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利平台 > 教育

小學校長的“摔跤”長跑

陳卓瓊 發布時間:2020-11-03 08:48: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校長朱誌輝和他的麻小摔跤隊。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陳卓瓊/攝

  “體(ti) 育”成了照進江西省萍鄉(xiang) 市武功山風景名勝區麻田中心學校(以下簡稱“麻小”)的那道光,不少人提起這裏都說,“那是一所摔跤學校。”

  孩子們(men) 參加各類摔跤比賽贏來的獎牌塞滿了兩(liang) 扇玻璃櫥窗,每斬獲一枚獎牌,麻小的孩子都會(hui) 先帶回家“炫耀”幾天,再將它送到校長朱誌輝手裏,把“高光時刻”擺進摔跤訓練館。獎牌和證書(shu) 越拿越多,超過200枚後,朱誌輝沒有再去數過獎牌的數量。

  麻小裏近70%的孩子是留守兒(er) 童,朱誌輝也從(cong) 不掩飾對冠軍(jun) 的向往。在自己6年專(zhuan) 業(ye) 運動員生涯中,朱誌輝拿過省裏的一些名次。可是,沒有一次和摔跤有關(guan) ,他在體(ti) 校的專(zhuan) 業(ye) 是舉(ju) 重,僅(jin) 在中專(zhuan) 即將畢業(ye) 時短暫選修過半年的摔跤課。然而14年裏,這所村小走出了上百名摔跤運動員,56人被省、市級體(ti) 校選中,1人闖進國家隊,找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1996年,18歲的朱誌輝應聘到萍鄉(xiang) 市蘆溪縣新泉小學任體(ti) 育教師兼摔跤教練員。他身高不到1.6米,體(ti) 重隻有80多斤,留著齊肩長發。報到那天,他特意穿了白色襯衫、棕色西褲,蹬了一雙黑色皮鞋,肩上扛著一箱教學用具,學校的人都以為(wei) 他是推銷員,鬧了笑話。

  這麽(me) 矮小的人是教練,還要在咱們(men) 學校推廣摔跤項目?教師們(men) 想不通,書(shu) 都讀不好的農(nong) 村孩子怎麽(me) 練摔跤,“我們(men) 連體(ti) 育課都沒上過!”

  當時,他每周要上24節體(ti) 育課,放學後還得帶隊訓練,夜裏才有時間研究動作圖解、看比賽視頻、琢磨教學方法,然後自己抱起人型沙袋練習(xi) 摔打。

  隊員多是附近鄉(xiang) 鎮學校和教學點挑來的。不上課時,他就帶著卷尺、秒表,踩著單車在各個(ge) 鄉(xiang) 鎮學校和教學點轉,通過測試立定跳遠、仰臥起坐、爬竿和50米跑等項目,給摔跤隊選苗子,沒有手機的年代,各方聯絡多靠這樣的走家串戶。

  新泉小學是希望工程在當地援建的中心校,維持日常辦學都有困難,建一個(ge) 用於(yu) 摔跤訓練的場館顯得不太現實。朱誌輝給上級打報告,向母校萍鄉(xiang) 市體(ti) 校尋求支援。後來,學校挨著圍牆給摔跤隊搭建了一間60平方米木瓦結構的簡陋訓練室,朱誌輝也從(cong) 體(ti) 校拖回一車用舊淘汰的杠鈴、摔跤墊、深蹲架、人形沙袋等專(zhuan) 業(ye) 器械。

  他把汽車內(nei) 胎剪成長條,供學生們(men) 進行肌肉拉伸訓練;進行深蹲練習(xi) 的杠鈴是用木頭製成的,朱誌輝去山上砍來木材,靠著控製兩(liang) 端木頭片的厚度調節杠鈴的重量;隊員還常去學校附近的小溪投擲石塊,鍛煉手臂力量。

  摔跤隊一日兩(liang) 訓,早上訓練半個(ge) 小時,下午放學後還得訓練一個(ge) 小時。訓練結束後隊員們(men) 一個(ge) 個(ge) 都精疲力盡,攤開手躺在墊子上一動不動,汗流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回去,回家晚了,有隊員就把文化課作業(ye) 落下了。有隊員連續兩(liang) 天沒完成作業(ye) ,班主任找朱誌輝撒氣,有的還把學生“扣”在教室不許來訓練。

  有隊員練著練著就不來了,朱誌輝上門家訪,家長告訴他,語文和數學老師每天告狀,因為(wei) 練摔跤成績跟不上,而成績跟不上的表現隻是不按時完成作業(ye) 。朱誌輝氣得找對方理論,“體(ti) 育也是學校的中心工作,我也有比賽任務,你們(men) 要講道理!”

