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人的好文字裏 有一整個江湖
戲曲人的好文字裏,有一整個(ge) 江湖
陰差陽錯去了京劇院的汪曾祺曾經這樣描述自己的“同事”:“京劇演員大都是‘幼兒(er) 失學’,沒有讀過多少書(shu) ,文化程度不高。裘盛戎就說自己是沒有文化的文化人,沒有知識的知識分子。但是很奇怪,沒有文化,對藝術的領悟能力卻又非常之高。”
作為(wei) 一個(ge) 行當,從(cong) 清代中後期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戲曲演員,雖偶有俞振飛這類世家子弟投身其中,但絕非主流,大部分演員都是苦出身,不識字或文化程度不高。可他們(men) 往往又有極強的藝術才能和感染力,能征服或吸引到一幫知名的文人票友,前有齊如山、羅癭公等直接參與(yu) ,後有朱家溍、吳小如等專(zhuan) 家學者癡迷於(yu) 戲。
汪曾祺還提及很多演員雖不能落筆成文,但極會(hui) 說話,口頭表達爽脆漂亮。戲曲演員擅表達、會(hui) 講話的著實不少,可這些口頭表達如果形不成作品,往往就如煙雲(yun) 飄散,留不住。於(yu) 是,文人所撰看戲、說戲的文章連篇累牘,但戲曲人自己寫(xie) 的相關(guan) 文字偏偏極少。
所幸新中國成立之後,梨園行裏出了很多口述。口述的微妙之處在於(yu) 口述人和記錄人的關(guan) 係,一旦伶人或者負責記錄的文人任何一方覺得應當把口語書(shu) 麵化或者存了些雅化提升的心思,那這個(ge) 口述往往就失了真,寫(xie) 得遠不如說得好。這並不是說戲曲藝人的口述就得“俗”,而是指應當“貼”,伶人本來怎麽(me) 說話行事,文人就該怎麽(me) 下筆組織。
正是因為(wei) 這份“土”
王傳(chuan) 淞的口述特別好看
黃裳是梅蘭(lan) 芳回憶錄《舞台生活四十年》的建議者之一,他曾專(zhuan) 門評價(jia) 過這一回憶錄最主要的記錄者許姬傳(chuan) 的文風:“說到《四十年》的寫(xie) 作,姬傳(chuan) 的筆路和文風也是有它的特色的。這與(yu) 通常的報刊文字不是一路,也許難以得到某些人的讚賞,但我卻認為(wei) 是難得的可貴的。記得姬傳(chuan) 曾和我談起,他是有意學習(xi) 他所熟讀的《紅樓夢》的筆路的,以為(wei) 記錄梅先生的活動與(yu) 談話,用報刊文字的寫(xie) 法不合適。這是深悉個(ge) 中甘苦的話。”作為(wei) 一個(ge) 老北京,梅蘭(lan) 芳日常說話行事極有風度,許姬傳(chuan) 寫(xie) 梅用《紅樓夢》的京腔和筆路,真是兩(liang) 廂貼合。
著名昆醜(chou) 王傳(chuan) 淞則是另外一派自在天然:其口述《醜(chou) 中美》專(zhuan) 門提出“不要強加於(yu) 我、不打官腔、不放空炮”。這可不是隨便的口號,大到觀點小到文字,王傳(chuan) 淞都是有一說一。有一次,王傳(chuan) 淞隨口說了首打油詩,第四句不成韻,記錄人沈祖安專(zhuan) 門改成平仄講究的舊體(ti) 詩,他就直言:“我不要,也不認賬!啥人勿曉得我王傳(chuan) 淞,幾時學會(hui) 作古詩的?”照王傳(chuan) 淞自己的話說:“我始終認為(wei) ,自己不會(hui) 寫(xie) 文章,請人代筆,要真正代表我的意思,雖‘土’一點拿出去,我心裏也就篤定一點。”正是因為(wei) 這份“土”,王傳(chuan) 淞的口述特別好看。
