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傳記有了專業加持,讀者又該如何打開?
凡事皆能成書(shu) 的當下,作為(wei) 最古老的圖書(shu) 品種“傳(chuan) 記”,依然是種類繁多的出版物中的“重頭戲”。有市場才能催生產(chan) 品,書(shu) 籍也概莫能外。那麽(me) ,讀者為(wei) 什麽(me) 喜歡閱讀傳(chuan) 記?當出版社與(yu) 時俱進地紛紛推出升級版時,讀者又該如何打開?
用精神分析法解讀梵高:星空原來別有意味
看到《世間的陌生人:梵高心理傳(chuan) 記》(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2月版)的作者艾伯特·J.盧賓的主業(ye) 是臨(lin) 床精神病學教授,我想我將讀到一本因為(wei) 另辟蹊徑而在一眾(zhong) 梵高傳(chuan) 中獨樹一幟的“梵高傳(chuan) ”。
幾乎從(cong) 梵高出生的那一刻起,盧賓就在用心理分析這一把“尺”丈量著相貌一言難盡、性情孤僻偏執的梵高是怎麽(me) 把自己“煉”成偉(wei) 大的畫家梵高的。
除了那本著名的《渴望生活:梵高傳(chuan) 》外,我還讀過幾種梵高故事,也看過那部因製作精良而終將成為(wei) 經典的動畫片《至愛梵高·星空之謎》。饒是這樣,閱讀《世間的陌生人:梵高心理傳(chuan) 記》的過程竟成了我重新理解梵高的過程——書(shu) 名起得太恰切了,我們(men) 隻看到了與(yu) 《向日葵》《星空燦爛》等驚世駭俗的畫作勾連在一起的熱鬧的梵高,卻看不到在創作《向日葵》《星空燦爛》的日日夜夜裏寂寞的梵高。因此,即便到了幾乎人人皆知梵高的今天,他依然是世間的陌生人。而盧賓試圖通過這本特別的梵高傳(chuan) ,讓我們(men) 同情地理解梵高,在此基礎上再去欣賞梵高那些驚天地泣鬼神的作品,才能獲得更豐(feng) 腴的美感。確實,這本被作者稱作“心理傳(chuan) 記”的梵高傳(chuan) ,還原給我們(men) 的幾乎是一個(ge) 嶄新的梵高。紙短意長,僅(jin) 說說盧賓是如何詮釋阿爾勒時期的梵高的,他的畫風何以會(hui) 從(cong) 之前的灰暗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以及那幅著名的《星空燦爛》何以帶給觀畫者強烈的暈眩感。
盧賓認為(wei) ,梵高一生都在試圖改善因為(wei) 母親(qin) 的忽視甚至漠視而形成的憂鬱孤僻的性格。阿爾勒的陽光和風情雖然讓他創作出了暖意融融的《向日葵》,但從(cong) 家鄉(xiang) 津德爾特出發,到海牙、巴黎、倫(lun) 敦、阿姆斯特丹、布魯塞爾、紐南等地尋求心中天堂的那一路上,梵高風餐露宿,原本體(ti) 弱的他健康嚴(yan) 重受損。再加上總是將弟弟提奧的資助全都換成畫布和顏料,經常食不果腹,導致營養(yang) 不良,這讓梵高患上了暈眩症。因而,與(yu) 其說《星空燦爛》充分顯現了梵高作品的藝術特色,亦即色彩絢麗(li) 、濃墨重彩,有“天旋地轉”之感,不如說,畫布上的燦爛星空是梵高的親(qin) 眼所見,隻是,在疾病來襲時,梵高選擇完成了從(cong) 一個(ge) 精神疾病患者向偉(wei) 大畫家的跨越。那一幅幅如今已然天價(jia) 的畫作,記錄了梵高艱難的跨越。今天,我們(men) 願意沉醉在梵高式的暈眩裏,其實是在致敬掙脫疾病桎梏的梵高。
五個(ge) 版本的“情人”:折射杜拉斯的心路曆程
跳出“呈現傳(chuan) 主生平”的寫(xie) 作桎梏的還有這本《瑪格麗(li) 特·杜拉斯:寫(xie) 作的暗房》(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1年6月版)。這是從(cong) 就讀碩士研究生起就開始關(guan) 注杜拉斯的南京大學法語係教授黃葒的新作。在她自己撰寫(xie) 的後記中有這樣一段話:“國內(nei) 外關(guan) 於(yu) 杜拉斯的傳(chuan) 記,就我知道的,光法國就已經出了十幾種,國內(nei) 已經翻譯引進的也有不下六種……”