  暑假第一次帶隊集訓,朱誌輝和來自7個(ge) 鄉(xiang) 鎮學校的19名孩子一人一張涼席、一床被子,鋪在教室的地上,一睡就是兩(liang) 個(ge) 月。他起早去買(mai) 菜,訓練結束帶著幾名稍大一點的隊員一起洗菜、做飯。

  那時朱誌輝19歲,沒下過廚房,隊員們(men) 總忍不住吐槽,“老師炒的菜可真難吃。”1997年,這群孩子去參加市運動會(hui) ,獲得6金12銀的成績,囊括了舉(ju) 重一半的獎牌。

  器械磨損的頻率越來越快,一撥兒(er) 又一撥兒(er) 的學生因各種原因離開摔跤隊,又不斷有新人加入這支隊伍。被領進摔跤隊時,曾漢金隻有10歲,早早地在村裏“打”出了名氣,村裏同齡的孩子幾乎都被他打過,去他家告狀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學校老師紛紛勸他轉學,朱誌輝卻認為(wei) 這個(ge) 孩子“敢打敢拚”,是摔跤的好苗子,跨上自行車去了曾漢金家。聽說老師要帶自己的兒(er) 子練摔跤,曾漢金的父母急了,“我的孩子本來就調皮,再跟著你去學打架,我更傷(shang) 腦筋”。

  這對父母更大的顧慮是,“練體(ti) 育能出人頭地解決(jue) 工作嗎?”朱誌輝試圖用體(ti) 育給自己帶來的改變說服他們(men) ,“我小時候也是非常調皮的農(nong) 村孩子,體(ti) 育讓我學會(hui) 獨立,找回自信,從(cong) 一個(ge) 農(nong) 村孩子走向了令人羨慕的教育崗位。”臨(lin) 走時,孩子父親(qin) 撂下一句話,“帶他訓練可以,但你必須保證我的孩子有一個(ge) 好的出路”。

  朱誌輝點點頭,第二天就給曾漢金辦了轉學手續。入隊後和隊員的第一場較量,一連三個(ge) 回合,曾漢金都輸了,朱誌輝告訴他,“摔跤不是打架,要學會(hui) 在規則裏贏”。

  這讓曾漢金覺得這位老師“有點不一樣”。一次訓練中,曾漢金踝關(guan) 節受傷(shang) ,痛得坐在地上抹眼淚,哭著要回家,朱誌輝幫他穿鞋子,係鞋帶,在長長的台階前蹲下身子,“來,趴在我背上!”背起他去食堂吃飯,飯後又將他背回教室,放學後再將他交到父母手裏,就這樣背了半個(ge) 月。

  早期訓練時,這個(ge) 全村最能打架的孩子,受不了肌肉拉伸訓練的苦,痛得逃訓,朱誌輝跑去他家做工作,“訓練哪有不苦的,放棄了,前麵的苦就白吃了。”

  摔跤帶曾漢金找到了人生的另一扇門,他連續4年包攬省少兒(er) 賽的冠軍(jun) ,一步步從(cong) 市體(ti) 校闖入國家隊,最好成績是全國摔跤錦標賽第二名。2012年,曾漢金因傷(shang) 退役,回到麻小任教,“如果不是我師父把我領進摔跤隊,現在我可能是‘小混混’在社會(hui) 上打架”。