戲曲演員的口述極多,其中耐讀的很是不少,這種耐讀並不專(zhuan) 門針對戲曲界人士。翻譯家傅雷是個(ge) 洋派人,1962年他在寫(xie) 給孩子的家書(shu) 中鄭重推薦過一部梨園口述:“月初看了蓋叫天口述,由別人筆錄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來談藝術最好的書(shu) 。人生—教育—倫(lun) 理—藝術,再沒有結合得更完滿的了。從(cong) 頭至尾都有實例,絕不是枯燥的理論。”
傅雷雖翻譯不少西方戲劇,對中國戲曲似乎並無太大興(xing) 趣,但不算熟悉蓋叫天的傅雷卻能洞悉《粉墨春秋》的意義(yi) :“不僅(jin) 學藝術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論學的哪一門,應當列為(wei) 必讀書(shu) ,便是從(cong) 上到下一切的文藝領導幹部也該細讀幾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讀了也有好處。”這一評價(jia) 著實不低,家信寫(xie) 起來不追求嚴(yan) 謹,但卻最老實,信裏完全能看出傅雷讀這部口述時的興(xing) 奮。可惜有傅雷慧眼者少,從(cong) 20世紀50年代到目下、甚至可見的將來,很少有人會(hui) 將蓋叫天的口述列為(wei) 學藝術者的必讀書(shu) 。絕大多數口述的命運都與(yu) 之相似,或局限於(yu) 梨園行內(nei) ,或成為(wei) 戲曲研究的資料,鮮少有人真正將其視為(wei) 獨立的藝術品。
除卻舞台之外
新鳳霞尤善寫(xie) 人
有經曆、有才能、有表達的欲望,絕大部分戲曲人卻隻能通過口述、借助別人的筆來記錄自己的一生。但也有一小部分戲曲演員開始慢慢嚐試“我手寫(xie) 我口”,他們(men) 成年後重新認字讀書(shu) ,用文字來記錄和表達自己。戲曲演員有才的不少,如薑妙香就善畫。走寫(xie) 作一路的並不多,但真正開始寫(xie) 作的幾位,寫(xie) 得都極有特色。
大家都知道荀慧生是“四大名旦”之一,但可能不熟悉他每天都會(hui) 寫(xie) 點東(dong) 西。從(cong) 1925年到1966年,四十餘(yu) 年時間,荀慧生堅持記錄、一日不輟,留下四十餘(yu) 冊(ce) 日記。可惜現存世的僅(jin) 有六冊(ce) 。荀慧生日記介於(yu) 口述和自我寫(xie) 作之間,與(yu) 口述相似的是,他身邊一直有文人從(cong) 旁協助;但與(yu) 大部分日後追憶型的口述不同之處在於(yu) 《小留香館日記》都是當日記錄,且不乏荀慧生手書(shu) 的內(nei) 容。戲曲研究專(zhuan) 家傅瑾看到日記原文時,最大的感受是“震驚”。即使對戲曲熟稔如他,也想象不到一代名伶真實生活居然是如此。
戲曲藝人中能被稱之為(wei) 作家的是李玉茹和新鳳霞,很巧,她們(men) 都是女演員。或許因為(wei) 她們(men) 的戲曲成就太過耀眼,又或者她們(men) 的作家丈夫都太有名,總是讓人們(men) 忽略了她們(men) 本身的文學實績。甚至還有微辭,莫不是先生幫忙?李玉茹寫(xie) 小說的時候,曹禺久在病榻。之後她寫(xie) 散文,雖有女兒(er) 協助,但文章本身都是她一字一字寫(xie) 出。新鳳霞的丈夫吳祖光有時候會(hui) 辯解一聲,他確實幫忙了——幫新鳳霞改錯別字。真看過夫妻倆(lia) 文字的,就知道吳祖光說的是實話,新鳳霞的筆調他寫(xie) 不出。作家丈夫的影響或許更在於(yu) 生活中的潛移默化,以及真切的鼓勵。
