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動人之處
【中國故事】
作者:傅菲(散文家、鄉(xiang) 村研究者)
我每個(ge) 星期都往返於(yu) 汾水溪穀。延綿群山對大地有著宏大的表達欲望,令人感覺到山河的壯麗(li) 。當我們(men) 深入其中,會(hui) 發現大地的動人之處在於(yu) 生命的豐(feng) 腴。豐(feng) 腴,既表現出生命的豐(feng) 富和生動,也表現出生命的滄桑和艱險。
大茅山山脈與(yu) 靈山山脈以山嶺相接,山嶺斜緩而狹長,嶺南之水南流八公裏,注入饒北河,嶺北之水北流二十二公裏,注入雙溪湖。山嶺遂名汾水嶺。汾水嶺海拔高度約四百米,山峰如炬,群山綿亙(gen) 三十餘(yu) 公裏,被原始次生林和竹林覆蓋。村落沿溪穀散落,嶺上村子被稱作汾水嶺村。
年少時,我常隨鄰居來汾水嶺砍柴。淩晨五點出發,拉一輛板車,帶上盒飯,走到嶺上已是九點多鍾。飯和板車寄存在熟悉的老表家裏,我們(men) 上山砍柴,砍了兩(liang) 捆柴,下山吃飯。當地老表十分熱情,給我們(men) 熱飯熱菜,提供茶水,卻不收分文。飯菜不夠吃,還吃老表的飯菜。飯後,再上山去砍兩(liang) 捆柴。一車木柴拉回家,已是掌燈時分。公路是砂石路,沙子落進鞋子裏,腳板磨出了血。
傍晚,砂石公路的坡道上,有數十輛平板車拉木柴。坡道又彎又陡,木柴又重又沉,平板車加速下滑,拉車人無法控製車速。人的腳步跑不贏車輪胎。製車人就在平板車底下,加一根長於(yu) 車身的原木(約八厘米粗),當減速器用。這根原木拖在公路地麵,發出“鐺鐺”的聲音,揚起陣陣塵土。
木柴都是新砍的老灌木,剁頭去枝,用藤條綁紮。看到漫山遍野的灌木,我就激動起來,揮著柴刀用力砍,砍下的木柴賣給土窯廠。一天可以賺一塊三毛錢。
我有一個(ge) 鄰居叫財叔,他以砍柴為(wei) 生,淩晨拉車去汾水嶺,傍晚拉一車木柴回家。嶺上家家戶戶都和他搭過夥(huo) 。有一次,我跟財叔去砍柴,盒飯帶上山,鋁飯盒就掛在溪邊樹上,獨自砍柴了。砍了兩(liang) 捆柴下來,鋁飯盒不見了,我四處找也沒找到。我急得哭了。沒飯吃,餓不住。財叔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鋁飯盒,飯一粒不剩。財叔說,飯掛在樹上招猴子,猴子聞到飯香就會(hui) 來偷飯吃,神不知鬼不覺。
楓樹塢、富足洋、元坪、大坪、蘿卜棚、王半山、幹陽壟、背壟、南塢坑等群山中的大山塢中,有猴子、黑熊、雲(yun) 豹、豺棲息,常發生黑熊、野豬襲擊人的事情。財叔並不害怕。他數次遇見黑熊,也沒發生意外。他說:我這麽(me) 精瘦,熊吃我劃不來。
汾水嶺產(chan) 冬筍。去年臘月,我去嶺上買(mai) 冬筍。冬筍約八兩(liang) 重一個(ge) ,一頭尖一頭圓,筍殼薄,筍肉脆、鮮,色白如豆腐。鄰居李家的女兒(er) 嫁到汾水嶺,我叫她菊姑。菊姑是大臉膛,個(ge) 頭高大,伐木挖筍植樹,都是一把好手。每次見了我,她都很好客,招呼我:傅家小侄子,來我家吃飯吧,沒有好酒相待,筍幹燉鹹肉是有的。菊姑有兩(liang) 個(ge) 兒(er) 子,大兒(er) 媳出了車禍走了,小兒(er) 子四十多歲了還沒結婚。她小兒(er) 子騎摩托車騎得飛快,一天有兩(liang) 餐都要喝醉。她叫他別騎那麽(me) 快,會(hui) 出事。他回他媽媽:命又不歸自己管噢。鄭家老四大姐也是在汾水嶺落戶的。她嫁給本村的永興(xing) ,結婚沒到一年,跟一個(ge) 做木頭生意的男人跑了。男人住在汾水嶺山腰,有家室,攆也攆不走老四大姐,便安排她在屋後的雜物房生活。