  到麻小任校長後,朱誌輝一直想培養(yang) 出冠軍(jun) 來。剛開始,硬件條件很差。每次訓練前,隊員們(men) 都得先花上20分鍾清理草地上的石子等尖銳物品。一場訓練下來,後背、肩膀和手臂總是被擦破皮。受限於(yu) 室內(nei) 場地,一些摔跤動作無法施展,隻能勉強容納隊員進行兩(liang) 兩(liang) 對抗訓練。孩子受傷(shang) 了、流血了、皮膚破損了,總能讓家長找到各種退訓的理由,“我們(men) 給隊裏的每個(ge) 孩子都上了意外險,讓他們(men) 在訓練中有更多保障,但任何一項體(ti) 育運動,受傷(shang) 是不可避免的”。家長沒有看到,其實教練也在草地裏陪著孩子們(men) 一起摔打。

  並不是所有孩子都喜歡摔跤,至少一些女生不喜歡,不少男生也對摔跤缺乏興(xing) 趣。印度電影《摔跤吧!爸爸》在國內(nei) 上映不久,朱誌輝把它下載在電腦裏,一到六年級挨個(ge) 班級播放,盤踞在女孩們(men) 內(nei) 心深處對摔跤的抵觸感開始慢慢消解。一年一次的摔跤藝術節也應運而生,寫(xie) 作好的孩子“寫(xie) 摔跤”;愛畫畫的孩子“畫摔跤”;舞蹈基礎好的孩子“跳摔跤舞”;還有以摔跤為(wei) 主題的演講比賽,每一個(ge) 孩子都能從(cong) 兩(liang) 兩(liang) 對抗之外,尋找摔跤的的感覺,體(ti) 驗摔跤帶來的成就感。

  首屆藝術節中,一幅簡筆畫讓朱誌輝印象深刻。畫中兩(liang) 名摔跤運動員正雙臂拉拽,一名運動員咬牙切齒,憋著一股勁做著夾頸背的動作,試圖將對手快速過背摔倒在地,另一名運動員已雙腳離地,瞪圓了雙眼。

  “一個(ge) 六年級的孩子,竟能把摔跤畫得如此逼真傳(chuan) 神。”更讓朱誌輝驚訝的是,這名女孩從(cong) 未學過畫畫,為(wei) 了更專(zhuan) 業(ye) 地表現摔跤,她常搶過父親(qin) 的手機,搜索有關(guan) 摔跤的資料和圖片模仿學習(xi) 。

  可把時間拉長了看,這位小學校長就發現,自己不得不麵對現實——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去省隊、國家隊,每個(ge) 孩子天賦不同,成為(wei) 專(zhuan) 業(ye) 運動員的概率極小,摔跤給了孩子另一個(ge) 出路,但能走多遠,沒人能保證。

  朱誌輝開始意識到,過於(yu) 強調摔跤,孩子們(men) 其他的天賦和才藝被忽視了。於(yu) 是,書(shu) 法、美術、舞蹈等興(xing) 趣小組活躍起來,校內(nei) 沒有專(zhuan) 業(ye) 力量,學校從(cong) 校外聘請了當地農(nong) 民畫家等輔導、授課。體(ti) 操課、圍棋課、足球課、乒乓球課等體(ti) 育類課程也日漸豐(feng) 富。長沙的一家籃球俱樂(le) 部主動找到朱誌輝,將它們(men) 開發的花式籃球課程免費提供給麻小使用。

  4年前,國內(nei) 一家知名短視頻內(nei) 容平台找到朱誌輝,以摔跤隊員彭梓鑫為(wei) 主人公拍攝一個(ge) 視頻短片, 短片播出後,朱誌輝接到無數愛心人士的電話,都是要資助這個(ge) 孩子的。朱誌輝一律拒絕了,“政府、學校都會(hui) 對孩子進行一個(ge) 正常的關(guan) 注,這就夠了,過度的關(guan) 注,可能會(hui) 產(chan) 生壞影響”。

  兩(liang) 年前,麻小摔跤館啟用,館內(nei) 鋪上了專(zhuan) 業(ye) 摔跤墊,樓道和走廊的牆上照片一張挨著一張,有人來學校參觀、拜訪,朱誌輝會(hui) 引著他們(men) 從(cong) 牆上的照片看起。一張張照片定格了孩子們(men) 比賽的瞬間和摔跤隊的發展曆程。在大多數農(nong) 村家長不知道獎牌是什麽(me) 的年代,朱誌輝把它們(men) 陳列在摔跤館裏,放大孩子們(men) 的閃光點。