這也不足為(wei) 怪,自從(cong) 小說《情人》出版特別是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在全球熱映以後,瑪格麗(li) 特·杜拉斯的知名度遍及海角天涯,人人爭(zheng) 說杜拉斯。隻是,被寫(xie) 作者如此深扒,屬於(yu) 杜拉斯的傳(chuan) 奇應該已經稀薄了吧?“我能有什麽(me) 新的材料、新的角度、新的發現?”讀罷此書(shu) ,我們(men) 知道那是黃葒的自謙。
書(shu) 中第一章第三節《情人》,黃葒開宗明義(yi) 地寫(xie) 道:“杜拉斯用五個(ge) 文本,《戰爭(zheng) 筆記和其他文本》《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伊甸園影院》《情人》《中國北方的情人》——為(wei) 讀者打造了五個(ge) 版本的“情人”。問題來了,又不是沒有題材可寫(xie) ,杜拉斯為(wei) 什麽(me) 要寫(xie) 五遍“情人”的故事?在杜拉斯的文本天地裏沉潛了那麽(me) 多年的黃葒,果然深諳其中的道道。
在杜拉斯去世十周年之際,法國出版了根據她生前捐獻的手稿和筆記本整理而成的《戰爭(zheng) 筆記和其他文本》。在這本書(shu) 中,被杜拉斯喚作雷奧的那個(ge) 男人,就是“情人”的1.0版本:“有高級轎車、手上戴著碩大的鑽石戒指、穿柞絲(si) 綢西裝、會(hui) 說法語、從(cong) 巴黎來、彬彬有禮。”此時未被杜拉斯明確國籍的雷奧像後來數個(ge) 版本中的他一樣,迷戀上了“個(ge) 子矮小、身材扁平、臉上還有雀斑,身後拖著兩(liang) 條沉甸甸辮子的白人女孩”。而白人女孩呢?“與(yu) 其說白人女孩為(wei) 雷奧傾(qing) 倒,不如說是受到了他的豪車和豪車背後巨大的家族財富的誘惑”。
在筆記本內(nei) 容的基礎上創作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出版於(yu) 1950年。在這個(ge) 2.0版的“情人”故事裏,男人已更名為(wei) 若,白人小女孩則有了名字蘇珊。被蘇珊家人稱作“猴兒(er) ”和“癩蛤蟆”的若先生,依舊是蘇珊和她家人的錢袋子,蘇珊樂(le) 享若先生送給她的禮物,但當若先生的嘴唇吻她時,她“仿佛挨了一記耳光似的”。
1979年《伊甸園影院》的問世,標誌著3.0版“情人”誕生。依舊是那身打扮的若先生,依舊是對白人女孩一片癡情的若先生,但經過作者29年的發酵,蘇珊對這份情感的反饋,有了改觀,她對他的親(qin) 吻少了幾分嫌惡,“情人的雛形已經完成”,黃葒說。
情人的形象豐(feng) 滿起來,要等到五年以後。1984年《情人》出版,如我們(men) 所知,以第一人稱講述的4.0版“情人”故事,已完全蛻變為(wei) 一個(ge) 懵懂淒美的愛情故事。
隨著由小說改編的電影《情人》風靡世界,隨著小說《情人》榮獲龔古爾獎,那個(ge) 寫(xie) 在筆記本裏的情人故事已經“功成名就”,可以從(cong) 杜拉斯的記憶中消退了吧?但記憶的擁有者杜拉斯卻覺得,《情人》還沒有為(wei) 筆記本裏的“情人”故事畫好句號。1991年,《中國北方的情人》問世。5.0版的“情人”故事裏,“情人”非但傾(qing) 倒了白人女孩,還因談吐風趣、知識淵博,迷倒了母親(qin) 、鎮住了大哥——從(cong) 1.0版到5.0版,“情人”的衣著打扮、行為(wei) 舉(ju) 止沒有變化,可由杜拉斯投射給他的價(jia) 值判斷,卻一版一版地更新著。
一本傳(chuan) 記,有必要啟用通常進行作品分析時才使用的作品比對法嗎?黃葒告訴我們(men) ,情人版本更新的背後,是杜拉斯的心路曆程,更對應了世界格局的變遷。1950年,當杜拉斯寫(xie) 作《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時,國際形勢根本由不得杜拉斯坦誠地呈現她眼裏特別是她心裏情人的模樣,且這種心理壓力一直持續到她寫(xie) 作《伊甸園影院》時。創作《情人》時的杜拉斯,黃葒寫(xie) 道:“已經老了,記憶也在有意無意地遺忘和複現的反複作用下發生了變化。而且醜(chou) 聞對她也已經無所謂了。”此言極是,隻是,還應該添加一句,到了1984年時,杜拉斯已不再忌憚向讀者公布情人的真實麵貌以及自己對情人的真實感受。到了出版《中國北方的情人》的1991年,“情人”終於(yu) 找回了遲遲到來的自信和愛情,女作家終於(yu) 有勇氣坦蕩地表述自己與(yu) 情人的愛情故事。
