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抗戰題材小說，在日本竟然連續再版11次，被上百個(ge) 大學收藏——

　　李廣田《引力》在日本（中國經典作家在海外）

　　《引力》的誕生及現實際遇

　　中國現代作家李廣田以詩歌與(yu) 散文創作名世，《引力》是他唯一一部長篇小說。這部書(shu) 寫(xie) 抗戰時期人物命運及日常生活的小說，創作始於(yu) 1941年7月，其後長期中斷。據李廣田之女李岫回憶，直至1945年8月11日，作者才“在慶祝抗戰勝利的鞭炮聲中寫(xie) 完最後一句話”。作為(wei) 一部用力頗多的心血之作，《引力》與(yu) 巴金的《寒夜》和錢鍾書(shu) 的《圍城》一起，連載於(yu) 鄭振鐸、李健吾主持的大型文藝刊物《文藝複興(xing) 》上，並於(yu) 1947年6月由晨光出版公司結集出版。《引力》講述了身居淪陷區的中學教員黃夢華，不甘心做“亡國奴”，在丈夫雷孟堅的召喚下，毅然帶孩子設法離開淪陷區，去尋找光明的故事。當她曆盡艱險到達丈夫居所時，丈夫卻已離開，隻留下一封信，告訴她自己正向更光明的地方進發。在丈夫行動的感召下，黃夢華也終於(yu) 放下個(ge) 人得失，告別舊我，跟上了時代的步伐。

　　較之大名鼎鼎的《圍城》與(yu) 《寒夜》，《引力》在國內(nei) 所受關(guan) 注十分有限。小說連載期間，除李長之的《評李廣田創作〈引力〉》之外，罕有評論文章。1983年小說再版後，仍未得到研究界足夠重視。在筆者看來，《引力》在國內(nei) 研究界的持續“遇冷”，除文本風格方麵的原因外，也受到時代語境的製約。不同於(yu) 以故事、情節取勝的抗戰題材作品，《引力》內(nei) 容瑣碎，行文中密集的心理描寫(xie) 與(yu) 風景刻畫削減了讀者的閱讀興(xing) 趣。與(yu) 此同時，這部小說缺乏對宏大敘事和史詩化品格的追求，對淪陷區生活的原生態書(shu) 寫(xie) ，與(yu) 當時抗戰文學的主流寫(xie) 法有較大不同，故在出版後長期遊離於(yu) 讀者及文學研究界視線之外。但正是這樣一部別樣的抗戰題材作品，在日本卻引發了相當廣泛的關(guan) 注和研究，可謂是中國現當代文學海外傳(chuan) 播的一個(ge) 獨特案例。

　　《引力》被日本接受與(yu) 研究

　　《引力》在中國發表後沒幾年，就被譯介到日本。“日本的中國研究所最早出版了岡(gang) 崎俊夫的節譯本，接著，高田浩的另一節譯本登載於(yu) 1950年12月的《中國語雜誌》上。1952年，岩波書(shu) 店出版了岡(gang) 崎俊夫的全譯本。”（陳嘉冠：《〈引力〉在日本》）除1952年版外，小說還有1959年版，期間連續再版了11次。

　　這部小說不僅(jin) 吸引了不少普通讀者，也備受專(zhuan) 業(ye) 研究者推崇。據筆者調查，日本國內(nei) 現有114個(ge) 大學藏有《引力》1952年版，11個(ge) 大學藏有《引力》1959年版。除該書(shu) 譯者岡(gang) 崎俊夫外，學者吉田浩、立間詳介、奧野信太郎、佐藤普美子等均為(wei) 其撰寫(xie) 過書(shu) 評或研究文章。另外，該書(shu) 還入選了多種日本中國文學研究專(zhuan) 著，如日本著名學者小野忍在其編寫(xie) 的《現代中國文學》（每日新聞社1958年版）一書(shu) 第六章“抗日戰爭(zheng) 和革命戰爭(zheng) 時期的中國文學”中，將《引力》與(yu) 老舍的《四世同堂》並列為(wei) 淪陷區書(shu) 寫(xie) 的代表性作品，並以《祖國中的異國（其二）——李廣田的〈引力〉》為(wei) 題，對小說進行了詳盡評介。國分一太郎、小田切秀雄、山下肇編寫(xie) 的《文學中的教師形象》（明治圖書(shu) 出版1957年版），以《占領下的教師苦惱與(yu) 行動——李廣田的〈引力〉》為(wei) 題，對小說進行了分析。