  麻小漸漸成了小有名氣的摔跤學校,可朱誌輝的治校思路卻變了,“重要的不是培養(yang) 冠軍(jun) ,而是通過摔跤這個(ge) 載體(ti) ,培養(yang) 孩子們(men) 終身參與(yu) 體(ti) 育的興(xing) 趣。”他決(jue) 定把摔跤作為(wei) 突破口,體(ti) 教結合,培養(yang) 健康、陽光、自信的少年。

  早上8點,早讀聲漸漸安靜下來,學生便開始他們(men) 的第一項體(ti) 能訓練——全程1000米的跑操。跑操過後,學生們(men) 開始練習(xi) 5分鍾的摔跤操。摔跤操是朱誌輝和體(ti) 育老師共同琢磨出來的一套普及摔跤動作的課間操,全校學生不論年齡、性別,都要練習(xi) 。朱誌輝還將體(ti) 育課安排為(wei) 兩(liang) 節連堂課,確保每個(ge) 學生每周都能上一次80分鍾的摔跤專(zhuan) 項訓練課。二年級安排最基本的柔韌、滾翻力、肌肉拉伸力練習(xi) 與(yu) 遊戲,三、四年級學習(xi) 夾緊背,抱背摔等簡單動作,五、六年級進入兩(liang) 人對抗摔跤實戰訓練。

  農(nong) 村家長對體(ti) 育的輕視是與(yu) 生俱來的,在“體(ti) 育能有什麽(me) 出息”的質疑中,麻小摔跤隊也立下了自己的規矩,朱誌輝和摔跤隊的孩子們(men) 約定,如果期中、期末連續兩(liang) 次考試文化課成績都在及格線以下,就不能繼續參訓,也不允許代表學校或摔跤隊外出參賽。

  他想要傳(chuan) 達的信號是,一個(ge) 高水平的運動員,必須要有文化成績作支撐,不愛學習(xi) 的人,永遠成不了高水平運動員。

  “以體(ti) 育人”成了朱誌輝常掛在嘴邊的辦學理念,還被寫(xie) 入麻小的辦學目標。

  “體(ti) 育不僅(jin) 能強身健體(ti) ,還能讓孩子們(men) 有規則意識和拚搏精神,體(ti) 悟成功的喜悅和失敗的挫折感,提高抗挫折能力。”

  每個(ge) 月的學習(xi) 榜樣評比,學校特意單列了體(ti) 育這一項,不隻是文化成績好的學生名字和照片能出現在宣傳(chuan) 欄裏,體(ti) 育成績好的孩子在榮譽牆上同樣有一席之地。

  正是摔跤方麵取得的成績,給這所山區學校帶來了越來越多的關(guan) 注和資源。2020年,武功山管委會(hui) 招聘了15名在編老師,有11人被分到了麻小任教。學校還掛起了3個(ge) “國字號”招牌:全國教育係統先進集體(ti) 、國家級體(ti) 育傳(chuan) 統項目學校和國家級青少年體(ti) 育俱樂(le) 部。

  如今的麻小有裝備標準的體(ti) 能室、摔跤館。今年,政府投入2500萬(wan) 元對麻小重新規劃和擴建,新的教學樓將於(yu) 年底全部落成。朱誌輝介紹,未來將有一個(ge) 更標準的運動場拔地而起,摔跤訓練館也會(hui) 迎來擴建。

  2020年9月,朱誌輝入選蔡崇信公益基金會(hui) 首屆“以體(ti) 樹人”傑出校長評選10強。已過不惑之年,朱誌輝的頭發白了大半,笑起來,皺紋悄悄爬上了眼角。不訓練時,他喜歡一個(ge) 人背著手站在操場上看著來回跑動的孩子們(men) ,見到獨自在角落的孩子,就主動上前聊聊天。

(責編: 常薇薇)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