十多年前,冬天下大雪,我經過汾水嶺,看見兩(liang) 個(ge) 孩童從(cong) 溪裏用木桶抬水上來,人比木桶略高,走得磕磕絆絆。我回家對我媽說,看見老四大姐兩(liang) 個(ge) 孩子抬水,水桶一晃一晃的,水潑了出來,真是可憐。我媽就說老四死心眼,找混日子的人,還去窮得沒路走的汾水嶺,也不知道老四圖個(ge) 什麽(me) 。男人的老婆四十多歲死於(yu) 肺結核,老四大姐才入了他家大門。兩(liang) 個(ge) 孩子過了十五歲,便去浙江打工。
汾水溪一直從(cong) 高處往下落,河床隻有兩(liang) 米來寬,溪水湍急。田是梯田,一小塊一小塊,向北低矮下去。一塊田的麵積僅(jin) 約一兩(liang) 分,無法用機械耕作,隻能用牛。枇杷樹掛滿了黃色的果實,田裏灌滿了水,牛拉著犁,昂著頭,哞哞哞哞,叫聲悠遠。
耕田人戴著鬥笠,舉(ju) 起竹竿替牛趕蒼蠅,對牛說:拉犁是你的命啊,你怎麽(me) 慢吞吞呢?千萬(wan) 別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我都沒覺得自己受委屈呢。
泥從(cong) 犁頭翻過去,水沒入泥溝,草埋在泥裏。八哥騰起翅膀,站在泥頭,啄食泥鰍、蚯蚓和昆蟲。泥裏有很多昆蟲及蟲卵、幼蟲,蠕動著,被八哥啄了出來。八哥一群有二十多隻,跟著牛。耕田人揚起竹竿趕八哥,八哥飛起來,就是不離開牛。竹林藹藹,白鷺在山穀斜飛。
那個(ge) 耕田的人,就是菊姑的丈夫。他七十來歲了。他是村裏唯一的耕田人。一壟山田三十多畝(mu) ,都由他耕。耕一畝(mu) 田收二百二十元錢,耖一畝(mu) 田收一百二十元錢,都是他說了算。草爛在泥裏,爛透了,再開始插秧。
嶺上多白雲(yun) ,繞山巔,也繞屋簷。白雲(yun) 如豆腐腦,如遊魂,如蘆葦花。白雲(yun) 在竹林穿梭,山巔浮在白雲(yun) 之上。白雲(yun) 縹緲,回蕩在白色泡沫之海。白雲(yun) 是山帽,也是山頭巾。
事實上,汾水嶺以北的溪穀是上饒北部最重要的交通要塞。古徽州入上饒、閩北,浙西北入贛東(dong) 北、閩北,贛東(dong) 北山區縣與(yu) 縣的通關(guan) ,汾水溪穀都是必經之路。
汾水溪沿途最大自然村是葉家村,約有百餘(yu) 戶,姓氏龐雜,處於(yu) 溪穀中段,往北通德興(xing) 、樂(le) 平、婺源,往南通橫峰,往東(dong) 通信州,山道在群山中互通。守住了葉家村,便扼住了溪穀的咽喉。在土地革命戰爭(zheng) 時期,方誌敏以葛源為(wei) 根據地,與(yu) 國民黨(dang) 腐敗政府鬥爭(zheng) ,開展革命活動。其時,葉家村的住戶數不足九十,成年男丁多數在革命戰爭(zheng) 中犧牲。