不屑於(yu) 去糾纏那些流於(yu) 表麵的杜拉斯傳(chuan) 奇的黃葒,整本傳(chuan) 記都在引導讀者潛入到杜拉斯的文本裏理解杜拉斯,於(yu) 是,這一本杜拉斯傳(chuan) ,就秀出於(yu) 林了。
以古典樂(le) 為(wei) 背景:音樂(le) 家傳(chuan) 記凸顯專(zhuan) 業(ye) 性
意識到作者增加與(yu) 傳(chuan) 主相關(guan) 的專(zhuan) 業(ye) 知識的權重,是從(cong) 《天堂城堡中的音樂(le) :巴赫傳(chuan) 》(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5月版)開始的。
此書(shu) 作者約翰·艾略特·加德納爵士是一位巴赫研究專(zhuan) 家,自1964年與(yu) 誌同道合的音樂(le) 家組合了以古樂(le) 演奏為(wei) 主的樂(le) 團後,他擔綱指揮攜樂(le) 團奉獻了最優(you) 質的巴赫。
在這本傳(chuan) 記中,加德納爵士選擇了最困難的貫穿手法,即以精講巴赫作品中最傑出的幾部來勾勒巴赫那貌似平靜、其實波濤洶湧的生平。300多年前,巴赫在他的作品裏埋下的巧思,讓今天的我們(men) 理解起來頗覺困難,加德納爵士就是幫助我們(men) 抵達巴赫的那位“架橋人”,在他的精講下,學著聽懂巴赫那數量龐大的作品,已不再是危途。
與(yu) 《天堂城堡中的音樂(le) :巴赫傳(chuan) 》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另一本音樂(le) 家傳(chuan) 記,是《瓦格納傳(chuan) 》(譯林出版社2021年8月版)。
厚達800頁的《瓦格納傳(chuan) 》當然呈現了瓦格納的“全息影像”,千麵瓦格納,被作者寫(xie) 得一麵是一麵的色彩,讓讀的人不得不感慨:瓦格納的人生也太戲劇性了。然而,再戲劇的瓦格納,必須得有《尼伯龍根指環》的加持,而且,傳(chuan) 記作者烏(wu) 爾裏希·德呂納,有著音樂(le) 和音樂(le) 理論的學習(xi) 背景,曾在樂(le) 團中擔任中提琴手,這樣的作者,又怎麽(me) 會(hui) 滿足於(yu) 再現一個(ge) 流於(yu) 表麵熱鬧的瓦格納?所以,《瓦格納傳(chuan) 》的脊梁骨是瓦格納的代表作、一套四部歌劇《尼伯龍根指環》。
無論是專(zhuan) 門上演《尼伯龍根指環》的拜羅伊特節日劇院,還是偶爾上演該劇的遍布世界各地的大劇院,有幸成為(wei) 座上賓的觀眾(zhong) ,有幾人能驕傲地宣稱自己看懂了《尼伯龍根指環》?這部取材於(yu) 北歐古代傳(chuan) 說的歌劇,不要說不那麽(me) 了解歐洲文化的中國觀眾(zhong) 了,就連歐洲的瓦格納粉絲(si) ,也未必都能看懂。但《瓦格納傳(chuan) 》的作者,已將該劇的內(nei) 涵和文化價(jia) 值了然於(yu) 心,所以,一本《瓦格納傳(chuan) 》倒有半部在告訴讀者正確打開這部歌劇的方法——這又是一本探討傳(chuan) 主如何因其作品而永生的傳(chuan) 記,一本升級版的傳(chuan) 記。
較長一段時間內(nei) ,名人的傳(chuan) 記成了勵誌書(shu) 籍的代名詞。我們(men) 閱讀傳(chuan) 記,似乎隻為(wei) 了解名人成名的奮鬥過程,以便從(cong) 中獲取不懈奮進的勇氣。在對傳(chuan) 記有了一種約定俗成的標準之後,出版社願意出版作者“任性”地添加了專(zhuan) 業(ye) 知識的傳(chuan) 記,可謂眼光長遠。他們(men) 當然預期到了陡增的閱讀難度或許會(hui) 丟(diu) 失習(xi) 慣於(yu) “老式”傳(chuan) 記的讀者,但也或許會(hui) 讓願意“踮起腳尖”的讀者,嚐到灌注了專(zhuan) 業(ye) 知識的傳(chuan) 記的“甜度”,亦即了解甚至理解梵高、杜拉斯、巴赫和瓦格納們(men) 之所以成為(wei) 名家的內(nei) 涵。而《巴赫傳(chuan) 》銷售成績頗佳的消息,讓我們(men) 相信傳(chuan) 記讀者品位的升級指日可待。隻是,我們(men) 的傳(chuan) 記作者準備好了嗎?畢竟,寫(xie) 一本專(zhuan) 業(ye) 性很強的傳(chuan) 記,非得有“板凳願坐十年冷”的知識儲(chu) 備不可。
(吳玫)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