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是細節,曆史才是故事——讀王堯的《民謠》
【光明書(shu) 話】
作者:張宇(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批評家寫(xie) 小說,成為(wei) 近年來一種時髦的文學“跨界”現象。李敬澤、張檸、朱大可、李雲(yun) 雷、梁鴻……王堯也加入了這一“教授作家”的行列。王堯積十年之力的首部長篇小說《民謠》的出版,以其優(you) 美詩性、豐(feng) 富內(nei) 蘊、哲理深思,為(wei) 中國文壇帶來了別樣的經驗,標誌著一位“晚鬱”小說家的生成。這部小說在文體(ti) 上的貢獻,給當代文壇帶來了審美衝(chong) 力。
一
梁啟超倡導“小說界”革命已百餘(yu) 年,“五四”小說的文體(ti) 探索、1980年代小說的先鋒實驗、1990年代小說的賡續新變,小說文體(ti) 變革不斷演繹出新,然而關(guan) 於(yu) 小說文體(ti) 的可能性,仍存有無限的探索空間。文體(ti) 變革意識並沒有成為(wei) 作家普遍的內(nei) 在視點和理論自覺,由此,王堯近年來致力於(yu) 提倡新“小說革命”。在他看來,“在社會(hui) 文化結構發生變化時,文學的內(nei) 部運動總是文學發展的動力”。“小說革命”體(ti) 現了“中西對話結構中的藝術創造精神”。他親(qin) 自操刀,以《民謠》為(wei) 楔子,錨定小說文體(ti) 的界限與(yu) 可能,重建自我與(yu) 曆史的關(guan) 聯,在曆史的鏈條中進行重新定位與(yu) 理解。
小說的結構與(yu) 小說家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密切相連,或者說,小說的結構就是小說家世界觀的具象化,因而,小說結構的深度與(yu) 廣度取決(jue) 於(yu) 作家精神領域的豐(feng) 厚度。《民謠》似有意致敬《莊子》,主體(ti) (內(nei) 篇)、外篇、雜篇三部分結構,各篇又有不同的氣象,以語言建構一個(ge) 獨立的世界,彰顯世界、曆史與(yu) 自我探索的可能。
盡管講故事的能力被看作成功小說家最重要的素質之一,但王堯在其首部小說中就大膽放棄了故事,代之以記憶編織文本,營造一種曆史氛圍。正如王堯聲稱,“個(ge) 人是細節,曆史才是故事”。彌漫的細節取代了故事,追憶取代了敘述,在回憶之網中,曆史變得支離破碎。在潮濕陰鬱的蘇北水鄉(xiang) 中,“記憶就像被大水浸泡過的麥粒,先是發芽,隨即發黴。”打撈這些記憶重新構型,“在記憶中去虛構,在虛構中去記憶。”核心故事被拆解得支離破碎,文章中的離題式的細節敘述,呈現一種網狀的文本結構,去中心化的敘事打散了原有的敘事進程,也帶來了小說的紛繁複雜與(yu) 多元異質。
作為(wei) 批評家,王堯深諳現代小說的敘事套路,在他的深閎廣博的知識結構中,調用各種敘事技巧並非難事,在視點、聲音、時空、人稱和節奏上稍加用心,作品就呈現出不同的敘事格調。這些敘事技巧的融入,使小說文本充分擴容,呈現出“無邊的現實主義(yi) ”的美學品質。小說一開篇就奠定了一種準自傳(chuan) 的基調,以第一人稱視角營造出強烈的“自傳(chuan) 契約”氛圍。小說中對於(yu) “我”的視角、口吻的不斷強調,例如“我意識到”“我知道”“我感覺”“我又想起”……這種強勢的敘事主體(ti) 的時刻閃現,個(ge) 人經曆與(yu) 小說敘事的高度疊合,強化了自傳(chuan) 的色彩,給讀者帶來了擬真錯覺,以為(wei) 小說“揭示的真實是關(guan) 乎他個(ge) 人的,甚至就是他自己”。
二