2022年春,有烈士後人在村中發現了烈士紀念碑,湮沒在草叢(cong) 。紀念碑刻於(yu) 1965年,記載了七十六名烈士的名字。曾任紅十軍(jun) 警衛師第二任師長薑文龍烈士、曾任紅十軍(jun) 團長徐洪元烈士,均為(wei) 葉家村人。
通往葛源和通往懷玉山的山道,已荒廢三十餘(yu) 年,被灌木叢(cong) 和藤條占領。葉家村人世代以種竹木、采藥為(wei) 業(ye) 。山林被封禁之後,村民外出到浙江、廣東(dong) 謀生。山民最終從(cong) 山林中退了出來。
溪穀多垂珠樹、黃檀、檵木、山桐子。垂珠樹在岸邊礫石堆雜生,清明前後,枝條被花朵墜彎,白花鋪滿了溪麵。檵木有的開白花有的開紅花,綴滿了石崖,或白如霜雪或紅如雲(yun) 霞。黃檀過了春天才抽葉開花,不知春天為(wei) 何季節,故名不知春。
二十世紀末,葉家村、中村、毛村、雙河口等地山民,在冬季上山挖黃檀、杜鵑、珍珠楠,移栽在田裏,等浙江人來年春天來收購,培育盆景。
黃檀花開,汾水溪就能看到馬口魚了。2022年初夏,我多次在溪邊徒步,逆水而上,對魚類作調查。
汾水溪棲息了馬口魚、白鰷、麥穗魚、點紋銀鮈、中華鰟鮍、斑紋鰍、中華原吸鰍、爬岩鰍、河川沙塘鱧、小鰁、光唇魚等,以馬口魚為(wei) 最多。河中多大石塊,水衝(chong) 下去,有了小水潭,馬口魚藏在潭中。用木條或竹片劃動潭水,馬口魚就露出水麵。山民抓魚不用網,用筲箕對著潭口,腳攪動水,魚就往筲箕跑,抄起筲箕,魚就撈了上來。暴雨,梯田滿水了,從(cong) 排水口往下瀉入溪中,魚迎水而上,跳入田裏。天晴了,魚就在水稻下吃蟲,跳起來吃。站在田埂上,可以看見魚啪啪啪地跳起來。
棲息在汾水溪的魚,有非常重的腥味,卻沒什麽(me) 鮮味。這是相較長樂(le) 河、饒北河的魚而言的。這是為(wei) 什麽(me) 呢?不知道。因此,鮮有人來汾水溪抓魚、釣魚。
溪穀最大盆地乃雙河口。盆地呈木樁狀,南邊為(wei) 長約三華裏的山穀。村裏的住戶沿溪、沿山穀分布。山高聳起來,海拔高達千米。山中有高山田畈,遂名上田山。這裏曾駐紮林業(ye) 墾殖分場,專(zhuan) 事伐木砍竹、種植山油茶。
在上田山裏,棲息著黑熊、豺、雲(yun) 豹。我家的鄰居汪氏,娘家就在上田山。她爸爸個(ge) 頭偏矮,像水泥墩一樣結實,臉皮如鬆樹皮一樣糙。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她爸爸每年都會(hui) 來她家。來了,她爸爸跟她說,熊拱翻了蜂箱偷蜜吃,豹襲擊了牛犢,豺叼走了雞。墾殖場解散以後,山民遷居至薑村、鄭坊等地,山成了空山。山上屋舍已倒塌得所剩無幾了。種下的茶樹長成了小喬(qiao) 木。
雙河口有四十餘(yu) 戶人家,守著百餘(yu) 畝(mu) 山田。竹藝廠就坐落在山坳,一天消耗一噸多翠竹,生產(chan) 一次性衛生筷子、竹籃竹果盤等。竹刨花壓縮,生產(chan) 顆粒燃燒物。
山坳日日騰起煙塵。猴在山麓嘶吼。猴是短尾猴,隻有一條腿,眉須濃白,眼眶顏色如紅漆,鼻子皺如核桃。這是一隻老公猴,白天在公路上晃悠,不懼行人和車輛。見了停下的車或行人,老公猴就乞食。它吃麵包,吃餅幹,吃肉,吃玉米,吃蘋果,喝酒,喝可樂(le) 。不給它食物,它就發怒,直起身子抓人、搶東(dong) 西。路過的客人見了猴子,就停下車,給它吃食,和它合影。它拉開易拉罐,喝起飲料來。