　　日本研究者對《引力》的研究主要有3個(ge) 角度，其一是對小說“抵抗文學”特質的揭示與(yu) 闡發。立間詳介在《讀小說〈引力〉有感——反抗的起點》一文中指出：“讀罷《引力》，我衝(chong) 口而出的一句話是：‘反抗’。”在他看來，正是反抗的意誌召喚了夢華的頑強行動，最終使她走向嶄新的生命狀態。小野忍則指出，正是“抵抗”的意誌，使夢華突破了普通人對家庭的耽溺情緒，進而“從(cong) 個(ge) 人轉向團體(ti) ，由團體(ti) 走向了大眾(zhong) ”，最終收獲了可貴的國民意識。而佐藤普美子在《讓“衰頹之物”言說吧——試論：李廣田文學的定點》中，更直接指出，《引力》正是“作為(wei) 抵抗文學獲得了廣泛的共鳴”，並進一步指出《引力》也體(ti) 現了李廣田一貫的將目光投向“平凡的生活者”的創作傾(qing) 向。在她看來，這種“去概念化”書(shu) 寫(xie) 取向及其“質樸、恬淡”的筆調，無疑是小說能夠引發日本讀者廣泛共鳴的重要原因。其二是對小說“自敘傳(chuan) ”風格的發現。譬如譯者岡(gang) 崎俊夫就發現了小說強烈的自傳(chuan) 性質，他在譯後記指出：“作者去年（1950年）發表了《西行記》，這是記敘抗日戰爭(zheng) 時期遷移至內(nei) 地時沿途觀感的記行文學……這正好跟《引力》中孟堅的行蹤相同。”李岫回憶說，她1992年即將離開京都外國語大學之際，將自己所攜帶的書(shu) 籍及父親(qin) 李廣田的文集捐贈給校方，在交接儀(yi) 式上，知曉她身份的到場學者們(men) 紛紛以《引力》中的“小昂昂”（黃夢華之子）之名稱呼她。丸山昇等日本著名中國研究專(zhuan) 家在和她的對談中，也多次談及他們(men) 對《引力》所傳(chuan) 遞的“和平理想”的喜愛，這從(cong) 側(ce) 麵印證了小說的巨大影響。其三是對小說藝術風格的分析，小野忍認為(wei) 《引力》莊嚴(yan) 與(yu) 柔美兼備，夢華在離開淪陷區前的最後一課，“使人想起被選入中國語文教科書(shu) 的法國作家都德的《最後一課》。”而李廣田在描繪夢華精神蛻變曆程中所展現出的“非凡的纖細柔綿的筆觸……差一點被日本讀者誤認為(wei) 作家是一位女性”。

　　《引力》的“引力”何在？

　　一部抗戰題材小說，緣何在日本引發如此強烈的反響，以至於(yu) 《引力》成為(wei) 日本讀者和學界認識中國抗日戰爭(zheng) 的一個(ge) 窗口？在筆者看來，理解《引力》在日本的傳(chuan) 播熱，不僅(jin) 要考慮小說本身的美學風格與(yu) 日本讀者審美接受之間的契合，更要將這一文化傳(chuan) 播現象放置於(yu) 廣闊的曆史時空中進行考量。

　　在闡釋自己的美學主張時，李廣田曾借一位西班牙作家之口，強調自己“反對過分人為(wei) 的藝術結構，而要表現那最高的真實”（《兩(liang) 種小說》）。這種美學追求使得《引力》在呈現淪陷區生活時立足個(ge) 體(ti) 親(qin) 身經驗，堅持秉筆直書(shu) ，保留了抗戰時期個(ge) 人生存體(ti) 驗的生動細節。與(yu) 此同時，這種寫(xie) 作傾(qing) 向也使得小說擺脫了簡單的“二元對立”思維，未對侵略者作漫畫式處理，而是傾(qing) 向於(yu) 寫(xie) 出其複雜的一麵。這種“以真為(wei) 尚”的美學風格，無疑強化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而其中所寄寓的，正是作者批判侵略暴行，展現戰爭(zheng) 殘酷性，呼喚中日兩(liang) 國走向和平、世代友好的美好願望。這種對和平的向往，顯然契合了戰後日本人民的心理。

　　此外，《引力》是典型的詩化小說，文中俯拾皆是的古典詩意想象與(yu) 東(dong) 方情韻以及小說家對女主人公內(nei) 心世界的細密呈現，都與(yu) 日本大正年間興(xing) 起的“私小說”傳(chuan) 統有異曲同工之處。這種鬆散、瑣碎、富於(yu) 流動性的寫(xie) 作風格，與(yu) 日本人重視情緒刻畫，偏重內(nei) 心省思的文學傳(chuan) 統多有契合，因而也易為(wei) 日本讀者所欣賞。

　　《引力》的接受熱潮更與(yu) 上世紀50年代日本的特殊曆史環境密切相關(guan) 。一方麵，戰後日本複雜的社會(hui) 矛盾與(yu) 僵化的社會(hui) 體(ti) 製，導致了左翼運動的廣泛興(xing) 起，社會(hui) 主義(yi) 中國成為(wei) 眾(zhong) 多日本進步知識分子的理想寄托。而李廣田的民主戰士身份以及小說中對解放區的反複隱喻，自然會(hui) 激發當時日本讀者的閱讀興(xing) 趣。另一方麵，二戰後美軍(jun) 對日本的占領，使日本民眾(zhong) 體(ti) 會(hui) 到了無法左右自身命運的滋味。正如奧野信太郎在《讀〈引力〉》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樣：“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深信美國的占領政策會(hui) 使日本民主化，後來卻顯出了使日本軍(jun) 事基地化、殖民化意圖。一旦施予的自由逐漸減少，日本人就有了被壓迫國民的感情，於(yu) 是同小說發生了共鳴。”

　　《引力》在日本廣泛傳(chuan) 播，受到日本學界重視的現象，可謂是“牆內(nei) 開花牆外香”。這也充分說明，作為(wei) 一部揭露戰爭(zheng) 給人民造成創傷(shang) 與(yu) 災難的反戰小說，《引力》寫(xie) 出了人類的共同心聲，具有超越時空與(yu) 國別的價(jia) 值。

　　（作者：呂彥霖，係杭州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文藝批評研究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