精神含蓄之美的標誌性特征。

  “含蓄之美”與(yu) 古代詩詞都為(wei) 短製有關(guan) ,也與(yu) 儒道文化博觀約取相涉,一直貫穿於(yu) 曆代文藝創作和文藝批評之中。“春秋筆法”“微言大義(yi) ”注重在精微的字裏行間隱藏深刻道理。司馬遷評屈原“其文約,其辭微”,然而“其指極大”“見義(yi) 遠”。因此,“意不淺露,語不窮盡”成為(wei) 文人們(men) 孜孜不倦的追求;“吟安一個(ge) 字,撚斷數莖須”成為(wei) 津津樂(le) 道的寫(xie) 作態度。唐代詩歌的“含蓄”更是成為(wei) 一種普遍現象。朱慶餘(yu) 的“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內(nei) 心渲染淋漓盡致,場景動作細致入微,可謂是唐詩中含蓄的典範。含蓄之美也是古典文論著重論述的文藝批評觀。劉勰“析辭尚簡”,司空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白居易“為(wei) 詩宜精搜”,梅聖俞“含不盡之意,見於(yu) 言外”,嚴(yan) 羽“言有盡而意無窮”等,都是倡導作品的“言簡意賅、凝練節製”,最終達到一種內(nei) 斂的含蓄之美。

  宋代詞人薑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提出:“語貴含蓄……句中有餘(yu) 味,篇中有餘(yu) 意,善之善者也。”這種“餘(yu) 味”“餘(yu) 意”自然需要通過天地萬(wan) 物的意、境、象等來營造,因而有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韻外之致”等美學範疇。漢樂(le) 府《江南曲》用“魚戲蓮葉”描繪了一幅明亮生動的江南水鄉(xiang) 畫卷,傳(chuan) 達的卻是青年男女愛戀歡情、嬉戲追逐的主題。唐代金昌緒《春怨》寫(xie) 道:“打起黃鶯兒(er) ,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首看似寫(xie) 閨情的“春怨”,實際上反映的是征戰帶給百姓的苦難,頗有“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的悲痛和無奈,卻又更勝一籌,其層層疊疊,舉(ju) 重若輕。蘇軾《贈劉景文》詩雲(yun)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全詩隻見景不見人,雖寫(xie) 的是秋盡冬來枯荷殘菊之景,其實是寄喻好友傲霜堅貞的品質和切忌意誌消沉的勉勵。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cong) 話》將此與(yu) 韓愈詩句“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相提並論,評二詩“皆曲盡其妙”。

  含蓄之美不僅(jin) 要表達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還需要追求一種意境和境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以極為(wei) 簡單的線條勾勒了邊陲大漠的壯闊雄奇,表達的卻並非純美的邊地風光,而是突出“都護在燕然”的奮勇殺敵、征人的邊關(guan) 冷月和詩人的孤寂惆悵。“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也不隻是一處水流湍急的岸邊風景,而是安史之亂(luan) 後詩人在滁州為(wei) 官時的進仕和退隱的矛盾中,以水急舟橫抒發順其自然的心態。“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抒發詩人久久無法平靜的深情,而字句之中不見“友情”,隻見浩渺無窮、天水合一的虛實之境,真是含吐不露而境界無窮。

  映射萬(wan) 象的詩性人生

  古典文學向來講究境由心生,重視意境的營造,追求人生的境界,把自然之美、寄寓之誌和生命之感相結合,體(ti) 察萬(wan) 象,通於(yu) 天地,融於(yu) 物我,獲得自然的啟迪、人生的適意和生命的超越,從(cong) 而形成了中華美學詩性人生的精神。

  詩性是文學作品的重要審美品質,也是時移世易的人生姿態。“采菊東(dong) 籬下”的陶淵明,在“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yu) 還”的山水田園間找到了淡然閑適的詩意。“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李白,既在“眾(zhong) 鳥高飛盡,孤雲(yun) 獨去閑”中感受落寞的惆悵,也在“兩(liang) 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wan) 重山”中抒發歡快的豪情。王徽之雪夜訪戴,乘興(xing) 而來,盡興(xing) 而返,最能代表文人超然灑脫的詩性。“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晉風度,進一步將山水之美上升為(wei) 精神層麵而不是“知者樂(le) 水、仁者樂(le) 山”的道德比興(xing) 層麵,從(cong) 而開辟出一條詩性山水的美學通途。“半竿落日,兩(liang) 行新雁,一葉扁舟”用寥寥數筆的詩意畫麵,寫(xie) 盡了時局動蕩、身世飄零中的離愁別緒,也寫(xie) 出了千古文人的詩性曠達。

  宗白華說:“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wan) 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yu) 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ge) 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wei) 藝術的‘意境’。”這是要求藝術家將生命體(ti) 驗錘煉為(wei) 詩性的品質,將審美境界上升為(wei) 人生境界。莊子“獨與(yu) 天地精神往來”,孟子“養(yang) 浩然之氣”,周敦頤“觀天地生物氣象”,都是宇宙人生的交融合一。曆代文人吟嘯山林,笑傲江湖,對酒當歌,在自然中涵養(yang) 了寬闊深廣的審美境界和人生體(ti) 驗。杜甫“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以雄渾闊大、浩蕩燦爛的意境,反襯了詩人受到朝廷排擠後的孤苦淒愴。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以幽靜冷峻、超然世外的形象,描寫(xie) 詩人因改革失敗而被貶的落寞失意和孤傲清高。這比陶淵明《桃花源記》的世外桃源更增加了人生體(ti) 驗的厚重和內(nei) 心情感的浩瀚寥廓。王國維更是將“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wei) 伊消得人憔悴”“眾(zhong) 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概括為(wei) 人生的三種境界。

  曆代文人寄情山水,歸隱田園,享明月清風,品炎涼冷暖,經人生浮沉,感滄桑變幻,最終走上了一條尋“自然之美”、抒“鴻鵠之誌”、澆“胸中塊壘”的詩性道路。人生得意時,要“莫使金樽空對月”“一日看盡長安花”;人生失意時,也要“縱酒高歌楊柳春”“直掛雲(yun) 帆濟滄海”。“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yun) 卷雲(yun) 舒”是人生的理想境界;莊周夢蝶的“物我兩(liang) 忘”是審美的高峰體(ti) 驗。這就需要人們(men) 以超然的姿態,傳(chuan) 遞人生的詩意,養(yang) 浩然之氣,悟天地之道,走向一種化境。化境不隻是藝術的審美,也是宇宙變化和人生修養(yang) 的結合。美學家陳望衡認為(wei) :“這種化境將有限的藝術空間引導到無限,將現實的人生引導到未來,將情感的愉悅升華為(wei) 哲理的啟迪。”

  中華美學精神意蘊豐(feng) 富,博大精深,在文學、書(shu) 法、繪畫、音樂(le) 、建築、服飾等各領域都有突出的表現。“文變染乎世情,興(xing) 廢係乎時序。”文學最能反映時代,也最易貼近人心。人生於(yu) 天地之間,與(yu) 萬(wan) 物同理相通,創作出充滿無限詩情畫意、逸興(xing) 遣懷的千古華章,令後人激賞,引讀者共鳴。因此,從(cong) 古典文學入手,或許更能形象真切地展示中華美學精神的時代層積,更能細致入微地表現中華美學曆久彌新的精神風範。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24日 11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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