我見過三次老公猴。它長得肥胖,腆著下腹,和村裏的狗一起玩耍。自從(cong) 2023年3月以後,老公猴再也沒現身了。不知它是死了,還是去了別處的山林。有村中采藥人說,這是上田山來的過山猴,原是猴王,鬥敗後,被驅逐出了猴群,在群山中孤獨遊蕩。一個(ge) 曾經的猴王,卻“落草為(wei) 寇”,成為(wei) 山中的遊魂。
溪穀被山隘鎖緊,顯得狹窄、深斜。山石深黑,崖石嶙峋,山體(ti) 陡然直豎起來。山名叫鐵丁山。鐵丁山曾設有林業(ye) 檢查站,長達三十餘(yu) 年。老夏曾在檢查站上班,檢查往來運輸竹木的貨車。他個(ge) 頭矮小,要靠木梯子才能爬上車檢查。他自己洗衣燒飯。檢查站孤零零坐落在溪穀,如廢棄的山寺。鐵丁山如一扇厚重的大門,天空如窗。
灌叢(cong) 和中小喬(qiao) 木依石生長。樹深深紮根在石縫,根須暴露出來,粗壯圓實,緊貼石崖壁。普通鵟和紅腿小隼就在石崖壁上過夜。普通鵟是冬候鳥,紅腿小隼是留鳥。四月,紅腿小隼開始營巢、產(chan) 卵、孵卵、育雛。在仲夏,我們(men) 沿著溪穀走,抬頭望,便可見隼或鷹在空中盤旋。
石崖壁看似荒蕪,僅(jin) 有幾叢(cong) 雜草、數叢(cong) 矮灌,缺乏自然的勃勃生機,顯得單調、生硬。其實不然,鷹、隼喜愛在這樣的地方營巢或過夜,苔蘚油滋滋生長,野蜂也喜歡在崖石石縫營巢。石崖壁作為(wei) 自然地貌的一部分,不會(hui) 被生物浪費,隻會(hui) 被更加深度地,且永恒地利用。沒有一處土地是真正意義(yi) 上的荒地。
唯一的公路橋橫跨溪穀,橋寬長於(yu) 橋長,遂稱大江橋。橋的下遊,喬(qiao) 木參天,與(yu) 茅竹混雜而長。黃檫、蘿卜花樹、楓香樹、香樟樹、大葉青岡(gang) 櫟,它們(men) 巨大的冠層徹底覆蓋了溪麵。不見溪,溪聲淙淙,像多重奏的尾聲。晌午,陽光才照進叢(cong) 林。似乎陽光並非從(cong) 山梁斜照而下,而是從(cong) 頭上直射下來,呈噴射狀。看見陽光照射進溪穀,我們(men) 才覺得陽光是多麽(me) 神聖、珍貴。
2021年8月以來,我每個(ge) 星期都往返於(yu) 汾水溪穀。延綿群山對大地有著宏大的表達欲望,令人感覺到山河的壯麗(li) 。當我們(men) 深入其中,會(hui) 發現大地的動人之處在於(yu) 生命的豐(feng) 腴。豐(feng) 腴,既表現出生命的豐(feng) 富和生動,也表現出生命的滄桑和艱險。
人臨(lin) 水而居,與(yu) 水相依。汾水作為(wei) 一條季節河,夏時豐(feng) 沛,冬時斷流,對生命的澆灌卻毫不吝嗇。每次往返,我心裏暗想,人的一生會(hui) 有顛沛流離,河的旅程又何嚐不是呢?旅程越長,所孕育之物越多。這樣想的時候,便對河產(chan) 生了深深的膜拜。河的生命在於(yu) 孕育萬(wan) 物,於(yu) 是川流不息,以至於(yu) 窮盡洪荒之力。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12日 14版)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