盡管王堯是蘇北人,但他的筆觸卻浸染了江南的風韻,這或許得益於(yu) 散文的訓練和江南生活的熏習(xi) 。開篇第一句“太陽像一張薄薄的紙墊在屁股下”就奠定了全書(shu) 詩性盎然的抒情性基調。這樣薄薄的陽光,照徹著江南大地,照徹著台東(dong) ,也照徹著那個(ge) 少年,由此小說具有一種“溫暖而憂傷(shang) ”的品格,帶來了小說搖曳的抒情與(yu) 豐(feng) 沛的詩意。小說的詩化、散文化韻味濃厚,接續了汪曾祺詩化小說一脈傳(chuan) 統,又加以創化,融入了革命話語與(yu) 反思話語,構成了獨特而雜糅的文體(ti) 風格。一方麵,小說注重內(nei) 在情緒與(yu) 外在節奏的詩性融合,以精美凝練、含蓄幽婉的詩性抒情表意,在文本中建構暗示性的意象。“深秋的寒氣還是從(cong) 月牙裏滲進來”,“我還是喜歡貼著地,看風吹青草的樣子,或者坐在碼頭上,看魚兒(er) 遊弋”,“我看到的一茬茬莊稼,隻有麥田最像少年,在冬天而不是春天”……這些意象精美、節奏錯落有致的句子,包孕著豐(feng) 沛的詩意,如鑽石般綴滿文本熠熠閃耀。正如書(shu) 名的寓意,民之謠曲,是日常的,也是詩性的,是切近的,也是悠遠的。另一方麵,王堯這種散文詩的筆調中又交織著革命話語,“在教育革命深入發展的大好形勢下,我們(men) 千萬(wan) 不能忘記教育戰線上兩(liang) 條路線、兩(liang) 種思想鬥爭(zheng) 的長期性和複雜性”“紅旗迎著東(dong) 風擺,十件新事放光彩”……這兩(liang) 種語言風格截然對立,由此帶來了小說的語言張力。而反思話語的融入,更彰顯出作者深邃的曆史詩學。村鎮曾見證過輝煌,也經曆過敗落。它目睹過爭(zheng) 鬥,也催生了和解。它在戰天鬥地的烏(wu) 托邦中迷失,亦在水鄉(xiang) 氤氳的日常中重新找回溫情的社會(hui) 倫(lun) 理。熟人社會(hui) 和過日子的哲學,依舊是鄉(xiang) 村的底色,也正因為(wei) 這些點滴的樸素溫暖,才帶來了持久的深情,這也正是該小說中彌漫著溫情格調的根源所在。
小說明淨、輕逸、詩性中含有憂傷(shang) ,專(zhuan) 注於(yu) 文學的認知與(yu) 探求功能,語言簡潔卻意涵豐(feng) 贍,對人類有著最為(wei) 多樣、仁慈的好奇心,鍛造璀璨的文本晶體(ti) ,折射出人性與(yu) 生命的莊嚴(yan) 。這種抒情姿容與(yu) 詩意麵相,包含了對人類最根本最善意的好奇,對於(yu) 認知功能的強調,體(ti) 現出作者為(wei) 把握變動不居的世界所作出的持久的努力與(yu) 掙紮。“魚兒(er) 碰到水草了,這是水草在冰塊融化後第一次運動。水草像長在河裏的綠色冰淩,柔軟舒適地僵硬著,它也在等待十裏春風。”陽光、少年、月亮、柳樹、小橋、飛鳥、木船、麥田……澄明清朗的意象,映照出少年人生飛揚的一麵。目光跟隨麻雀、喜鵲、烏(wu) 鴉升空的少年,渴望精神自由,以飛行的向往實現對當下的超脫,救贖沉重的世界。
《民謠》以溫厚之筆觸呈現革命時代日常生活的細膩肌理,於(yu) 曆史的褶皺中探尋存在的可能。日常微觀史、革命史、村莊史、家族史交織於(yu) 少年王厚平的生命曆程,書(shu) 寫(xie) 了一出出錯綜複雜的傳(chuan) 奇。小說聚焦於(yu) 村鎮的世界進行精心勾畫,意圖展現對世界與(yu) 曆史的重新理解。曆史不再是冰冷理性的怪物,而成為(wei) 記憶的棲居之所,每一次的敞開與(yu) 重臨(lin) ,都蓄滿憂傷(shang) ,每一次的迂回與(yu) 折返,都飽含溫情。通過個(ge) 人成長史與(yu) 宏大革命史的交織,揭示革命倫(lun) 理與(yu) 日常倫(lun) 理的互滲互構。在個(ge) 人成長上,呈現出兩(liang) 種自我的交疊,憂傷(shang) 詩意的文藝少年與(yu) 亢進的革命少年並置,形成一種張力飽滿的敘事。在新世紀文學中,《民謠》是一部不可忽視的大作,其別具一格的文體(ti) 實驗,昭示出小說變革的新的可能。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20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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