美國學者卜凱20世紀30年代在中國調查,提出當時中國識字率約為(wei) 男性30.3%,女性1.2%,新鳳霞就屬於(yu) 剩下的將近99%不識字人群,上了中華戲校的李玉茹也許能勉強算入1%,但也絕不屬於(yu) 文字上麵的精英人士。文化程度很不高的兩(liang) 個(ge) 人,到了晚年一個(ge) 偏癱一個(ge) 多病,就在這樣的景況下,開始嚐試寫(xie) 作。這再也不是梨園行內(nei) 常見的口述,而是書(shu) 寫(xie) 。
李玉茹的主要作品是小說《小女人》和談戲說藝的係列散文。李玉茹是老北京,所以她的小說和散文有濃濃的京味兒(er) 。她寫(xie) 幼時胡同生活和中華戲校學戲的文章最為(wei) 生動。有一篇小文章,她講自己小時候有一陣迷上了吃煤渣,忍不住地吃,瞞著大人吃,怎麽(me) 也戒不了,這種有關(guan) 貧窮的細節真是紮到了生活的底子上。
新鳳霞估計是寫(xie) 字最多、出版文集最多的戲曲藝人。她的寫(xie) 作全部取材於(yu) 自己的生活和經曆,除卻舞台之外,尤善寫(xie) 人。她估計是作家中寫(xie) 家庭關(guan) 係最豐(feng) 富的一位,寫(xie) 得最多的自然是丈夫吳祖光,其次是父母公婆子女,寫(xie) 婆婆一篇尤其別致。她還寫(xie) 過賣茶的大伯母、開妓院的二伯母、二姨,家裏的保姆也沒有落下,甚至是家中短暫的過客一個(ge) 小棄兒(er) 。新鳳霞出身底層,所以筆下異常多的舊社會(hui) 小人物,他們(men) 真實、豐(feng) 滿、不完美、勢利也溫情,她為(wei) 俗世中沉默的芸芸眾(zhong) 生立了小傳(chuan) ,留下一份底層生活的真切剪影。許是看慣人世沉淪,新鳳霞也會(hui) 惋惜感歎,但總是有一份冷靜而自自然然的態度,平鋪直敘,有點舊白話小說中生死平常的態度。
新鳳霞還追憶過很多藝壇師友,有名角兒(er) 也有各種台前幕後人物,其中異常令人感慨的是小白玉霜。小白玉霜比新鳳霞成名早,派頭大,一生大起大落。新鳳霞和小白玉霜相熟,但不諱言也不虛飾,將小白玉霜的驕矜、虛榮、誌氣與(yu) 沉淪一一現於(yu) 筆下。而小白玉霜作為(wei) 一代戲曲名伶的悲劇命運中,似乎又隱含、疊加、代表著許許多多女伶的沉痛和宿命。
新鳳霞還寫(xie) 過和她本來的家庭和藝術生活完全無關(guan) 的幾位人物,值得一記,即溥儀(yi) 、杜聿明和沈醉等人。“文革”之中,評劇院和政協在一個(ge) 勞改隊,新鳳霞經常和這幾位一起勞動,凝結了一份特殊的“勞動友誼”。楊絳有《幹校六記》記錄知識分子的幹校經曆,新鳳霞的這份勞動改造記錄恰可與(yu) 之相參照。新鳳霞筆下的皇帝和勞改隊,讀來的第一印象居然是意想不到的風趣,皇帝的“窩囊”和“窘”令人捧腹,當然這點風趣浮在沉痛的底子上。
大時代之下,那些傳(chuan) 奇戲曲人的生活本身就像一場大戲:戲班、戲校、碼頭、劇場,從(cong) 貧寒孤兒(er) 到聲動天下,從(cong) 跑跑龍套到一代名伶。不管是蓋叫天、王傳(chuan) 淞,還是新鳳霞、李玉茹,生活都不乏艱困顛沛,但他/她們(men) 的文字都傳(chuan) 達出一種特別的“誌氣”:一股子不怕苦不服輸不能跌份兒(er) 的心勁兒(er) 。這其中的況味,與(yu) 精英文人的審美趣味不盡相同。與(yu) 文人之文相比,曲人之文或許沒那麽(me) 精粹,但卻“痛快”。戲曲人的好文字裏,有一整個(ge) 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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